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静默。舆部是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是有点数的,不过无人反对倒也是真的。一来名字听起来像个样子,二来昂州地处偏远,也确实需要一个快速而准备的消息反馈的渠道。光凭朝廷邸报,这样的要求是很难达到的。似赵忠这件事情,邸报必然不能直写,必然多是修饰词语,来的速度也不会很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座的人无不这样对自己说。况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作为长史,卢慎特别给领导面子,张口就来了一句:“为渊驱鱼,说的就是这等人。”

卢慎的话说得十分笃定,引来一致的赞同。

整个州府看起来十分团结,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也是正常的,这批人是颜肃之特意从京城挑来的,都是他熟识的人。挑选的时候,潜意识里也存了个“乱世自保”的念头,自然不会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必须说,颜肃之的同学们,肯跟他来的,大多数是书读得好,但是背景没那么硬的。或者直白的说,颜肃之还是处于一种“在利益交换中可以放弃部分节操”的地位上,但是他们却比颜肃之的立场更坚定。颜肃之肯进行利益交换,他们也不能让颜肃之认怂了。

水太后这事做得,太恶心。既侮辱了大臣,也让这群人对皇帝失望了,大家已经经受不起更多的奇怪信息了。皇帝事后说得再多,不及亲妈实打实做了错事。都是聪明人,比起“听其言”,他们更愿“观其行”。

君不君,接下来自然就是臣不臣。造反这个过于挑战三观,但是避战自保,他们还是相当认可的。昂州打头的人不是他们,有些话颜肃之不能说,他们却是能说的。哪怕不能说得过于直白,口气也是相当的不客气的。

一时之间,整个朝廷都被批得体无完肤。

这群人真是憋得太久了,在京城的时候就不太得意,说什么也没多少人理会。到了昂州,都有官职在身了。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从皇帝戏弄大臣到外戚嚣张无礼,再到朝臣们太软糯,抗议都不敢大声、只敢哼唧、放任水货们侵吞公款,连颜孝之都挨了几句“如何不知劝谏”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最后,丁号作了个结语:“事已至此,朝廷又无能,我等须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颜神佑便觉得不妥,并且,有一种“被绑架”的错觉。总觉得丁号在自己父女背后在搞小阴谋,更兼疑上了丁号的来路,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颜肃之一直不吱声儿,颜神佑便也不说话。只看着底下又你一言我说语地说开了,丁号等人似无所觉,继续对朝廷进行了一番谴责。

这种陈桥兵变的错觉!

当然啦,换了她,搁到丁号的位置上,甭管是不是跟前朝有联系吧,也得这么干。只是当“被独立”的人换成自己的时候,颜神佑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偷偷看一眼颜肃之,发现他居然表情十分平静地一直从头听到尾。颜神佑也开始打起小算盘来了…

想了一回,颜肃之能想到的,她也能想得到。如此看来,不但要“高筑墙,广积粮”,还要“缓称王”呀!她看虞家的皇帝都不怎么靠谱,虽然是唐仪的舅家,她还是觉得不能够忍。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

颜神佑扫了一眼说得慷慨激昂的属官们,人心可用呀!

不得不说,颜神佑心意的改变,与丁号们的态度息息相关。最好的情况,是外面乱起来,然后逃亡的人口过来,充实了昂州的短板。趁着外面乱,昂州埋头搞生产,积蓄力量。等外面精力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昂州再出动。或可一争长短。

差一点的,外面动乱的时候,有豪杰趁势而起,越战越强。那也没关系,昂州的地理位置在乱世里是相当好的安全。也可趁机发展势力,到最后也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是?当然,除非外面真的有人得了“天命”,运气好到逆天,否则…哪有自己当家作主来得舒坦呢?

