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道:“我给阿舅留的,都是顶好的。至于阿舅这里的部曲,我还有事要与阿舅商议呢。不急,等阿舅安顿下来再说。”

姜戎道:“也好。”便与六郎说话,问六郎读书习武之事。

颜神佑又谢过南宫醒一路辛苦,南宫醒也乖乖地答道:“下官份内之事。”

颜神佑对他点点头:“先生且家去歇息,我这里,还有事,明日请先生过府一叙。”南宫醒是个机灵人,一拱手:“但凭吩咐。”翻身上马,回家去了。

姐弟俩又拜见舅母,彼此再哭一场。颜神佑知道姜宗只身带了儿子来,见面便也不问姐夫,只摸一摸小朋友的小嫩脸,对姜宗道:“他跟八郎生得倒是有些个像呢。这是一路上累着了么?有些个没精神。”

这一路的时候,足够姜宗弄明白一些安排了,强打起精神道:“他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歇歇就好了。”

颜神佑道:“那便好。”往姜宗脸上一看,又往她身后的侍女那里看了好几眼,觉得她们的面色都不甚好,嘴唇都干裂了,忙让大家进京。一路上,颜神佑便与六郎骑在马上,相伴舅舅们。

范氏将姜宗拉到车里,母女共乘一车,有些不大自在地道:“你看神佑,这样子,是不是有些不妥?”

姜宗因儿子这一路身体不大好,自己也有些蔫蔫的,听范氏这般问,奇道:“如何不妥来?”

范氏微皱着眉道:“一个小娘子,纵然说了亲,也不好这么…率性。”

姜宗道:“先前阿云不是说过的?昂州风气便是这样的。”

范氏一叹:“唉,乱世。可再乱,也不能弃了礼法规矩呀。”

姜宗默默不语,她弃的何止是礼法规矩?连夫家都扔了,也不知道丈夫现在怎么样了。这样的乱世,能保命就不错了,儿子也带了来,已经不能奢求更多了。

母女两人有心事,都不及看街景。

车行至建安坊姜府门前停下,门口早有人张望,一见他们来,便跑进去禀告。姜戎一抬手,车队即住,于是下马的下马。在车里的,却待步障张起,这才在侍婢的搀扶下下车。

一路上,自有姜伍来介绍。直到蒋氏正房。姜氏果然带着八郎在那里了,八郎圆胖可爱,缓了蒋氏之焦急。

见到姜戎与姜伍,蒋氏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一直忍着的眼泪才算落了下来。姜也哭了。

八郎不明所以,嘟一嘟嘴,咬了一下手指头,想起来这是姜氏所禁止的,又放了下来。摇摇摆摆扑到颜神佑的裙子上:“阿姐。”

颜神佑俯身将他抱起,让他叫六郎。八郎也乖乖叫一声:“阿兄。”

颜神佑看这一对兄弟,小的还不懂事儿,大的又太懂事儿,都没进入这个气氛,倒是姜宗的儿子跟着哭了起来。无奈之下,抱着八郎退了几步。

等大家哭过了,姜戎、姜伍一边一个搀着蒋氏,扶她上座,再合家给她磕头。蒋氏一个劲儿地说:“好!好!”

将室里一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独缺了长女,又担心起尚在京中的大姜氏来了。只是眼前是喜庆的场景,不适合问这个问题。便忍住了,留待晚间再问也来得及。

姜氏道:“接风酒已经备下了,阿兄阿嫂,还是洗漱入席罢。”

一路辛苦,确实该洗个澡,吃顿好的了。

姜伍道:“我来引阿兄去。”

姜氏亦起身:“阿嫂跟我来。神佑、六郎,陪你外婆说说话儿,带好八郎。”

颜神佑答应了一声,带八郎到蒋氏跟着,六郎也凑了过去。不外说些:“人到了就好啦,总比提心吊胆的好。”

