虞喆寒着脸,就问蒋御史:“尔可有证据?”

有个毛线的证据啊?离着千多里地呢。

蒋御史呆了好一阵儿,已经渐渐回神了,接口道:“颜肃之报称山民有乱,还不是证据么?他是不打自招。”

赵忠跳起来道:“呸!谁家打个仗没个反复?当年争城头,来回夺了七次呢!”

蒋御史见他挥着钵大的拳头,样子十分狰狞,后退一步道:“尔何敢咆哮朝堂?”

赵忠道:“哟嗬,小兔崽子,还不给人说话了呢?你是要把天下的话都一个人说了吗?你谁啊?”

御史里亦有人支持蒋御史,有些是看不清局势,有些则是看赵忠不顺眼。更有一等人,家世够硬,寻常也怎么不着他,顶多罢个官儿,外面转一圈,他们又能回来了。于是也跳出来帮腔。

虞喆看这闹得不像话,狠狠一拍御案:“朕还没死呢?!”

朝上安静了下来,虞喆拂袖而去。

朝上发生的事情,颜神佑知悉得颇早。唐仪习惯性地溜号,然后跑来通风报信了。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虞喆对他不那么热切,他也懒得去讨好这个表弟,朝上他都没去参与吵架。

到底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自幼也是出入宫闱的,熟悉这些小舅舅们与先帝之间的恩怨。更是知道虞喆同学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唐仪果断闭嘴,不为颜肃之说话,怕虞喆产生不好的联想。

但这并不妨碍他通风报信。

颜神佑听了,瞪大了眼睛:“啥?效果这么好么?”

唐仪笑着点头:“厉害!不过,我看他们不罢善罢甘休,你说得太狠,他们要不反驳,就怕坐实了罪名,这样的名声,他们也不乐意担的。”

颜神佑道:“我懂,虽然不大怕今上杀了他们,却也不想太难过。”

唐仪道:“这倒霉事儿,你爹外头那么拼命,他们在后头抽梯子,一群王八蛋!要不是怕给你爹招事儿,我早揍这群孙子了。”

颜神佑笑道:“千万别,伯父的心意,我阿爹必是知晓的。”

唐仪坐正了身子,对颜神佑道:“说真格的,后半晌他们就能拿弹章淹了御史台,你有应对之策了么?”

颜神佑道:“这么厉害?”

唐仪坐正了身子,道:“我这些小舅舅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先帝养了他们一二十年,你道什么都没教么?又教导,又摔打,都精明着呢!比小皇帝还要强些,那一个,娇惯得太厉害啦。既然是有诸王的影子,这事儿就难办啦。”

颜神佑道:“单论吵架,我是不怕的,我已经雇来了二十个刀笔吏,我说,他们写。朝中的事情,还要请诸位长者多多照应了。”

唐仪摸了摸下巴,道:“也是有惊有险。郁陶站在你爹这一边,就无大事。还有楚太尉,丞相也不会偏袒蒋家那个小东西。你阿婆可不是个一般的人儿,必不会坐视不理的。只是你这么一弄,你外婆要难做了。”

颜神佑道:“有甚难的?姓颜家的干翻了姓蒋的,与姜家何干?大不了,我去廷尉府请罪嘛。呵呵,蒋家那个小八蛋作孽,一回他管不住,二回他管不住,难道都要我们忍?做梦!是该叫他们都知道,惹了我了,从来没有什么顾忌的。投鼠忌器?什么器比我家人更贵重了?为人旁人的面子,要我的家人受委屈,做梦!”

唐仪拍案大笑:“蒋老儿还想再活几年,你别去把他气死了。”

颜神佑捂着嘴巴直笑:“矮油,怎么会呢?我可乖了。”

唐仪打了个哆嗦:“罢罢罢。你有数就好,只要我在朝上一日,最后他们就翻不了盘。”大不了把蒋家小王八蛋捏死嘛~说着,就起身要走。

颜神佑起身相送,又多问了一句:“齐王如何?”

唐仪脚下一顿:“眼下阿喆那个小东西还顾不上他。诸王锋芒太露,又被你点破了,正头疼有兵有地的叔王们呢。”

颜神佑道:“怕他不肯再分封了。”

唐仪冷笑道:“只怕由不得他!”