颜神佑思绪越飘越远,又回想起在京城时楚氏的态度以及这位BOSS的提醒,越想越觉得颇有深意!难道楚氏当时已经想到了现在这一步?颜神佑一个激泠,回过神来,丁号等已经谴责完朝廷了。

颜肃之道:“则如何准备?”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来。

这一回是方章挺身而出:“将要春耕了,昂州再不能跟着朝廷一起折腾了。耽误了一季,百姓又要穷苦了。新垦之地本就薄,收成也不多,可再也拿不出来贡给朝廷了。”

颜肃之与颜神佑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都叹一句:连他也是这个意思,这个朝廷,真的快要完蛋了。

方章其人,在整个昂州的官僚系统里都能算得上是最老实的那一拨了。本来就没什么背景,靠着自己刻苦,读了些书。又被一个穷困苦逼的甘县令发掘出来,两人跟两头老黄牛似的,在归义默默奉献着。最不愿惹事生非的一个人,最愿意百姓过点安稳日子的一个人。这样的人,虽然心思单纯,却又最难说服,何况丁号还是个磕巴?

方章并不是丁号说“这样对百姓才好”就肯听了跟着走的,心思简单的人,反而比心眼儿多得像筛子一样的人更固执。一旦他们改变了主意,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他们认为这是对的,并且,会在新的道路上发扬他们固执的特性。

颜神佑道:“外面乱得狠,树欲静而风不止,可不是咱们想安静就能静得下来的。您想安静春耕,也得看旁人答应不答应呀。阿爹此番回来,半道上还遇到剪径的强盗呢足有三百之数,这乱子已经不小了。少不得,还得算上这些个。又有,看样儿流民过来的不会少了,原本准备的充足么?他们若是举族南迁而来,又不肯分开,岂不要成国中之国?”

“国中之国”四个这了,颜神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昂州现在,不正是想做个国中之国么?

丁号很痛快地道:“他们做梦!”

卢慎道:“为稳定计,不好强拆,不过…因他们是后来的,可没办法将旁人已耕之地划与他们了,说不得,哪里有地方哪里安置了罢。”一个字,拆。只不过拆得好看一点而已。若是不服气,那就不好意思了,你又不是本地人,哪里来回哪里去。想强占,正好可以当成匪来剿。总之,你得听话。

就知道你心眼儿多!颜神佑腹诽一句,再看颜肃之,见他点了头,自己就不发表意见了。

不过颜神佑等人知道,真要形成大批的流民潮,还是会有新进的人抱团的,这一点是免不了的。

颜肃之道:“只盼他们慢慢来,不要一次来太多。”昂州才好有时间消化。

颜氏父女开了口,等于是默许了丁号等人的意见。只是大家谁都没有点破而而已。

方章见颜肃之没有拼命要再征一把粮去解朝廷的急,放心地跟颜肃之告辞,继续检查春耕事宜去了。古工曹等见颜肃之也没有去当忠臣壮烈一把的打算,都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去了。本来么,颜肃之是他们的上官、推荐人,如果颜肃之头撞南墙去为个不值得的朝廷当了烈士,他们要是不拦着,就是对不起颜肃之。

原本先帝与虞喆待颜肃之不错,有知遇之恩,也当似古工曹等人待颜肃之一般的。水太后帮忙,将这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给填成了一道浅沟,迈开脚,分分钟就跨过去了。

颜肃之却将丁号给留了下来。

众属官互换了一个眼色,意思也很明白:丁先生虽然是个磕巴,不过劝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就等着看他忽悠的结果吧。

丁号也不负众望,自留下起,就对颜氏父女展开了游说。因为没有旁人,他也就很不忌讳地将事涉颜神佑的“赐婚”之事又拿回来炒了一遍剩饭。这回说得相当露骨:“国士遇之,报之国士;众人遇之,报之众人。”

颜肃之不吭声,颜神佑也不吭声。

丁号续道:“可视士大夫如奴婢,却不知士大夫是否愿如奴婢待主?”

颜肃之的脸黑如锅底,颜神佑开始咬袖子。

丁号道:“仆少读诗书,岂不知忠义二字?然天道有常,天命已改。”

颜神佑不咬袖子了,眼珠子瞪得老大!来了!封建迷信!据说用这个劝人造反是屡试不爽的大杀器!

果然,丁号开始倒腾起五行来,引经据典说了好长一大段,道是虞氏乃是金德,颜肃之应了火德。并且举例,比如说颜肃之刚好到了昂州来,昂州这个地方就是由颜肃之而兴起的,真是相得益彰啊!“南方朱雀属火,岂不应验了?”

颜神佑:=囗=!这真的是想要造反啊?!