蒋氏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可惜了,你阿爹又出门儿去了,等他回来,才是更热闹。”

闲说些家常。便是晚宴,也不提什么政事。

虽是久别重逢,众人也不痛饮,浅酌即止。见月上中天才散。姜戎不放心妹子,跟着到了门外,等姜氏上了车,才说:“都饮了一些酒,神佑也不要骑马,六郎也听话坐车。三娘(姜氏)你看好了孩子,别让他们逞强。”

眼看着母子四人都上了车,才退后一步,一摆手:“回吧。”

姜氏嗔道:“当我还小呢。”在京里时,凡回娘家,她哥哥们都要这般送,样样都要亲自查看。那时候她过得憋屈,要不是有娘家支持着怕是得崩溃。如今一家都到了昂州,姜氏很有几分怀念回忆之情。

带着这份情感,又有两分醉意,姜氏便对儿女们道:“你们舅家对我们不薄,如今初到,你们可要多多照看几分。”

颜神佑笑道:“舅家上进,到哪里都坏不了的。”

六郎跟着点头。

颜神佑并没有哄骗姜氏,有姜戎这等人材到来,不用都是浪费。更何况知根知底,亲舅家相处将近二十年,也不曾对不起过颜家。且姜戎原本是朝廷的高级干部,姜家练兵多少年,姜家部曲,战斗力也是不错的。

第二天,她便请舅舅们过府议事。

在那之前,她先见了南宫醒。

南宫醒才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原想睡个懒觉的,却被颜扒皮派人叫了来。南宫醒在妻子担心的目光中摇一摇头:“没事,又不用我冲锋陷阵。”说着打了个哈欠,一摇三摆出了房门。

到了庭院里,伸手在脸上一抹,变脸似的,表情一变,就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严肃份子。凭谁来看,他更像是一个古板的学究,而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说客。

自打颜肃之走了,颜神佑就开始了高三生的生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派人去叫南宫醒的时候,颜神佑就已经按着驿丞送来的情报(人员、资财等),跟方章开过一个小会了。初步估算了一下姜家需要的土地,以及,颜神佑这些个亲戚,都能帮上什么忙。

姜云来的时候,已经划分过一次田地了,姜伍过来,又拨了一些。这一回,是第三次。姜家还没分家,前两次划得地颇多,这一次便不能划分太多。反正都是姜家自己内部分配,就不用颜神佑去操心了。

南宫醒到得州府厅事,敏锐地发觉屏风后面影影绰绰,心道这大约是丁小娘子她们了。要说小娘子管事,是需得些女孩子帮衬,只是这样男女有别,委实有些麻烦的。

一心二用,他还行了个标准的礼。

颜神佑站起身来,笑道:“一路辛苦。”

南宫醒再次重申了这是他应该做的。

寒暄毕,上茶果,南宫醒不客气地喝了一杯茶,还要续杯。才讲起京城的事情:“据下官看来,此事,河间越家脱不了关系。恐怕,他们早就知道了,是以推波助澜。”

颜神佑点头道:“五逆与京城门阀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我家在京城时便知,京城不少谣言是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的。京城究竟如何?”

南宫醒道:“臣恐社稷倾覆。”

“哦?”

南宫醒回想了一下,道:“君臣离心。这世间,岂是占着为君的名份,便能令为君的信服的?今上多疑,不恤手足,寻常人家有这样的孩子,也要担心他败家,何况他身为一回之君,更需要些肚量?若是心胸狭窄之辈,有些小聪明,倒也能支撑些时日。然而…外戚又愚笨,他偏又护着。啧。”

颜神佑道:“水家,还是没有消息?”

