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小半个月,颜肃之才收到消息

天下,乱象已生。

第161章 未来的难题

颜肃之一看消息,便愣住了:“怎么会这么快?”虽然早就预判出天下会乱,但是他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从他做归义县令开始,满打满算不过四年多一点的时候,他原本是准备在这里扎根个十年八载的好做准备的!现在直接把时间表剪了一半下去。

颜肃之有点HOLD不住了。这世界变化也太TM快了!

颜神佑被姜氏给收拾了一顿,她淋了一回雨,被姜氏揪回去补了小半个月,不许她再出门淋雨了。颜神佑知道这一回是自己冲动了,也乖乖听话窝在家里。阿婉倒是每日必到,跟姜氏学些东西,顺便帮山璞捎点东西。山璞有分寸,捎的也都不是违禁品。也就是山璞听说颜神佑淋了雨,上好的药材让阿婉给她带了好大一包过来。

既不能出门,颜神佑也便常在颜肃之这里泡着了。这大半年来遇到的各种问题,让她对自己又有了一个十分明确的认知,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真是很多。颜肃之知道了她的想法,也没有赶她去学新娘课程,相反,凡有政事,都将她给带在了身边。

这消息又是舆部传来了,颜肃之看简讯的时候颜神佑就在他身边。听他这么说,也愁了一下:“是呢,哪怕再拖个三、五年呢。”昂州这大半年,据初步统计,也只添了外地来的流民四千五百余户。这点人口,加上昂州原有的人口,拉出去真不够塞牙缝儿的。

要是外面能拖上个三五年的,照颜神佑的估计,只要昂州做好了准备,人口能翻上一翻。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慢一点,以便消化。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呀!

颜肃之果断地道:“召集诸员,议事!”

众人其实过得挺奋发向上的,很一种朝阳行业创业人员的自豪感与归属感。下雨怎么的?丁先生说得没错呀,外面灾成那个样子,独咱旱情并不算太严重,抽穗时没淋着、秋收完了粮食入库了才遇上暴雨,多么幸运呀!可见天道是站在昂州这一边的。

一想到北面的情况,众人又都没有了幸灾乐祸的心情。气候的原因,昂州的收获期比北方早半个月乃至更多。这一场雨下来,昂州没挨上,更北些的地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原本在炎魔手中保下来的一些收成,这回又被泡了汤日子怕更艰难了吧?

众人到底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悲天悯人的气质也有那么一些。主要是瞧不顺眼朝廷,看皇帝不顺眼。对百姓倒没什么深仇大恨,相反,还挺知道百姓的作用的。

听说颜肃之召他们,麻溜地都过来了,一个不拉。来的时候还一脸的振奋,颇有一种“亲,要去解救天下苍生了吗?”的责任心。

颜肃之一看他们这样子就头大,咳嗽一声:“诸位辛苦了,坐。”

照例,颜神佑就坐颜肃之左手边儿上,端端正正坐那儿。来开会的一看她在,就知道这是个重要会议了= =!丁号等人飞快地交换着眼神,心里期望着颜肃之今天就宣布要独立,理智却告诉他们,很可能是让他们组织人手去修路。

没想到,颜肃之既没说要独立,也没说要修路,只是让颜神佑通报一下消息。

颜神佑的语调放得很慢:“冀州局势勉强稳定。青、徐、凉三州贼寇又起,五王请命平乱。廷议,廷尉建言:各地士绅可自募兵平叛。”

丁号眼冒绿光!机会来了!

冀州局势勉强稳定,这个稳定是说,金井栏还活得好好的,赵忠又剿灭了两路反贼。然而金井栏收集这些余部,势力反而大了。好在他是被赵忠追着打,虽然磨练出一定水平来了,却也无力扩张了。

比较坑爹的是,青州、徐州、凉等地却又如火如荼了起来。冀州的租赋是没指望了,其他的地方就会分摊这些费用。原本就不堪重负的骆驼,还要再让它多驮东西?一根稻草就能压塌了!尤其今年还干旱,不说颗粒无收,也是仅够糊口。正常都该免税的!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世家、大户,仓里有许多粮,却不肯均出来周济百姓。只会催着地方官跟朝廷报灾,皆想:我要开仓了,就不好收场,到时候被人盯上来抢了,怎么办?