这等大事,颜神佑能跟自己亲爹关起门来悄悄的说。她信她爹,哪怕她说了这话,颜肃之也不会掐死她。但是在丁号这个看不透的人面前,她还是老实闭了嘴吧。万一是无间道呢?不行,等下就要让舆部去查查丁号的来头。

颜肃之倒沉得住气,直到丁号把这一套造反理论都说完了,才相当诚恳地问:“我说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丁号正色道:“府君熟读经史,可知前朝有个人,姓于名解?”

颜肃之疑惑地看了丁号一眼,丁号回他一个微笑。颜肃之心头一动,手上一划拉,得,明白了。于字抽掉一横,就是丁了。“难道?”

丁号道:“正是家父。”

于解先生,有名的前朝遗贤,有名到高祖要请他在本朝出仕。不想于解原本是个寒微士人,却是因前朝丞相举荐得以入朝,深感前朝之恩,死活不肯做这个篡位逆臣的官儿。他把高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顿。高祖脾气不好,犟劲儿上来,非要降伏了他不可。

没想到这位于先生忠贞之意甚坚,然而其他方面却是灵活多变的。他老人家钻狗洞跑掉了!看守的人死活没发现他是怎么跑的,还是高祖出身寒微,十分有生活经验,绕着墙根儿转了一圈儿,发现狗洞变大了,还有爬出的痕迹,这才解了千古之谜。真是宁钻狗洞,也不给逆臣当手下。

没想到他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有了个儿子,儿子还改了姓儿。哪怕改了姓儿,还继承了亲爹的学习天份。丁号此来,就十分有意思了。

颜肃之道:“我想也是,以先生大材,总不至于小女比了个手势,您就跟着来了。”

丁号尴尬地道:“也、是,也、是。”一大半是因为他也选了颜肃之,一小半也是因为颜神佑帮了他一个大忙了。所以说了,结巴的心情,你们不懂。

响鼓不用重槌,然而也需敲打。颜肃之心里不舒服了起来,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皱眉道:“先生既是忠臣之后,如何又劝我以叛?”

丁号正色道:“家父忠于前朝,我却生在本朝。若朝廷善待百姓,终仆一生,不过一书生耳。”

颜肃之心说,我听你鬼扯!你爹从小教你给本朝当忠臣?李老头儿到现在还是个死硬份子,你管他叫叔,还拼命拐他过来。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冷冷地道:“若无先帝,终我一生,不过一纨绔耳。”

丁号心说,得了吧,你要真心里没活动,早把我劈成八瓣儿,当老子在京城没听过你这个中二病的事迹吗?不过也知道,今天能说到这里,颜肃之还没搞死自己,已经是有门儿了。于是也不着急,顺着颜肃之的话往下说:“若交与旁人,难保虞氏无享祭。”你这个忠臣当了皇帝,那就好办得多啦!你可以善待他家后人了。

颜肃之:…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别人的脑洞会开得比他还大!坑爹的是,他一点也不想揍丁号。只说:“先生醉了,且去歇息罢。明天还有公务呢。”

颜神佑:…丁先生刚才喝的是茶吧?

由于颜肃之一个指头都没动丁号,连冷板凳都没让他坐当然,这会儿也不兴坐板凳。丁号觉得自己受到了鼓励,自此之后,每天的日常就是劝颜肃之造反。哪怕不造反,先自保也行啊!什么租赋都先甭给朝廷了,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说昂州也有点小匪小盗。

还有,您甭怕,朝廷已经失了官心民心了,您哪怕扯旗造反了,大家也不觉得是您的错。您这是“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我还给您四处做思想工作呢。大家都盼着那一天呐!

颜肃之被烦得头都大了一圈,埋怨女儿道:“你怎么就把他的结巴给治好了呢?”

颜神佑送给他一个白眼:“难不成还要把他毒哑巴了?”

颜肃之道:“你去跟他说吧。”

颜神佑问道:“说什么?”

颜肃之一挑眉:“他为什么每回都要拣你在的时候来呢?”是的,丁号撺掇颜肃之造反,一拖二,每每连颜神佑也一起游说,常说的话包括“小娘子说是不是?”、“小娘子看,这朝廷是不是已经无以为继了?”、“小娘子觉得皇帝可堪为人君么?”