颜神佑心说,你们要拿定主意了,说不得,我们还得推齐王一把。这话她没有狂妄地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上了一本。

记完了,还得到姜家去负荆请罪。她一点也不在乎蒋家,但是却不能不在乎蒋氏。

进门就先跪下了。

蒋氏想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倒没怎么生气。招招手:“好啦,你上书时的胆子哪里去了?”

颜神佑抹泪道:“那不一样。这群烂人污蔑我爹,我又不怕跟他们吵,我就是…怕外婆不开心,呜呜呜呜…”

蒋氏好气又好笑,道:“难道这个道理我就不懂了吗?”

颜神佑从指缝里看蒋氏:“是不是说得太狠了?”

蒋氏沉吟道:“也是该给他们个教训了,总没有两头都讨好的事儿!”

颜神佑心里一乐,蹭上前来抱着蒋氏的胳膊撒娇。蒋氏叹道:“我的小乖乖,你受委屈了。”

颜神佑被“小乖乖”寒了一个激零,有点崩溃地道:“我没事儿,您别委屈了就好。”

蒋氏道:“不怕不怕,你道他们没有准备?”小声道,“别说你不知道,五郎那个小东西,站在门口这么一骂,早撇得一干二净了!”

颜神佑恨恨地道:“招谁惹谁了?还不是那一窝鸡给闹的?!”

蒋氏道:“这些我都知道,走着瞧吧!”

颜神佑心说,您老这么恨,估计不止是因为姬家的原因弄得我爹下不来台。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姬家现在跟颖川王混,蒋家再这么样,就要被拖累死了吧?

猜是猜,话却不能说出口。颜神佑伏在蒋氏怀里,闷声道:“搞不好还要跟他们吵,好烦。”

蒋氏笑道:“没事,让你舅舅他们帮你,要舅舅是做什么的?”

唐仪说得没错,虞喆现在顾不上跟兄弟们置气,诸王那魁梧的身形每天都在他眼前晃荡着,他快羡慕嫉妒恨得去死了。每个朝代的审美都不一样,对女人,有要高的有要矮的有要胖的有要瘦的,但是,共同的要求是要有一张漂亮的脸。对男人,绝逼不会要求个头矮!虞喆的小身板儿,在成年叔叔面前,真是特别显得瘦小。弟弟们还没成年,没有土地、没有军队,心腹也很少,现在翻不了盘。眼前最大的威胁是叔叔们。

一想到颜神佑说的杀鸡,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疼,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鸡,毛都要被拔秃了。虞喆暗暗下了决心,你们不是要调颜肃之来吗?我偏不!我就答应郁陶了!谁敢说比大将军更知兵呢?

哪怕一时半会儿脑补不出来全部的剧情,虞喆也十分肯定自己的立场,哪怕颜肃之跟水货们有宿怨,他也要支持颜肃之。道理很简单,敌人要做什么,我一定要反对。

想到这里,他火速命请米丞相、楚太尉、大将军等人过来,商议此事,一定要让颜肃之留下,还要给他放权。楚丰乐得顺水推舟,米丞相将身后事都托付给楚丰了,自然是投赞成票,他还给了虞喆一个现成的理由“三年,无改于父道”。郁陶是提议者,更不会反对。

郁陶又说:“与他节制诸军事之权,然他又只理归义一地,只恐不大相符呢。山民之事,不止归义一地。”

米丞相从归义升格成郡里得到了启发,果断道:“那就分治。那一片地方颇大,以颜肃之之能,必能使人口繁衍的。拆作两州即可。”

虞喆对地理不太熟,尤其是偏远地方的地理,命取了舆图来看。果然,这一片地方大得离谱,拆成两个州也是够的。当下将归义及其以南地区拆出,名为昂州,颜肃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昂州刺史,兼都叔昂州诸军事。被分出这么一大片的州,原刺史也没有不开心,那么一片贫困地区,谁TMD想要啊?颜肃之想折腾,随他折腾去吧!