五王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一改往日调戏的语调,郑重地向虞喆表示:你要管不了,我们可要管了。再纵容下去,我们的地盘也要跟着遭殃了。

五王也被坑惨了,天下弊端不是一天积累起来的,这灾情却是一视同仁过来的。他们虽然坑了朝廷的租赋,自己封地上小日子过得不错,但是周边却愈发不太平起来。流民起事,哪里有吃的往哪里奔,五王的封地,一向宣传是自己仁义、百姓富足,可不就招来抢的么?

五王来回被骚扰,沉不住气了,很有一股“尼玛老子干脆就反了算了,连皇帝带乱民一块儿灭了”的豪气。

面对这样的境况,虞喆两眼一黑,险些晕死过去。昂州的灾情还没这个严重呢,地盘也在自己手里,底下人都还听话,颜神佑遇上这等事都要愁个半死,何况虞喆这里情况更复杂?

虞喆不得不再次召来重臣商议,不商议还好,一商议,蒋廷尉提出了一个在当时大家都不反对,事后,被有识者称为“祸根”的建议:各地豪强,自募兵,以平民乱为要!

以上,消息半是舆部探得,半是楚氏发来。

颜肃之有点忧愁,觉得自己准备得还不太够。道:“国家多难,我等当戮力同心,扶保社稷。”

丁号翻了个白眼。

卢慎干脆避开了个这个话题,直接往下说:“秋收已毕,霖雨当止,不如尽快起几座兵营。靠近驿路,发动起来也方便。”

丁号当颜肃之刚才是放了个P,自顾自地道:“正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可是朝廷许了的!只要咱们养得起兵,自然能募到好兵!”

趁着外面饭都吃不上了,一碗饭能带回一串青壮,多划算的买卖?!在这个时候给人一碗饭,恩同再造了都。从一开始,这些人就会有一种“跟着中二有饭吃”的思想在内,洗脑都省了。

古工曹摩拳擦掌:“建营盘的事交与我,建城费力,营盘却并不很吃紧的。”

方章也凑了一回热闹:“下官盘点簿籍,再养二、三万的兵,本州还是支持得下去的。”

其余人等,各抒已见,似乎对这个机会十分地看重。颜肃之忍不住敲了敲桌子:“诸君这么开心做什么?这是国家有难!国家有难呀!”

丁号心说,尼玛!你个中二病装X还装上瘾了吗?好吧,为了你的好名声,那啥,我们就当是慧眼识英的好下属,你就当个仁义道德的英主好了。再翻一个白眼,恳切地道:“只当是为了天下苍生呀!如今流民四起,五王躁动,使君世受君恩,又代天牧民。此举利有三:流寇来时可保境安民,此其一;若五王有不臣之心可起兵勤王,此其二;若骠骑将军不支也可驰援,此其三。”

他是个结巴!这一番话正义凛然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平添了几分滑稽。不过没人笑,大家仿佛看了灾难片儿似的,都沉痛地点头:“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哒!”

颜肃之:= =!

颜神佑忍无可忍:“诸位难道没有看出来么?此令一出,天下乱矣!”

丁号郁闷地道:“本来就很乱呀,这也是为了澄清宇内。”

颜神佑冷笑道:“令士绅自募兵?募了兵,事态平息之后还有解甲归田的一天么?呵呵,门阀世家,是怎么兴起的?真是因为会装…咳,这句不算,重来,真以为就是靠念经啊?”

没人笑场。

众人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巧了,这一拨人里,除了卢慎,没一个是世家出身的。整个昂州,就没几个世家子在混。卢慎其人,固是世家出身,却也是本地世家。跟了个土鳖老板,其思想也就不那么标准了。

或者说,在这个小团体内部,对于外部世家是相当排斥的。他们的心里,昂州是要自保的,而丁号,最近又隐约在撺掇着大家支持颜肃之搞独立然后争天下。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说大家心里没有一种“打出去”的想法,那也是骗人的。

既然是要打出去了,那就是大家在争地盘。本来么,丙寅一场乱,不止京城,各地的世家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虽然世家名望犹在,对各地的控制力就会弱一些。这个时候,昂州再出兵,那就是抢地盘,搞实际控制了!