以及最狠的“小娘子看,小皇帝能狠下心不认母亲么?”是啊,哪怕皇帝靠谱了,只要他妈不靠谱,皇帝又不能不认亲妈…最终的结果,大家都得承受一个不靠谱的后果。

死循环!

没人乐意接受这样的后果。

每天都说这些车辘轳的话,虽然以丁先生的文学素养,每回都有新词,然而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意思都还是那个意思。

终于,颜肃之忍无可忍,恰逢卢湛过来请颜肃之给卢慎取个字。照说卢慎二十岁早过了,冠礼也行了,字也取了,不用这么费二遍事了。只是当时很不巧,颜肃之又是剿匪又是收拾豪强,根本没来得及参加。卢湛作为一个认为自己投资对了方向的人,见颜肃之回来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舍下老脸请颜肃之给儿子取个字。

颜肃之问了卢慎元本的字是谁取的,卢湛答道:“是我胡乱取的,现在觉得又不贴切,还请使君赐一表字。”

这样的要求,颜肃之也不好拒绝,正巧,他被丁号烦得要死,又不能揍这个磕巴。丁号说的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但是现在他是真的不能表态好吗?

便借此机会,为卢慎改字“三思”。这个字取得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跟卢湛给儿子取的“成谨”也没什么大差别。

不过显然,丁号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丁先生现在每天除了“煽动造反”这个日常之外,又开始做各种功课,比如整理天下河川之类的资料。他是饱学名士,许多知识都是藏在心中的,就算自己有不明白的地方,不是还有李老先生吗?

整理资料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写成一篇足以打动人的《论逐鹿天下可行性》的报告。

在此期间,以方章为代表的实干派在努力地发展生产,努力地招徕流民。努力地发展昂州的实力,拼命积累资本。

真是豁出去了!

颜神佑冷眼看着,忽地心生出一股无力之感。这大概就是历史大潮浩浩荡荡?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颜肃之,也无法带着昂州逆他们的心意而动了吧?纵然颜肃之坚持忠心朝廷,这些人并非发自肺腑的支持,出工不出力的,颜肃之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不过…方章知道丁号那尚没有公开的“自立为帝”的主张吗?他支持吗?

第155章 女王的来信

丁号每天刷着日常。

与他相反,李老先生这位被亲友坑进传销组织的苦逼人士反而安安静静地教小朋友读起书来了。颜神佑十分害怕这位老先生也如丁号一般,每天上课给她弟和唐茵讲反动口号。悄悄地派阿琴去听了一回,阿琴回来报告:“老先生在教六郎和唐大郎读书。”

颜神佑问道:“读的什么书?”

阿琴伺候过颜神佑读书,自己也受了不少熏陶,倒是听得懂,复述了几段内容出来。颜神佑听了,发现居然是十分正常的儿童读物,对这位老先生却又有些看不懂了。点点头,对阿琴道:“知道了。阿萱她们现下如何?”

阿琴道:“在娘子那里,奴婢瞅着,娘子很欢喜的样子呢。”

颜神佑默,真是难为她亲娘了,亲生的闺女不知道怎么就长歪了,也只好在朋友家孩子那里感受一下正常小姑娘的日常生活了。仔细想想,自己真是造孽了,对亲妈不起。若是阿萱姐妹,尤其是阿荣能与姜氏相处愉快,颜神佑真是举双手欢迎。婆媳之间,还是要有感情比较好。

阿琴看看颜神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小娘子但有空,也多陪陪娘子罢。毕竟是母女,还是多相处来得好呢。”

颜神佑手上一顿,放下正在看的书,长出了一口气:“是啊”想一想,现在也没什么事,赶紧去彩衣娱亲一下。等真要忙起来了,她要去顶儿子的用的时候,又得留下姜氏在家里担心了。坦白说,实在是挺不孝的。

不料才站起来,阿竹便急趋而入,手里拿的东西还很眼熟那是舆部标准的传信竹筒。颜神佑和阿琴面面相觑,颜神佑满眼无奈,阿琴是一脸担心。作为一个陪伴小娘子长大的世仆,阿琴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也正因此,她希望颜神佑在繁忙之余,还是能够与姜氏多多相处。小娘子再强,终究是要嫁人的,归义侯虽然是侯爵,但是家里人丁不旺,有事还是需要娘家扶持。

再者,作为姜家世仆的孩子,阿琴也希望颜神佑哪怕出嫁了,还跟姜氏亲密无间。

不料又来事了!