颜肃之没有猪一样的对手,却有幸有一群神一样的队友,京城给他的消息还在路上,这边已经几乎把问题给他解决了。后世有人评价颜肃之的好运气,只能用“天意”来形容了。

当然,现在只是“几乎”将问题解决了,彻底的解决,还要在数日之后。在此期间,又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颜神佑大战御史。一个丫头,掐灭了二十多个御史,真是要名垂千古了。

事情是这样的,皇帝的诏命一出,配上米丞相的解释,拿着先帝、拿着“孝”做幌子,说这事儿是先帝时定下的策略,就会果断执行下去。

然后,蒋御史一方发力了。唐仪说得没错,他的小舅舅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么多年的经营,加上先帝办过些脑残事儿,后来有了太子虽然好了些,太子舅家又不消停。诸王这里的同情分还是高高的,能被说服的人也不少。更兼蒋御史也是有亲友团的,御史大夫蔡老先生一看这情况,他先病了。

这事儿,你说帮谁是呢?帮颜肃之?这倒不错,可颜肃之后面站着的是新君,主少国疑,还有叔叔们窥伺。帮蒋御史?颜肃之那边战斗力破表的变态分分钟就能杀过来。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万全之策装病。

官场上,生病是门学问。

果然,御史大夫一病,底下御史就乱了营了。各自为战,掐得十分热闹。

颜神佑早有准备,当年她旁观论坛掐架的时候,这群土鳖还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呢(…)都不用蒋氏说的那样,让姜戎弟兄仨搞援助,她一个人,带着一帮速记员,算上颜孝之这个搬运工,就搞定了一群御史。

这一架,颜神佑吵得毫无压力。因为她知道,不管吵成什么样儿,头一道奏疏上去,她就已经稳赢了。下面只要输得不是太难看,这事儿就算成了。掐架,只是为了证明她不好惹,想找麻烦的最好识相一点都滚蛋!敢拿她家当软柿子捏,就得有被掐死的觉悟!

把握好了这一点,颜神佑就没有心理负担,所以这一架掐得相当魔幻。

鉴于吵架都是通过作文,下面翻译一下他们的大致吵架内容

某御史说:你一句话就把人打成居心叵测的乱臣,其心可诛。

颜神佑说:跟你们学的!说得跟你们没有红口白牙污蔑人似的!要诛先诛你,你去死一死先。你不是老年痴呆记性不好,给忘了吧?脑子不好趁早辞职,不要尸位素飨了。原来是脑子不好,我姑且原谅你造谣污蔑我爹,白痴是有法律救济的嘛~(注:说话的时候口气相当敬老,可御史还是听出来本意了,被气得不轻。)

某御史说:派人调查。

颜神佑说:得了吧,你现在才想起来,一开始怎么不说?是不是我不抗议你就不提了呀?你的丑恶面目已经暴露了。(注:口气暗含感谢,感谢你终于想起来要调查了。)

另一御史说:如果瞒报军功怎么办?

颜神佑说:不是有规定么?派人去核实呀(…)

蒋御史说:大家说核实,你开嘲讽,问你怎么办,你又说派人核实,你自打耳光脸肿不肿?

颜神佑说:最坏就是你!打的就是你,你才脸肿!派谁去啊?还不是派御史?你们这群御史可信吗?你都掐我爹了,再让你去,这不坑爹呢吗?你用哪只眼睛看,觉得我会像你这么蠢、会赞成你这个提议啊?(注:口气十分真诚,特别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智力正常)

蒋御史说:那你说派谁吧。

颜神佑说:我一个未成年少女,才不要管你们朝廷的事呢!你自己不守规矩,身为御史不讲证据就给人定罪。现在又开始设套了吗?老子又不是官,又没成年,就这样冒然说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懂?我又不是你,不该管的事情胡乱说(…)你这是设下陷阱让我跳吗?你用心太恶毒了!这么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还是人吗?(注:口气楚楚可怜,简直像是在唱窦娥冤)

论掐架,这群御史是真的比不上颜神佑。这些人里,世家出身的不少,清流世家里的小字辈,就会装模作样,遣词造句也颇为斯文,顶多就是引用了一些前人比较恶毒的话。颜神佑却是不拘一格,虽然作文照着格式写,内容却相当丰富,十分有创造力。

等颜肃之那本十分标准的辩解状到京,颜神佑已经掀翻整个御史台了。原本姜戎、颜孝之、楚丰等人还准备帮忙的,袖子都卷起来了,发现自己根本无用功之地。颜神佑一个人就搞定全场了。打个比方,御史等人是掐人贴能翻八页的水平,颜神佑就是给盖满八座楼再开新楼的能力。差太多!