现在朝廷来这么一手,门阀世家趁机壮大势力,等到昂州这群人跑出去的时候,盘子都给你舔干净了!到时候就算争了天下,也要跟虞喆似的,苦逼兮兮说一句“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跟“打破头了去抢个苹果机,抢到了手,发现苹果标志上面没有被啃一口,尼玛是个山寨的!”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颜神佑气得拿手直扇凉!

都TM想什么呢?能想长远一点吗?枪杆子里出政权呀!咱有枪了,竞争对手也有枪!最要命的是,人家还是世家。牌子都比你的大,广告明星也比你家大牌!

这还不叫乱?

光是有农民起义啥的,那真不叫乱,因为泾渭分明。等到地主武装参与进来了,那才叫乱,真个是各自为政!

对上颜神佑冷冷的目光,丁号的脖子一缩,再一次感叹:尼玛这怎么就是个丫头了呢?

颜肃之道:“无论如何,天下安宁,生民安居乐业,才是顶要紧的。”至于其他的,玩花招耍无赖,谁玩不过谁呀?这话颜肃之并没有说出口。

颜神佑倾向于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总不喜欢养肥了敌人,再去揍翻人家,显得特别正义。她觉得那样很浪费时间,浪费功夫。有点像虞喆树挡箭牌,一不小心,真爱就被挡箭牌给砸死了。养寇自肥,一不小心把狼养大了,掉头就咬死你了。

然而卢慎却另有一番见解,他清了清嗓子,对颜神佑道:“于朝廷来说,这样最便宜。至少,朝廷还是现在的朝廷。”跟士大士共治天下,这天下还是他们的,大不了分一杯羹嘛。要是让泥腿子们闹将起来,锅都给你砸了,大家一起饿着吧。

颜神佑想冷笑,想说,你等着看吧,敢这样搞的,朝廷就要改姓了。我知道的,上一个这么干的是东汉末…

卧槽!

颜神佑的眼神惊疑了起来。

丁号道:“不如议一议,眼下当如何做。”

颜神佑终于找到嘲讽点了:“当然是先上表啦,表表忠心,骂一骂逆贼。打个申请,与其用五王,不如用咱们。反正路还没修好呢。”

丁号:“…”你熊的!真是个混朝廷的好料子。

颜肃之被他闺女的语气逗乐了,微笑道:“这个好。”

颜神佑心说,好什么呀?这是最无关紧要、最好搞的,好吗?颜肃之被闺女瞪了,也不恼,还作了个投降的手势,比了个“祖宗”的口型。底下一群人,黑线从头顶滑到了脚底,心说,你们父女俩肉不肉麻啊?

卢慎不得不认真建议:“无论如何,都要建营招兵。如今马场也有了,正是好时候。无论勤王也好,自保也罢,都是要走这一步的。”

见颜肃之点头了,丁号又加上一句:“正所谓殊途而同归。”

颜肃之脑袋又疼了,这位丁先生,无时无刻不在给“造反”二字刷存在感。再看看底下的诸属官,一个个的,都习以为常了。颜肃之的头,更痛了。

让颜肃之想不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丁号闲得没事儿,又开始把刷他当日常。天天让他准备扯旗造反,从“使君,使君纵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天下苍生着想啊!”这种拿颜肃之当救世主忽悠的语气,一路进化到“要招募匠人熟手,尤其是会刻章的”这种准备好龙袍玉玺马上就要发动的姿势。

颜肃之简直不堪其扰,他还要练兵,还要募兵,还要跟大家说流民安置的事情。自从他回来,他闺女就自觉自动把大印还给她了。虽然颜神佑也很关心昂州的政务,但是一码归一码,纵使百爪挠心,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爪子不往前伸。更何况,铸币与水旱灾害的事情给她提了个醒,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转而做起好学生来了功课做得特别足!