也是呢,展现能力,也是刷存在感博地位的一种方式,这个阿琴倒是能理解。那就先忙一忙正事好了。

颜神佑接过竹筒,见封漆完好,阿琴取了小刀来,颜神佑接过了挑开了封漆,取出纸卷儿一看。脸上惆怅的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里面就一条消息:米家又被启用了。

米老丞相过世尚不足三年,然而他子孙多,且只有儿子需要守孝三年,孙子辈、曾孙辈陆续出孝。只是米家门第虽然不错,米老丞相之子孙却没有十分出挑者,米丞相倒是十分注意这一点,遗嘱特别要子孙踏实做人,万不可好高骛远。没能力不要紧,米家门第在这里,又是皇后娘家,老实窝着就行了。现在子孙没有争气的,那就韬光养晦,这么大的家族,总能撑到下一代以量变引起质变出一个精英少年。

米家也就一直低调着,得的官位不高不低,水平也这么不高不低。虽然没有出色的人物,毕竟家教在那里,想要全体智商变负数,也没那么容易。本以为他们家要这么平静个十年八载的,然后培养出几个人物来的。没想到,虞喆大概是被逼急了,又将米家给提了上来。

让颜神佑面无表情的不是米家得到重视,而是她嫡亲的大表姐姜宗,嫁的正是米家子。如今米家回归,米姐夫回京了,姜宗自己也跟着回来了。京城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像是风平浪静了,其实暗潮汹涌。无论是五王还是“乱民”,最后的目标肯定都是京城!而他们进了京,五王或许还好一点,其他人一旦攻入京城,京城还指不定被祸害成什么样儿呢。

米家那么多人,还真没啥兵权,到时候真要乱起来,姜宗还有个小不点儿的儿子,能护得住么?能及时跑回娘家躲着么?米家又是姜家姻亲了,姜家管是不管,管能管得过来么?

真是添乱啊!

可转念一想,京城好歹还有高城深堑,搁京外,纵有坞堡,乱军之中又能守得住么?

因为对表姐的担心,颜神佑对于“乱世人命不如狗”突然有了极深的感悟。

阿竹担心地唤了一声:“小娘子?”

颜神佑捏着小纸条儿,木着脸道:“无妨,我先见阿爹去。”

整个州府的政务在颜肃之在的时候,颜神佑自然是不会去多伸手的,颜肃之倒是会主动将事务告知她是真的。颜神佑主动接管的,大约就是情报这一块的工作的。见女儿过来,颜肃之直觉就问:“有消息?”小脸儿板得紧紧的,是不开心了吗?

颜神佑点点头:“这个,方才到的。”

颜肃之看了,也皱起眉来,同样想到了与米家的姻亲关系。敲敲桌面,颜肃之道:“不必着慌,且出不了事,”说着,冷笑了起来,“你道他们肚里没盘算?若是乱民,或可抗拒一二。倘若五王兵临城下,嘿嘿。”直接就是带路党了。

颜神佑默,万一有事,舅家她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姜宗的婆家,那是真拉不了了。至于米家将来的抉择,如果是捧五王,她也只有呵呵两声,然后发一个讨伐的檄文了。五王上台,她们家都讨不到好果子,是必须反对的。至于米皇后,整个米家估计真要做了决定,也不会很顾忌到她了。

这种事情,要说米家能做得出来,颜神佑倒也不是十分意外。不只是米家,要说如今的世家有谁对虞喆满意的,颜神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哪怕一个人来。

颜肃之道:“好了,不要多想了,他们自保的法子多得是!丙寅之乱也没能堕了他们的威风。唔,这事儿还是跟你阿娘说一声罢,免得她从旁处听来又多心。”

颜神佑点点头,往后宅而去。

姜氏正在教导阿荣背谱牒,有姜氏自己这里的,亦有阿萱姐弟带过来的。

阿萱在一旁也跟着复习,她的功课也学得差不多了,照正常的套路来,如果先帝没死,这会儿她保不齐都已经嫁了。正常的学习计划,在唐家都学得差不多了,此时不过是闲坐而已。昂州的风俗,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是以还遵循着京城的习惯并不常出门。

见颜神佑过来了,阿萱先起身,问一句:“阿姊今日不忙?”