有颜神佑的表现“珠玉在前”,虞喆对这么老实的奏本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哽咽道:“颜仲泰是个实在人啊!”完全忘了最早的心理阴影是颜肃之给他留下的。只觉得在颜神佑的对比之下,颜肃之必须得凶狠,不然镇不住闺女。

实在人其实在耍心眼儿,这边掐到一半,京城的消息送到,朝廷使者前脚来,颜神佑的信使后脚到。内容相当地简单:爹,我先帮你掐回去了,你写个中规中矩的折子就行了。

颜肃之就放心地写奏折了。再次感叹:事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哪怕是你的正当权益,如果你自己争了就是你自己的不对,得别人给你争。如果你长得不够讨人喜欢,对不起,你就活该了。

当然,颜神佑那狠话也只能是别人代说,绝不能让颜肃之自己说。颜肃之说出来,这味道就变了。效果也要打折。

反正,又吵了足有小半个月,这事儿才最终确定了下来。朝廷的使者又玩儿命地奔过去给他发诏,让他过来陛见。

颜肃之自己都像做梦一样这就做刺史了?卧槽!不能够吧?在他自己的计划里,四十岁的时候做到刺史,然后能领一州军事,此生足矣啊!再往上,真就不是止是努力,还得有运气了。他毕竟不是世家好吗?

可现在,三十岁,目标已达成?

摔!往后十年要怎么过啊?卧槽!人生没目标了,就剩下建设祖国大好河山了。老子要纯奉献了啊!

姜氏听了消息,也傻眼了:“什么?刺史?”完全超乎常识了好吗?

还好,京中自己人的信很快送了来,颜肃之知悉了始末,整个人都呆掉了。【我单知道我闺女很凶,没想到她凶残至此啊!#万万没想到#】

别想了,赶紧的,收拾包袱上京吧。

颜肃之想了想,道:“唤山郎来罢,让他进京跟圣上说道说道。”

第116章 着急的岳父

山璞一脚踩进青春期,长势迅猛。纵使颜肃之时常见他,每见一回,都会生出一种“啊,这小子又长大一点了”的感觉。山璞比以前更高了,也更瘦了,颜肃之觉得他整个人都像是一个面团子,被人捏着两边,生生拉长了。虽然去年看他已经开始长个了,也比较修长了,今年长得比去年还要厉害些。

山璞不止高瘦,肤色也染上了那么一点点蜜色。也许是基因的关系,山璞原本皮肤白皙,不易晒黑。这几个月来忙上忙下、跑里跑外,居然将肤色改变了那么一点。配上现在的体型,带着一股子少年人肩负重担的成熟憔悴。

连颜肃之这样“自家人万岁管其他人去死”的前中二病,都有些心软了。见了面,不等山璞行完礼起身,颜肃之就将人拎了起来,皱眉道:“怎地像是又瘦了些?不曾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山璞两边唇角微微向内陷了一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轻声道:“委实不是,是天气渐热,到了该瘦的时候了。”

颜肃之好险没送他一个大白眼,松开手道:“我不管了我不管了,说了你也不听。”

山璞这回笑得更深了那么一点点。

颜肃之待他好,他是知道的,颜肃之对山民有些小算盘,他也是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为族人寻一条路,也正需要颜肃之这样的人,不是吗?利益一致,难道不好吗?至于相处,无论颜肃之发的悬赏寻人令背后是不是有利益的原因,颜肃之肯想着他,他就感激。两处又相处得好,何必去斤斤计较那些离奇古怪的是是非非?