颜肃之一看自己忙成狗,闺女在一边清闲,心里颇不平衡,故技重施,他又把丁号推给颜神佑对付去了。

颜神佑看到丁号也头疼,向他请教问题吧,每每问题得到了解决,却总要被捆绑销售造反理论。在丁号那里,颜肃之这就不是造反,这叫“解民于水火之中”,这个词以后还会出现,并且时常被替换为“解民于倒悬之危”。

颜神佑苦逼得要命,还不好翻脸,每天都忍着“把他毒哑了吧”的想法。特别能理解至尊宝!她特别想对那只猴子说:至少你听的还是正经人话,老子特么听的是电子合成音!

终于,颜神佑忍无可忍,给他看了一张小纸条: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丁号稍稍满意了一点,看向颜神佑的眼神带了一丝意思味深长。前六个字颜神佑早就说过了,后三个字…是当时就想到了,还是现在加上去的呢?

丁先生表示,这已经不重要了!

真是太开心了,得到了明确的表示了呢,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他们父女俩又想当一回忠臣了。伸手就要取那张纸条。

颜神佑的手脚比他快得多,伸手一抹,又把小纸条给收了回来。丁号扼腕,对上颜神佑似笑非笑的眼神儿,只好垂下头来自认倒霉。颜神佑慢条斯理地问:“先生还有事么?”

丁号郁闷地道:“没了,我干活去了。”

颜神佑等他一出门儿,脸上镇定从容的表情就垮了,对会这么个人物,真是相当不容易。还好,暂时将事情压下去了,否则他这么频繁的串连,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就真的不好了。

一等把丁号打发走,她就跑到姜氏那里去避难了。虽然姜氏抓到她就要念叨一回养生,不过眼下,还是姜氏那里最安全了。

姜氏那里今天没课,连日阴雨,搞得大家都没有什么心情,姜氏便放了两天的假。见颜神佑过来了,十分欢喜,口上还要责怪道:“你终于晓得回来啦?”

颜神佑贴着她坐下,好奇地四下打量:“阿萱她们呢?”

姜氏道:“她们还不能闲下来歇息一下了么?我又不是牢头,见天地看着她们。她们想去园子里走走,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颜神佑一想,也对。姜氏却又小声说:“你也不要一心只搁在外头了,分一只眼睛看看这家里。”

“呃?”

姜氏叹道:“看你这傻样儿。你纵能干,终是要嫁出去的,山小郎看着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不假,可女人呢,一半看夫家,一半也要看娘家。”这一点姜氏是深有体会的。

颜神佑奇道:“那又怎样?家里现在挺好的呀。”

姜氏伸手在她额上戳了一指:“我就说,一处不管你就一处不行。现在是很好,以后呢?”

颜神佑有点愣神,旋即明白了:“阿蓉?”

姜氏满意地道:“还没傻到家呢。父母以后终究是要走了的,兄弟姐妹之间要相互扶持,明白么?尤其女孩儿家,嫁出去了,娘家争不争气,也是顶要紧的一条儿。六郎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一向也很心疼两个兄弟,我不担心你们。可是呢,若是与兄弟媳妇处得好了,岂不更好?”

颜神佑:…心里有点沉甸甸的。在姜氏殷切的目光下,她也只能点点头:“是。”

姜氏又多叮嘱了一句:“可一定要记得呀。”

颜神佑乖乖继续答应了下来。跑亲妈这儿,心没散心,又添了一桩任务。她原本与阿蓉姐妹俩就不错,当然,与阿蓉的年龄差有点大,是以与阿萱处得比较好。姜氏不说,她也会与她们好好相处,现在一提,就略有一点…颜肃之看到楚氏来信时的味道了。

略心塞。

正想说什么,外面阿竹匆匆进来道:“娘子,小娘子,外面人来寻小娘子回事儿。”

姜氏心知是有正事,对颜神佑道:“去罢,只一条”

颜神佑无奈地接口道:“我晓得的,一定照顾好自己。”

姜氏道:“你别不当一回事儿,去罢。阿竹看好她。”

阿竹应声答是,颜神佑听得好不无力。

出得门来,阿竹便轻声道:“舆部消息,扬州有些变故。”