颜神佑老脸一红,讪讪地看了姜氏一眼,跟阿萱打了个哈哈:“我哪天都不忙,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姜氏横了她一眼,心里也欢喜,口上却嗔道:“你便是无事忙,不要搅了阿荣的功课,”说便领颜神佑往窗下榻上坐了,口里还说,“我就知道你有事。”

颜神佑小声道:“圣上似要重用米家了。”

姜氏一怔,旋即露出一个微笑:“那又如何?”

“哈?”这回轮到颜神佑不明白了。

姜氏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各人有各人的路,不要想太多啦,”说着,拍了拍颜神佑的脸,“你呀,有空儿与阿萱阿荣她们姊妹玩耍玩耍,不要把自己绷得太紧,弦绷得太紧,可不是好事。”

颜神佑躬一躬身,答道:“是。”

又说:“我原想带阿萱出去走走的,又怕她久在京城,乍一到看不大惯这里的风俗。”

姜氏嘲笑道:“你们父女两个,是真的将唐家放在心上了,这般小心。只管带她出去走走就是了,有甚妨碍?多带几个侍女,别叫乱人冲撞了就行啦。”想姜氏也是正经世家出身,到了归义,那会儿归义城还没昂州这么正规呢,还不是一样接受现实了?近来从空气里她都能嗅出一股紧张的味道,说不得,唐家全家都要过来避难,早晚得习惯这里。

颜神佑不好意思地捏捏耳朵:“也是呢。”

姜氏拉着她的手起来:“好啦,去一起玩耍罢。”

颜神佑悄声道:“阿娘看阿荣如何?”

姜氏道:“很不错。”

也许是生长在多事之秋,小小年纪又经历了家族的不少事情,阿荣姐妹俩有一种别样的沉稳。这种沉稳,又与颜神佑有所不同。姜氏总觉得颜神佑的沉稳,带着豁达包容,而阿蒙姐妹俩,却带着一丝痛,格外的厚重。相较而言,姜氏更愿意看到女儿这样的,可不想颜神佑跟阿萱姐妹这般。

四个女人凑一块儿,虽然有未成年人,却也有些共同语言。便从谱牒说起,阿萱请教了姜氏昂州本地之世家。姜氏笑道:“本地并无多少著姓,然而归义之卢氏,却是年载很长久的了。”

阿萱想了一下,道:“可是曾经南迁的卢氏?原来他们来了这里。”

颜神佑笑道:“可不是,整个归义,也就这么一家能拿得出手儿了,旁的都是冒认的。”

阿萱惊奇道:“还有冒认的?”

阿蒙也好奇地看着颜神佑:“这个怎么能冒认得成呢?不是有谱牒的么?”

颜神佑心说,办假身份证的都有,那还激光防伪呢,何况这会儿只是几张纸?便与她们讲了诸如收买办事官吏等手段,以及世家的特权一类。姐妹俩以往是从未听过此事的,只知世家门第高而人品贵重,对于俗务等,阿萱倒是晓得些家务一类,对于特权之类知道的并不详细,阿荣所知更少。两人生气都忘了,直呼不可思议。

原来除了避税之外,自家还有这些便宜事?世家奴婢多了,对朝廷税收有很大影响?因颜家如今掌着昂州,唐氏姐妹对昂州州府偏生出一种认同感,心道,若是昂州这样的人家多了,可对咱州府很不利了。真是立场决定思想。

阿萱惊讶完,却又说:“如今有礼乐崩坏之相,归义又远离京城,倒是不是不可能有篡改谱牒的事儿发生。”

聊了一阵儿,姜氏渐觉得不对味儿。她这是想让颜神佑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同正常的女孩子玩耍一下,放松放松的。现在看来,怎么像是…颜神佑在给唐家姐妹俩讲奇怪的知识?!