颜肃之一个山下人,能对山民这般好,已是意外之喜了。至于那位留在京中的小娘子,山璞心里苦笑,他现在怕还没那个本事去求娶。只盼老天垂怜,挤出三年时间给他,让他报了父母之仇、安置好了族人,这两样做成了,他也能拼出一番事业来了,或可一试。

山璞心里已经算过了,颜神佑今天过了生日就十四了,明年及笄,该说人家了。不是他坏心,是真心希望小娘子能多拖上一年,他只要一年,就能有底气请颜肃之评估他一下,成与不成,他该努力的努力、该放弃的放弃。

这个时候的山璞根本不知道,颜肃之的防线已经松动了。不然颜肃之不至于对他这么亲切,关切得像看自家子侄似的,上京还要捎着他,让山璞面见虞喆,陈述内情,也好在朝廷报备一下,以后无论山璞怎么报仇,朝廷都不好再多管闲事了。

山璞听颜肃之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上京?”的时候,还呆了一下,问道:“府君才回来,又要赴京?”

颜肃之不好意思地道:“是啊,他们参我。”

山璞有点紧张地问:“应该没事罢?”有事你不至于这么轻松啊。

卢慎从旁笑道:“使君自然是无事的。”

山璞结巴道:“又…又…又升了?”被参了,然后升官?这个“参”难道不是被投诉的意思吗?

颜肃之戏言:“丁长明好了,你怎么反倒结巴上了呢?”

卢慎将京中事三言两语解释完了,总结道:“就是咱们使君什么都还没动手呢,事情已经结了。”

山璞听到“小娘子”三个字,耳根一跳,嗫嚅道:“这也太快了。”这么能干啊,好萌啊…

颜肃之微有得意地道:“那是。你那里的事情可否暂放一放,与我同往?”

卢慎也劝山璞与他同去。

山璞有些犹豫的,他的族人才刚刚安定下来,就这么去京里,他怕阿婉控制不住。这个时候,才刚刚收拢了人,他怕有断层。颜肃之知道他的顾忌,道:“走得快时,前后不过大半个月,又不要你总留在京里,见过圣上,你便回来就是了。”

卢慎也说:“山郎不也是山上住几日,山下住几日的么?只当是此时不在而已。”

山璞略一想,果断道:“好。”

颜肃之道:“你便收拾一下,也带些亲随去,来来来,我有些要嘱咐你。”说着,招手让山璞过去,从服饰到应答,一一说与山璞。让他着民族服饰,且不要穿曲裾等朝廷服装,他的随从也一样。见到虞喆,别跟他说什么太多的大道理,只管说为父报仇什么的就好。顶多提一提族人与外人勾结一类。

颜肃之的估计,山璞的事儿,整个朝廷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山民么,在朝廷看来是化外之民,并不认为什么有多么高的素养。而且,现在朝廷应该正在准备掐藩王,皇帝正盯着他叔叔,大约还要分神抬举舅家人,大家都很忙,且顾不上归义这一块地方。

哦,现在该说是昂州了。

这一片蛮荒之地,在大家眼里,至少目前是不值得重视的。哪怕是虞喆,也只是存了一个“你去发展吧”的目的,并没有将这里当做主战场。

山璞听了颜肃之的话,一点即明,道:“晚辈明白了。不引人注意,悄悄地将事情办了,免得节外生枝。”不就是装傻么?

颜肃之道:“孺子可教也。去看看阿婉罢,与她交待一下。娘子今天早上还提起她来的。”

山璞微笑道:“阿婉也很想念娘子的。”

姜氏颇为心疼这一对失去怙恃的兄妹,尤其是阿婉,一个小女孩子,比颜神佑还要小上一岁。虽然也很活泼,但是在姜氏心里,仍然在一个可授受的范围之内山民彪悍,阿婉妹子强一点是正常的不像颜神佑…好吧,变态忽略掉。

是以每逢阿婉跟山璞下山来,姜氏总是格外地关照她。山璞想请姜氏给个人教阿婉一些山下的礼仪文化一类,若非山璞还要阿婉与部卒们熟悉磨合,姜氏都要将她接过来抚养了。最后还是约定,每逢阿婉下山,抽两天时间,她亲近来教。

一个女儿不在跟前,一个母亲去世,倒是颇为投缘。在姜氏看来,对别人家的女儿,要求就不会那么严,阿婉有颜神佑之长而无颜神佑之短,真是个好女儿。在阿婉看来,姜氏慈祥又仁爱,除了大家习俗不同,倒不失为一个好长辈。

两人相得,处得愉快。姜氏还亲手为阿婉做了些白绢花儿,给她插带。

颜肃之道:“你我入京后,娘子会照看阿婉的。”

山璞又道过谢,请求入内拜托姜氏。姜氏听说山璞要跟着上京,便问颜肃之:“你是不是为山郎表奏为一方之长?”