这个扬州与颜神佑穿越前的那个扬州还不是一回事儿,不是一个城市,才是一州。原本昂州这块地方也归扬州管辖的,实在是个大州。后来被分出一个昂州去,剩下的都是原本比较富裕一点,秩序比较好的地方。

颜神佑听了,心里一动:“回去再说。”

到了为她单设的的外书房内坐下,取了竹筒打开一瞧,脸色就不太好了:扬州也出义军了。当然,官方的说法,是乱民。

年初回昂州的时候,颜家的车队就在扬州境内遇到过那么一拨人,当时数不过几百,很快就被打发了。这不到一年的时候内,居然又生出一股“聚数千人”的队伍。这乐子可真是大了!

颜神佑匆忙去见颜肃之,颜肃之还奇怪:“你不是去见你阿娘了么?怎么又急匆匆地过来了?”

颜神佑道:“看看这个罢!”

颜肃之一眼扫过小纸条,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扬州乱了,就代表着昂州也要不得安宁了。虽然道路毁了,然而只要想,必然会有人过来。比如说,义军如果干不过官军,就会逃窜,这个逃窜的方向很可能是往官员力量薄弱的南方来。如果义军打赢了,昂州也不安全,昂州已经是全国有名的产盐的地方了。

以及,不管谁赢谁输,受到涉及过不下日子的百姓,很可能就成为无地流民,往昂州这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讨生活来。以前光是遇天灾,就有逃荒的过来了,现在加上人祸,逃亡的队伍只有更大。

颜肃之道:“传令,阿胡领命守住北上关口!方章、卢慎,准备接应游民安置诸事宜。”

第162章 人口多起来

因事先有所准备,且流民潮并不是一开始便汹涌,闻讯而来的属官们的情绪都很稳定。自打来了丁号,虽然是个结巴,然而名望比自己强、本事好像也更大一点,名气就更不用说了,卢慎虽做着长史之位,在丁号面前也是十分恭敬的。

丁号这里呢,却是隐隐将自己当作颜肃之的“谋主”的,虽在州府的序列里,心理上却颇为超然。发言的时候,只有丁号是不怎么按照官阶次序来的。难得的,州府里的人也并不以为意。倒是都认可了这个前哑巴的智力。

是以丁号是最先开口的:“虽是早有准备,我等也可处置,只是,若真个来势汹汹,说不得,还是要使君亲往相迎一二。”

颜肃之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道:“这是何意?”

卢慎一脸的不忍看,心道,明知道他是个结巴,还要这么问,真是愁死人了,听得人头皮都要发麻了。

丁号也不负卢慎所望,本意并不吊人胃口、开口却让人想掐着脖子把他想说的话都给摇出来,嗑嗑巴巴地道:“以示使君爱民之意,也与流亡之人做个约定。留他们,是使君仁厚。可别拿使君之仁厚当应该!这些事情,要从一开始就养成风气,不可骄纵。”

与会者的心情真是大起复大落,上一秒钟还想掐死这个折磨强迫症的王八蛋,下一秒胸中便豁然开朗。没错!不愧是当世大儒,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昂州人口本就少,想要有所作为,必然要吸引外来人口,外面来人了,可不是请他们来当大爷的!有本事的,当然不会埋没,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太拿架子了。

人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潜意识里都会对自己关注的内容划上着重符号。比如丁号说的这一段话里,颜肃之父女听出来的是:要引导民风。

而卢慎等人则不然,他们的重点在于“不可骄纵”,这个“不可骄纵”的对象,也止是平民百姓,而是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外地知识份子、世家等等。

丁号的建设,两者都有,然而立场不同的人,必须是有不同的侧重点的。若说颜肃之父女与卢慎完全忽略了其他方面,那也不尽然,注意,肯定是会注意的,只是重点就不同了。

然而无论如何,丁号的建议都被采纳了。在颜神佑看来,这件事情就该是让他爹出面的。将来整个昂州的领导者,也必须是她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她自己,一是大环境不大允许,二也是…没事跟自己亲爹争权?她又不傻!