姜氏扶额,深感对不起唐仪夫妇。

说话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姜氏正要转移话题,阿方过来汇报:“娘子,厨下饭菜已备好了。”

到了午饭的时间了。

午饭照例是大家一起吃的,颜肃之夫妇上座,颜肃之下手一溜仨男孩儿,姜氏下手一溜四个姑娘。八郎初学走路,无奈还未满周岁,走两岁一趴地,此时也被乳母看护着,也在唐茵下手坐了。

颜肃之有一条好处,绝对不在吃饭的时候跟孩子提功课的事儿。相反,他只会关心一下大家的生活情况。比如唐家姐弟在昂州适应不适应的问题,这种问题他一直在问。

今天又问,姜氏嗔道:“你每天都问这几句。”

颜肃之正色道:“凡到一地,初到的时候因为新鲜,纵有水土不服,也被新鲜劲儿掩过去了。时日一长,各种不服才会显出来,这才是最要命的。我若只问一回,他们说并无不妥,此后便不再问,万一这不服发得慢,他们岂不是要自己咽了?”

姜氏道:“这倒也是,不过你放心,我看着呢。”

两人说笑两句,唐家姐弟也颇觉温馨。阿萱心道,阿爹说的果然不假,这却是真正能托付之家。

饭前说笑两句,用饭时却是并不言语。

饭毕,姜氏又嘱咐皆走动几步消食再坐下。八郎年纪小,已经吧唧趴地,想要打瞌睡了,乳母连忙将他抱走。阿茵与姐姐们打了一声招呼,小尾巴一样跟着六郎走了。阿荣不大好意思地看了六郎一眼,拧过脸去,阿萱却嘱咐一句:“不要闹着六郎。”

阿茵从六郎手里扭过头来,不太高兴地对他姐道:“我才没有闹。”又赌气一样扭过脸去,开开心心跟着六郎走了。

阿萱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节奏?!

颜肃之却挺开心,这样挺好的,两家家长是好病友,两家小朋友也是好盆友。催颜神佑和阿萱也一起玩耍去。

颜神佑和阿萱面面相觑,带着阿蒙散步去了。春困秋乏,走不一阵儿都困了,阿萱道:“便在我这里歇个晌罢,阿姊事多,走来走去怪累的。”

颜神佑欣然应允,有这么个粉嫩少女相伴,午睡一下未尝不可。阿萱的房间布置得很好,卧榻也是成人的标准,当下将阿荣放到里面,颜神佑和阿萱在外面睡。绣被香熏,软玉在侧,这一觉睡得十分美妙。

一觉睡醒,三人相视而笑,阿荣嘀咕道:“不知道大郎有没有踹被子?”

颜神佑道:“有小幺儿看着,不会的。”

阿萱解释道:“她是怕踢着六郎呢。”

阿荣面上一羞,要拧她姐的胳膊,颜神佑捂着嘴巴笑。

唐茵睡得很乖,八爪鱼一样扒在六郎身上,根本没有踢人。就是起床的时候将他从六郎身上揭下来颇为费事而已= =!

起床之后,跌跌撞撞跟着六郎又上课去了。恰与要回书房的颜神佑遇上了,就看到六郎自己走得倒规规矩矩,右胳膊上挂着个磕磕绊绊的阿茵,这样的走路方法,让她想起了丁先生的口语。忍不住掩面而遁。

回到书房才坐下,正打算写几页字,又被颜肃之遣人唤了过去。

颜肃之因为中二过一段时间的关系,最近的心腹侍从都是后来补上的。何大做了他亲卫的头儿,遣来跑腿的这一个却是小幺儿,年不过十一、二岁。站在廊下也不敢进门,只与阿琴说:“使君唤小娘子过去呢。京里来信了。”

颜神佑心道,舆部的事情是我在管,那这来信?想必是亲友信函了。

到了颜肃之那里一看,果然不假。

京城来了一堆的信,有颜孝之写给颜肃之的京城情况汇总、有柴氏与给姜氏的话家常、有颜希真写给颜神佑的姐妹之间联络感情,亦有长房写给四房的书信等等。这其中最让颜肃之担心的,是楚氏写给颜神佑的信。

望着信上的封漆,颜肃之指尖动了好几动,还是忍住了没下手去拆来先看上一看。于是更担心了,生怕他娘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给他闺女。

颜神佑来的时候,颜肃之正望着信出神儿。轻轻叫一声:“阿爹。”

颜肃之点点旁边的座席,让她坐下,将信推给了她。颜神佑见颜肃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善解人意地伸手取过颜肃之桌上的小刀,挑开了封印。大大方方地地颜肃之的桌子上看起了信来,看不几行,秀气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颜肃之心中一惊:“怎么?”