颜肃之道:“奏疏都写好啦,趁着表奏归义郡守,一并与他奏上去。”

山璞有点惊喜:“这。”

颜肃之点点头:“只是封号上,怕也是归义二字。朝廷恐不会将归义交与你,你的部族却是朝廷认了的。哪个再挑衅于你,就是不给朝廷面子啦,哈哈哈哈,占着大义的名份,你揍死他们都活该。有酸丁说你擅开边畔,你便回他以卖国沽名。”

山璞默默地记了下来,这种厚黑学的教程,连他爹都教得不多。这也不排除他幼年寄养在外,早年下山读书,与父亲接触过少的因素。

因颜肃之是独自带着山璞上路的,姜氏留守,便有些思念颜神佑了。虽然这个闺女时常令她头痛,却是母女相依为命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情份自然是不同的。不免要多多嘱咐颜肃之,又要让他带东西过去。

颜肃之道:“她在京里呢,能缺什么?我看你不如写封给她。”

姜氏道:“对对对,一时忘情了。”

颜肃之留意观察,发现听到女儿名字的时候,山璞居然没有什么大动静了,耳朵都不红一红的。颜肃之:…这不坑爹呢吗?!

他防贼一样防着山璞的时候,这货喜欢他闺女,喜欢到他都看得出来了。

他意向松动了的时候,发现…山璞跑去练兵了。现在看来,山璞居然只是微微张大了一点眼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摔!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颜肃之看来,小一辈里的,没有一个及得上眼下的山璞。单就临乱不崩,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失魂落魄。记着父母之仇,却又不迁怒与人,还记得肩上的责任,又细心照顾妹子。这样的素质,颜肃之是相当欣赏的。

有些人,起点再高,也能自己越走越往下滑。而且另外一些人,哪怕开始只是寻常,但是因为具体一些旁人不及的素质,总有一飞冲天之时。山璞的起点说高不高(姓氏),说低却着实不低(实力),又具备这样的素质。颜肃之自然不想错过。

一家有女百家求固然不假,一个好女婿也是许多人盯着准备抢的。京里少年颜肃之看了个遍,发现能够容忍他家小变态的,一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姜家。除此之外,没了!

所以他不想放过山璞,至少得把这小子拎闺女面前,让闺女给打个分。成了,就想办法留下,不成,那再寻摸呗。

然而正如山璞一点也不能在父母周年未过的时候就表现出爱慕小少女一样,颜肃之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追问山璞,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女儿啊?喜欢的话,来取个号码考个试呀。

这个时候,就不适合谈这个事儿。连姜氏,颜肃之都还没有提呢。除非颜肃之能确定,山璞现在还是暗恋他闺女,并且有结婚的意向,只是不好开口,否则颜肃之不能在这个时候送女上门不然老婆能掐死他、闺女能掐死他,楚氏还要让他死上一回。

颜肃之不信山璞看不出来他很想拉拢山民,山璞是有筹码的。但是山璞能够不在这时候表态,也克制得很好,这让颜肃之更欣赏他了,将山璞从“允许填申请表”一档给提到了“发入场证”一档。也更着急了,挺担心这个好苗子被人抢走的。

就这样,颜肃之升了官,却很憋屈地带着看好的少年上京了。

到了京里,先不能回家,往驿馆里一住,然后派人给皇帝打申请。

颜府早知他要过来,楚氏便命颜希贤“护送”堂妹,兼代表长辈往驿站里探望颜肃之。颜希贤十分蛋疼地看着堂妹前后各几十人,拥簇着牛车往城外走,这样的,谁TM敢冲撞啊?