南宫醒道:“至下官离京,蒋廷尉欲以其入罪,当绞。昏君犹不肯点头。”

颜神佑“哈”了一声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说这话,也没想让南宫醒回答,南宫醒也没有回答,只是说:“不过,那个姓门的与越太常家怕是要糟。皇帝最恨的不是乱民,不是阮梅,却是同姓。越家在这个时候与河间联姻,嘿嘿。”一切尽在不言中。

颜神佑冷哼道:“他也就配拿越太常开刀了。”

南宫醒道:“只怕他最终也护不下水家,朝臣们不肯再让他作威作福,无论是迎奉新君,抑或是还要他做傀儡,都要杀一杀他的威风。”

颜神佑耸耸肩:“那又如何?”水家不灭门,她爹就不可能回京。朝臣们再狠,也没办法让水货全家都死绝。水货虽矬,想犯这种大罪,他们是真的没有那个水平的。虞喆不死,水家就会存活,颜肃之就不好说要造反。这头扯旗,那头虞喆下个罪己诏。颜肃之是收手还是不收手?

这事儿好有一比,好似父母天天虐待孩子,孩子反抗了,父母见势不妙,来个道歉。你说这孩子是原谅好,还是不原谅好?

颜神佑现在巴不得虞喆执迷不悟。

南宫醒也学着她耸了一下肩。

颜神佑这才转回正题,对南宫醒道:“先生这一路行来,看扬州如何?”

南宫醒问道:“小娘子是说?”

“人心,气候,收成。”

南宫醒道:“只怕大乱便在眼前。”

颜神佑惊讶道:“我也有些扬州的消息,知道必不会很太平,如何又要说大乱?扬州城里,有蒋刺史。吴郡那里有韩斗。阿爹又新平湓郡。怎么会很乱?”

南宫醒道:“扬州世家覆灭,乡间各自为营,结不成太强的势力来守一方安宁。这倒也罢了。两年大旱,民不聊生这个小娘子是知道的,否则,咱们也招不到这么些流亡之人。扬州城或许还有些余粮,旁的地方,有粮的看着两年干旱,愈发不敢放粮,生怕明年再没收成。没粮的也不能等死,逃亡路太远,怕死在路上。不如就近去抢。”

颜神佑道:“这倒是。不过,不是还有扬州城和吴郡么?这两处也乱?”

南宫醒道:“韩斗,本事也是有一些的,只可惜根基又浅,又是造反的出身。士绅即不肯信他,又鄙薄他的为人。小娘子想想,他是为什么造反的?”

颜神佑哑然,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理由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这个…只有带着少女梦幻泡泡的姑娘、闲极无聊的文人才会觉得萌,真正到了政治角逐的层面上,便会让人觉得不可信。

一方镇守,无法令人相信,便是有些急智、有些才能,也会出现后续乏力的情况。毕竟,他不可能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情,他得需要帮手。可人家不信任他,没人跟给他打工。人心离散,这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

扬州城倒是暂时不缺粮,又要放粮。可是存粮有限,两年绝收,也渐支持不住。蒋刺史为守城,拼命征发民伕,又拉壮丁。弄得百姓也要支持不下去了。

颜神佑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宫醒接口道:“吾辈正当解民于消火之中。”

颜神佑道:“阿爹已去荆州了,扬州这里,再等等罢。我请先生来,正为说荆州之事。”

南宫醒作洗耳恭听之状,颜神佑道:“阿爹军前,并无先生这样的能人。不知先生,可愿再辛苦一回,往荆州去?”

南宫醒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南宫醒的心里,也是想建功立业的。乱世给了他最好的机会,只可惜了,他武力值不高,在军事指挥上也没太多的天份,技能点全点在演技上了。不能上阵杀敌,就做些跑腿的工作吧。昂州这里,忽悠人的事儿,颜神佑做得就很好了。倒不如到颜肃之那里,那里的竞争对手有一个是结巴,真是太好了!

既然南宫醒乐得上前线,颜神佑便说:“先生且歇息两日,三日后动身,可否?”

南宫醒痛快地答应了。

出了州府,南宫醒挺起了胸脯,嘿嘿,功劳,我来了!