颜神佑反射性地捏着信纸一缩手,又顿住了,将信递给了颜肃之。颜肃之疑惑着接了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表情也不怎么美妙了起来。

楚氏的信上,只写了一件事情:山璞。

虞喆想重用米家,对于颜家来说,并无太大影响。一是米家如今多是平庸之辈,二是颜家自己发展势头良好。只是如今这朝廷,楚氏怎么看怎么觉得它要坏菜。先帝之时,就隐隐有点崩溃的迹象,全赖米丞相拼了老命去护持主住了。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怪先帝要让他曾孙女儿做皇后了。

到了虞喆这里,米丞相死了,柴丞相能力略有不及,更要命的是忠诚差了很多。虞喆自己比先帝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手上没硬货,只有拖后腿的水货,外面还有五个叔叔。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偏偏还又惹上了民乱,愈发显得风雨飘摇了。

楚氏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是一个会回头的人,自然要尽力筹划的。她以往虽然对颜肃之没那么关切,但作为一个尽职的母亲,对自己儿子还是比较了解的颜肃之并不想造反。与他相反,颜神佑反而是个思想灵活的人。

母子感情既不亲密,还不如与孙女儿说一说呢。她与丁号,其实打的是同一个主意:通过颜肃之十分重视的女儿,对颜肃之将来的动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是以楚氏这信里,只是提醒颜神佑早做准备,这个准备,就是山璞。山民们初下山,又有政策的保护,且还没显出问题来。然而,这是建立在给他们独立性的基础上的,后续的整合呢?必须将山民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既然接纳他们为一份子了,他们就得起到一份子的作用,得跟着颜家走,既不能过于独立,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更不能反水。

至于怎么控制住山民,颜神佑跟山璞联姻了,这个问题就交给颜神佑去想了。楚氏倒是真看得起她的孙女儿们,至少看得起年长的这两个。

颜神佑理智上十分明白,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昂州确实需要山民的融合,尤其是这些人口!然而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上山璞这个人的,现在被楚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别有目的一样了。

这个时候,她蓦然想起楚氏跟颜孝之说的话了“这样麻烦最少”。这个“麻烦”,颜神佑当时认为,说的是自己。除了山璞,换个什么世家之类的,那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搞不完的麻烦事。现在看来,楚氏口中的“麻烦”已经包括了昂州的后续。

她现在该说什么?女王威武?眼光长远?

是啊,真心的,目光长远!可是她还是有些不爽!

颜肃之显然也回忆起来了不怎么愉快的场景,低声对颜神佑道:“你只管自己开心便好,不要想那么多。你阿婆总是想的很多,她失去了很多快乐,你却不必如此,你老子还活着呢。你与山璞可不是她与你阿公。你爹没死,护得住你!山璞敢胡来,看我饶得过他!”

颜神佑心里沉甸甸了,抿了抿嘴:“嗯。”

颜肃之冷冷地道:“难道山璞不想下山么?你问他还想回山上去么?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做甚?你不选他,选谁?你表哥?卢大郎?还是京中的谁?”

颜神佑一个哆嗦:“哪个都不好。”

“就是!巧了,老天心疼我闺女,哪样哪样山家小子都合上了,他好狗命遇上你了。听旁人闲言碎语做什么?你们事成了,难道不该合同为一家?一家人,不该想着怎么过好日子么?山上好还是山下好?”

颜神佑尴尬地清一清嗓子:“我去看看阿婉,听说近来在学东西,也不知道她学得怎么样了。”

说着,跑掉了。

留下颜肃之恨恨地盯着信看了半晌。母子关系,又冷了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