当下分了一下工,接到有大批流民,或者某批流民里开始出现比较有名的十人的时候),颜肃之便亲往昂州与扬州交界的大道关口上,亲迎流亡百姓,对他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深切的关怀。什么安民告示都没有他露这一脸儿顶用。

颜神佑就留州府里代颜肃之处理一些庶务。

哪怕是坐镇留守,事情也挺复杂的。首先一样,就是…连着下这么长时间的雨,盐的产量降低了不少。无论是煮盐还是晒盐,第一步都是需要卤水的。天不好,哪种方法都没辙。这得盘点一下仓库,考虑一下产量问题。其次就是流亡安置的后续问题。

这就需要期待一下颜肃之有没有王霸之气了,如果颜肃之第一炮能够打响,将人镇住了,那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否则一开始镇不住人,后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庶务,正常套路的庶务,对于颜神佑来说并不困难。已经代理过多少回了,早已驾轻就熟。只要不再天降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大麻烦,她都应付得了。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帮手,丁号留下来了。

丁先生言辞犀利不假,口舌却委实不够伶俐,还是留下来让有耐心听他说话的人跟他打交道吧。颜肃之就带了卢慎过去,陪同的还有张瀚兄。盖因张瀚所辖之地与扬州接壤,不少流民是需要就地安置在他那里的。

就在州府开完会不久,天便放晴了。最为坑爹的是,这一回放晴,天是真的晴了,不是酝酿着再下一场的短暂中场休息,而是就变好了。天瓦蓝瓦蓝的,云洁白洁白的,泥土也不再泛着水光了。古工曹也向颜肃之递交了一份“整修公共建筑计划书”,将因暴雨冲坏的道路、沟渠,都作了一个安排,先尽着境内的修。至于那条官道,不好意思,昂州境内的路还没修完了,坏了的部分主要是在扬州那里,还是让扬州刺史想办法吧。

颜肃之看了一眼,就批准了这么个建议。颜神佑心头一动,道:“若有流民来,莫如以工代赈!”她越说越开心,“先前竟然忘了这么一条儿。光想着来了之后要白养活着这些人到明年有收成了,来了的人,口粮照发,若肯上工,还有多一份粮。”昂州境内的劳动力,快不够用了。按照正常的规定,每年也就二十天的徭役。然而事实上,无论哪里,哪怕是天子脚下,这个数额也是超支的,有的地方甚至到了“无日不在征发”的地步。

昂州这里经过暴雨,想要修复,征发量必然要超过往年。虽是无奈之举,能征发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的好。

颜肃之听了,觉得这个意见可行。丁号与卢慎等都认为:“闲着也是闲着,太闲了,不用干活,还有饭吃,容易养出惰性来。将这一切当成应该,就不好管了。原本招了人来,纵不征发徭役,也要或征兵,或操练的。”反正朝廷已经下令了,许各地自募兵。

当然,昂州府一致决定,本地无匪患,官军支应得过来,士绅不用操心了。有匪情,上报,州府去剿,包管比你们自己干剿得干净。什么?官军不够?没事,州府会统一招募、统一训练的,州府比较专业,肯定比你们这些良民专业得多。

想要自己招募?不好意思,州府的黑名单上给你留块空地!罪名大概就是:耽误农业生产,一心想要撺掇着良民造反…吧!

昂州的士绅们也很识趣,没一个说要“散尽家财,募兵勤王”的,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老老实实愁着天干愁着暴雨。州府也没有放松警惕,颜神佑手中的舆部如今规模扩大了不少,具体的结构只有父女俩知道,昂州四野没少撒人,不时探听些大户的动向、民间的风评一类。

哪怕募了当兵,短时间内也成不了军,还是乌合之众。想要达到目前昂州老兵的水平,光是纪律,就得训上几个月。正好,做工程也讲究个纪律配合,先搞个编队吧。

此议一出,自上而下都说好。颜肃之道:“这议甚好,不过…还是先看看动哪一笔预算罢。既然要人干活,口粮就要多发了。”