还没过街,就被一队马队拦了路,抬眼一看,这人他认识姜戎。

两人见过礼,姜戎错身入府。

姜戎是带着计划来的,昨天晚上,姜家人都没喝得太多,吃完饭又开了个小会。蒋氏等再次说了昂州的几次凶险,又说了颜肃之父女遇刺等事。这让姜戎心里越发有底了。

他想带兵加入昂州序列。士族的好名声对家族存亡的用处不大,这一点丙寅之乱血的教训已经证实了。只靠裙带关系,从来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不如拼一把,他有兵,可以献出,但是希望能给自己弄一个机会。

事实上,霍白也是存的这么个心。从来,军功最重。霍家既非一流的豪门,乱世里,装逼是没用的,还是得有硬货才能拿得出手。是以明知霍亥可能不开心,他还是顺着霍亥夸他能文能武的竿子往上爬,爬得过了警戒线,让霍亥有些不高兴。

颜神佑这里,与姜戎想的是一样的。只是她还有一点顾虑,昂州是缺人,但是…如果把姜家所有的男丁都安插去做官了,在昂州官员序列里占的比例会略高,太惹眼。如何分流安置,这是一个难题,一个处理不好,容易影响感情。在没有一个完整的方案之前,她决定,一个一个来。

用一个拖字诀,比如,先安排她大舅。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你的好友【颜神佑】寄来【包裹】

【系统】你打开【包裹】

【系统】恭喜玩家【颜肃之】获得【南宫醒】

不马上造反的另一个原因:不知道虞喆的应对…

第193章 民心与士望

姜戎来了,颜神佑不敢再居上座,姜戎也不去做那个主位。甥舅俩都弃了那主座,一下面一东一西,相对而坐。

颜神佑抢先向姜戎问好,且说:“阿舅何须这般焦急?”

姜戎昨天听了许多消息,对于这个外甥女的恐怖程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也不拿她当寻常晚辈来看,行动之间多了几分慎重。听颜神佑这般问他,微微一笑,道:“总要先认一认门。你阿爹又出远门了,难道我不该来看看你们娘儿几个么?”

颜神佑道:“那可好了,阿娘整日里念叨着呢。前些日子天天盼,昨天回来,又念叨着…呃,想姨母了。”

姜戎面上一黯,又恢复了从容,只是多少带着那么一点担忧。颜神佑趁势问她姨妈怎么样。

姜戎道:“蒋家不是不识趣的人,”两人坐对面,姜戎很容易就看到颜神佑,见她感兴趣的样子,索性都告诉她了,“勤政殿可以休矣。”

这倒与南宫醒的意见一致了。

舅甥二人聊天愉快,姜戎见颜神佑总不提及颜启的事情,还恐她伤心。然而此事不提也不行,便倚老卖老,主动提及,安慰颜神佑道:“老将军的事儿,廷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你们也不要过于伤心,你们现在,不好回京的。回了,我怕你们回不来。有人为你们出手,也聊胜于无了。”

颜神佑微微一笑,她是一点也不伤心的,大家不过是生气那么一下而已,根本就没有丧失理智。听姜戎这么说,颜神佑道:“阿舅放心,我们理会的。只是不能亲自报仇,终是有些遗憾的。”

姜戎将她这话当了真,认真地劝道:“要顾全大局。你先前是怎么跟李老先生他们说的?那些才是正理。再者,你也要想一想,北上了,辎重粮草怎么办?扬州还乱着,被乱民断了粮断不是闹着玩的。”

他好险没说出“因小失大”来。实是不欲颜神佑等因为颜启,误了正事。现在这样循序渐进的,就很好。要说姜戎没打着让颜肃之当皇帝的主义,他自己都不信。然而现在提兵北上,实为不智。

颜神佑眉心微颦,小模样儿看起来十分惹人疼爱,口上说得深明大义:“我知道的,只是…唉…”

姜戎道:“这才是嘛。”

颜神佑心道,肯定不能饶了那个蠢皇帝啊,还有水货,我特么肯定不会让皇帝点头杀了他舅就算完的好吗?