不对,是冲撞起来,谁护送谁呀?

颜神佑在京城出了大风头了,这世上凶悍的女人不少,能打口水仗打赢御史台的却仅此一位。天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词儿,言辞如刀,刀刀见骨,一刀刀地削得御史们掉肉。嘲讽完了御史不把新君看在眼里,又说人家人品奇差,最后还发展到人身攻击,就差指着脑门儿说御史是人头猪脑了。最可怕的是,将反对她的人统统跟藩王联系在了一起,在虞喆那里搞成了逆贼。

经此一战,颜神佑成名了,满意了。姜家倒没说什么,怎么说呢?早被这小东西绑到一条船上去了。姜家长辈担心的,是颜神佑这样,要怎么嫁?她要是现在已经成亲了,一切都OK,不怕她在婆家受欺负。可现在还没有骗到一个冤大头肯娶她,就露出狰狞面目来,连个敢把她当包子娶回家被逆袭的瞎子都没有了!

蒋氏没为娘家发愁,反为这个外孙女儿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他们只是愁,真正不满意的是颜静姝。她是人家妹妹,颜神佑是她姐姐,没有姐姐还没定亲,妹妹就寻好了人家的。这样不合礼数,可颜神佑的婚事,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这就卡壳了。颜静姝快要急死了!

颜神佑再凶,有个侯爵的爹、现在还是刺史了,还有一堆的好亲戚。拖一拖,没事,等大家淡忘了,总能寻着个瞎了眼的冤大头。

她呢?四面不靠!再为颜神佑,拖上几年,拖成老姑娘了,她能嫁谁?此时,她还不晓得,楚氏已经决定将她嫁回赵家去了。

楚氏对颜神佑是相当满意的,这么些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谁都靠不住!女人还得靠自己!颜神佑的做法,让她相当满意。是,有父兄在,得听他们的,但这不代表女人就非得俯首认命!要争,怎么争?颜神佑的路子就不错。

楚氏最终决定,放手不管了,看颜神佑选谁!她只负责最后把关,把不符合自己审美的排除,其他的,都依颜神佑。

颜神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婚姻自主权。她现在正满脑子的事情,准备跟她爹串词儿呢。什么昂州刺史的治所在哪里,归义要交给谁之类的。又有招娣要怎么办,齐王这事儿,不大好收拾呀。还有诸王,已经被自己给地图炮拉来当垫背的了,恐怕也要结仇,这得收拾呀。别人不说,颖川王那里有姬家,这就是妥妥的仇人了。

到得驿馆,一打照面儿,颜神佑一怔。

她看到了山璞。

一段时间以来,颜神佑是有些怵见山璞的,一见到他,就想到自己的丢脸事儿了。在京城听到他的消息,又为头人夫妇惋惜,头人不说,山娘的脾气,还是很对颜神佑的胃口的。又同情山璞兄妹的遭遇,便将尴尬扔到脑后,做好了心理建设来见山璞。

一看之下,她就怔住了。她与颜肃之通信,也颇欣赏山璞的心性坚定。当然还有一点疑虑,担心他是不是扛得住,一见之下,她就觉得,山璞是扛得住的。

人的气质,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又无时不在。所谓上帝给你一张脸,你创造另一张,说的就是气质的作用了。

虽然山璞正在长个的时候,有变化是正常的,但是五官的大模样还没有变,人还是那个人,给颜神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从一个羞涩腼腆的文雅少年,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首领了。成长,不是穿了妈妈的衣服、姐姐的鞋子,而是帮忙打扫一次卫生、洗一次碗。

山璞这个样子,很帅!