于是又核算口粮一类。古工曹又问:“今冬之前能来多少个工?属下也好有个数儿,好安排人手。”以前的预计都不顶用了,还得重新评估。

于是又是一通忙。

这些才估算完,流民便来了。这一次不是小规模的了,一次来了上千户,却是一处耆老,依着宗族等南迁。

颜肃之接到消息便即启程,颜神佑依约看家。

颜神佑焦急地等待着消息,而传来的消息,也让她大跌眼镜。要不医院做健康检查的时候怎么都要问一声有没有病史的呢,颜肃之这个中二病,在他亲闺女看来,这辈子是不能好了。

他遇到流民,好声好气接了,这一批流民人数不少,而且是组团来了,安置好了,就是以后的范本了。耆老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轻易谁肯离开故土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架不住家门口见天儿地干仗呀!今天官军来了,看有没有通匪的,明天义军来了,看有没有官府的狗腿子。

摔!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其时乡村,几乎全是聚族而居,一个庄子可能就只有一个姓儿,名字就叫张家庄李家村的,然后跟隔壁几个村庄通婚。大一点的村落,有两三个姓,每个姓都是本家。大家有贫有富,到底是一家人。你今天来说这个不好,明天来说那个不对的,宗法有时候能抹去阶层、阶级差。一家人,谁肯互相攀咬呢?

况且,每来一次,都要搜刮一回。义军是白手起家,没粮草,肯定要征主要是抢大户。官军开始还文明些,后来义军越打越大,有时候补给吃紧,也要临时“征发”。

大家商量一下,干脆,相邻的三个村子里的人就一块儿卷着包袱南逃了。因为据说,昂州那里比较安定,税也不高,大家还是过去混口饭吃吧。毕竟是相邻的两州,以前还是同一个领导的,昂州再封锁消息,有些小道消息还是得以流传。

于是便拖家带口来了。

颜肃之也不是在路上专等着他们,而是让驿丞先看着。然后假装派人通知颜肃之,颜肃之再出现。驿丞拿着台本念台词,指出这些人大批逃亡是违法的。

没错,违法。擅自离开居住地,还是抛荒,还是大规模的,连户籍都扔了,这是不对的。

先吓唬他们一下,然后才好拿捏,这也是事先写好的剧本。照着这个剧本走呢,驿丞是尽忠职守,颜肃之要收留他们呢,就是悲天悯人且担了很大的风险。而百姓们呢,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是需要同情的。大家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不对,是乱民的错!

驿丞的台词也很精彩:“不晓得使君现在在不在城里哩,他老人家因本州遭了灾,还要四下寻访灾情哩,我派个人去寻寻看罢哩。你们可不敢四下乱走,被当成乱贼捉了打,可没处诉冤。”

耆老等掏空了箱底拢来的一点私房钱,他也没收。就那么仨瓜俩枣儿的,以后都还要一个地盘上儿讨生活,现在拿了人家这一点保命钱…驿丞觉得烫手,连忙推了。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不自在地说:“我们颜使君是个善心的人(…),你们只要守规矩听安排,大概…会留罢。”

弄得几位耆老十分担心。

颜肃之来得不快也不慢,掐着点儿,让人等了半天。亏得是驿站,为接待来往人等,屯了些粮。逃亡的村民也自携了一点干粮,驿丞招呼着烧了些热粥分派下去。再看村民携带的,不过是些搀了米糠的干饼,糠比粮食还要多,也没什么菜肴,委实可怜。命取了几坛老咸菜来,分给众人用了。一家也就分拳头大一个疙瘩头儿,还舍不得吃。有刀的,细细切出比头发丝粗不了的几根小条,一人分一根,舔一舔,喝口粥。

驿丞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几年前,昂州也不是没这样的人家,驿丞在此地几十年了,都是看惯了的。现在却觉得这一幕刺眼了起来。

颜肃之过来的时候,驿丞已经开始收咸菜坛子了。耆老等吃饭慢的,饭碗才放下来,听说颜肃之来了,急忙放下碗扶杖站了起来。

一照面,颜肃之的脸还是相当能看的,卢慎也长得十分撑门面。一干人等在三村耆老的带领下哭着跪下,含糊地说着求包养之类的话。

颜肃之十分亲切,并不曾穿得十分郑重,很有一点“匆忙赶过来”的样子。先说:“大家受苦了。”然后细问是怎么一回事。驿丞因有些个可怜这些人,代为转达。无非介绍一下情况,说大家过不下去了一类。

颜肃之一眼望去,心里就有数了,道:“这好有上千户了罢?”尼玛比他刚分家时的部曲也不算少了。驿丞答道:“是。”

颜肃之皱眉道:“以往零零星星来一些人(这是真的),总是不多(这是胡扯,来了好几千户了呢),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的。”

耆老等忙道:“我等委实没有活路了,求使君垂怜。赏口吃的就行!”

乡民也有聪明人,一个妇人抬眼见颜肃之生得慈眉善目的,好看又和气,狠一狠心,掐了怀里孩子一把。小婴儿哇哇大哭。

颜肃之一眼望去,很有几分菩萨心肠地道:“罢罢罢,少不得我与你们蒋使君再打官司。”这是要留人了。

耆老等少不得领着几千号人再跪地道谢。

颜肃之亲切地慰问完了民间疾苦之后,卢慎为难地道:“只怕一时半会儿寻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安置这么些个人了,你们…身无长处,也没个住处。这里有的只是荒田…这个…”

颜肃之在耆老等人担心的目光中,对卢慎道:“还有能安置的地方么?他们不是说原是三个村子的?拆开来分别安置呢?”

颜肃之十分和气地问:“如何?”

逃亡的人,有口饭吃,别天天你来拉壮丁,我来抢粮食,大人孩子不得安宁,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不敢出门…目前就够了。一齐叩头,诉说使君恩德。

颜肃之道:“虽是如此,尔等既入昂州,便须遵我之法。”

耆老道:“这是自然。”

颜肃之道:“不要怕,没有什么苛政,就这么几条。”

其实就是三条:一、听我的话的留下有肉吃;二、不听话的都滚球!三、捣乱的都去死!

至于需要听什么话,具体内容由卢慎宣布。卢慎宣布得也很简单,内容十分宽容,这才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内容了。以及,每人有口粮,青壮可以做工换些吃食。划分住的地方,开垦荒地,以及税收比例一类。让排队造册。

耆老等感激不尽。

虽年长,经的见的不少了,也不曾见过这般宽容的税收政策了。当下三村分开,颜肃之又命去寻张瀚等几个县令,将这千来户给瓜分掉了。

有钱的流民没几个,没钱的倒是很多,榆荚钱换制钱的工作也颇为简单。一切做完,天已擦黑。驿丞少不得再去熬点粥来,这回咸菜都不用了,各家都自携带的木碗里又扒拉出咸菜来,继续吃。

颜肃之一直在一旁看着,他倒也坚持得住,坐都不曾坐。还对百姓嘘寒问暖,见耆老年纪大了,还让搬个马扎给他们坐。看了一下午造册,心里沉甸甸的。除了开头哭的那个孩子,这千余户人家里,有小孩子的没几个。以及…几乎没有女童。

这种情况,颜肃之做了好久的地方官,也知道一些底细了。大概是战乱养不活,有些是营养跟不上死了、有些时病死的,有些干脆就是生下来就溺死了。至于女童…或许卖了,或许…

颜肃之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见耆老等也一样喝粥吃咸菜,对驿丞道:“牵几头猪,两只羊,宰杀了与他们分食,且作接风。”

又一点也不嫌脏地与耆老坐在一处喝粥,且说:“老翁多担待,我戒酒了。”

刷爆了好感度。

另一边,颜神佑捏着这“神经病约法三章”久久不能回神。

好一个中二病!

轻轻入下手中的纸条,颜神佑扶额,久久,发出低低的笑声来,笑声越来越大,满屋子都盈满了,流向院子里。阿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

“我没事,很好,好得很!”

开了个好头,真是太好了。

“去请丁先生。”

阿琴给了她一个“小娘子你有多想不开”的眼神之后,阿琴还是纠结地去丁号了。

丁号有些奇怪,问阿琴:“小娘子有甚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