颜神佑见过父亲,又为颜希贤介绍了山璞:“这是归义的山郎。”

有意无意,大家对于山璞的称呼已经从“山小郎”变成了“山郎”。这种改变,并不是因为山璞父亲死了,他成了一族之长、新的头人,而是因为他的气质的改变。很微妙,又很容易理解。还是同一张脸,感觉像是突然长大了十岁,你便再张不开口叫他孩子了。

颜希贤对山璞的装束是有些好奇的,多看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克制,他得克制,必须表现出高素质来,不能像是个土包子似的去打量人家的衣着。山璞穿着传统的衣服,虽然天气渐热,却不再光着上身了银饰依旧。

颜肃之道:“进去说话罢。”

进了屋里,颜希贤先转达了长辈们的问候,颜肃之与颜神佑都立听楚氏的话,颜肃之答毕,才又坐下。其次是颜孝之的问候一类。山璞暗暗留心,见颜家礼数颇严,心里有点忐忑。

颜神佑又介绍了最近京城发生的事情,不多,就是藩王进京了,现在还没走,搞串连呢。哦,对了,我把他们拉来垫背了。

颜神佑说得理直气壮的,特别强调:“都怪姬家,挑唆着人来与我们作对。没担当的东西,有本来站出来呀!阿爹你面圣的时候,一定要说是有坏人挑拨的呀。”

颜肃之:“…”你够了!

颜希贤,颜希贤已装死。火速道:“想二娘还有话要嘱咐神佑的,二郎尽管转告,侄儿不便听了,去看看车马。”落荒而逃。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家族的希望之光,现在看来,尼玛这艰巨的任务还是交给堂妹吧!他老实当他的邰阳侯世子就好了!

颜神佑憋着坏笑,斜眼看她爹,颜肃之摆手道:“去吧去吧。”

颜神佑道:“有什么好怕的。”

颜肃之道:“别说他了,我也怕,我怕京城的人都怕了你,看你怎么办?”

颜神佑不好意思地笑了,特别腼腆,弱弱地道:“不至于罢?我…我也是,气愤不过嘛。做人子女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坏人往父母身上泼脏水呢?”

颜肃之觉得牙好疼!“祖宗,算我求你了,说点正经的吧。”

颜神佑道:“廷尉府和御史家闹开了,估计能脱身了。阿爹,阿爹要将归义交给谁?四叔么?那又缺一县令了。朝廷恐不肯即时将一地交与山郎的,何不为他请封呢?封一个山人首领,征伐由他…”

颜肃之倒吸一口冷气:“你口气比你爹还大呀!”他已经迅速脑补出了一系列的说词,比如给虞喆吹个风,什么支使着山璞去统一这些山民,册封山璞一个,可比跟无数山民打交道方便得多了。

颜神佑悄悄看了一眼山璞,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被他发现姨妈回到时更有点不大敢看他的眼睛了。

颜肃之看了暗乐,心道,好像有门儿啊!再一想,很登对啊!山璞这孩子心性很好,又吃苦耐劳、脾气也不坏,更重要的是,他没什么长辈了,山民的习惯,对女子能干是持肯定的态度的。这个能干,参照山娘。再看山璞,好么,小子虽然表情不变,不过…肤色出卖了你!原来在归义的时候没动静,是因为没看着真人呀?喂!你那小腰杆儿,也拔得忒直了!

颜肃之眼里,自己的闺女是千好万好的,京城的纨绔们不合适,一定是因为自己闺女水平太高,他们配不上(…)。山璞,挺好的。

看女儿这样儿,有点小羞,哟,这是动心了吗?对呀,过了年,这都要十四了,是该动了心。闺女,稍等,爹一定瞅着机会把这小子给你定下来!

半个月的功夫,颜肃之对山璞已经从“取号码等面试”直接跳到了“准女婿”这一档了。出身是山民怕啥?都要归化了!诸王就差跟皇帝撕破脸了,不多久就得出乱子了,山璞这个女婿不比那些弱鸡强吗?

去年看这两个这个样子有多膈应,现在看着就有多开心,颜肃之表示,他终于不担心女儿了。多般配呀,山璞稳重,有担当,正好给闺女减减压,别让她蹿得太快。正好。

到时候刷老娘他是有信心的,至于老婆…估计还得让闺女主攻,他来助攻。更重要的是,

这天下有眼光的岳父,莫不是眼快手也快的,那都是一眼相中了女婿就要下手的。拖来拖去的,一定会悔青肠子。看吕太公,多快的手,给闺女定下了汉高祖。

颜肃之决定了,一定要尽早捉到山璞暗恋他闺女的把柄,然后将事情提上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