现在不过是在争取姜戎的同情罢了。姜戎是她舅,辈份摆在那里呢,颜神佑不敢贸然将姜戎送到战场上去。想让他留在城里,先别上战场上去凑热闹了。总得先打一打感情牌。姜戎虽然一直练着兵什么的,从来没上过战阵呐。

这个时候,颜神佑见姜戎已经被她带着入了戏了,才缓缓说出请姜戎指点一下昂州城的守卫一类的。将守卫宫城的先进经验给带过来。

姜戎的心里,是想上战场的。虽说是姻亲,而且早早交出了侄子过来帮忙,在京中也照应过颜家。现在到了昂州,绝对不能吃老本。听颜神佑这么说,姜戎心道,这是不让我上前线?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总有那么一点心软短视的地方。我且答应下来,要她看一看我的本事,再提上战场。

想到这里,姜戎点头道:“也好,你守家,总要牢靠些才好。”

颜神佑便与他提起部曲的事情:“那些还是归阿舅管,我并不插手。只是玄衣与本州兵马,自有些训练的办法。”取了写好的小册子请姜戎过目。

姜戎看不几行,表情便严肃了起来,这里面的训练方法,还真是…耳目一新,而且体能标准订得相当高。姜戎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外甥女儿,似乎是上阵砍过人的。将方才生出的那一点轻视给压了下去,又有一点轻微的尴尬。【这是嫌我的部曲不够精锐,是以留下来训练之故?】

姜戎还是猜错了,颜神佑这还是要留他下来,别有用途的。很快,他就能知道了。现在,他只是比较中恳地道:“此法训出的兵马,必是精英之士罢?我也叫他们操练起来才好。只是以后打起仗来用到的人多,这些士卒必要训满三个月,怕太慢。”

颜神佑道:“练得强壮些,上阵之后存活的机率会高些,减员的情况也会少些。昂州人太少了,消耗不起的。”

姜戎便不再与她争辩,只说:“既如此,我明日便看看这里的城防。”

颜神佑脸上笑开了花:“我就知道阿舅是靠得住的。”

姜戎先前小有不快,毕竟爱护了她这么些年,此时见她笑得开心,心情也好,终于想起一事来他还是难以遏抑住对名士的喜爱,问颜神佑:“李先生和霍先生…如今都方便么?”十分想见上一见。

颜神佑掩口笑道:“阿舅莫非能掐会算?我正想请二位先生来议事呢。”

这便是她要请姜戎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了。

李彦当时正在上课,听说颜神佑请他过去,不满地意:“六郎正在上课!”

阿琴谦卑地躬身道:“小娘子亦请了霍老先生,叫六郎与唐大郎一道过去呢。姜家阿舅也在。”

李彦心道,这莫非是真的有事?起来正一正衣冠,低头看六朗与阿茵也爬了起来,并没有显得特别急不可耐,满意地翘了翘嘴角。

到得厅事里,见颜神佑与姜戎都在,才见过礼,姜戎将六郎唤到跟前摸了一把他那张严肃的胖脸,霍亥也到了。霍亥听到消息的时候,比较担心是他侄孙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急得背上出汗。

到了一看,氛围居然很和谐,老李当地站着,一个白面有须的中年人在摸六郎,颜神佑抱着阿茵问他累不累。

霍亥:…

霍亥来了,又是一番见礼。姜戎对二位两先生说了些钦慕的话,两位听颜神佑介绍说这是她舅,也都赞叹姜戎很有气节,名门姜氏,果然名不虚传。姜戎得了两位老先生的称赞,矜持地微笑,眼睛里的喜意掩都掩不住。

到此时,颜神佑一左一右领着两个男孩子,才坐了上面的主座。下面姜戎很厚道地给霍亥让了个位子,霍亥对面便是李彦。

姜戎见两个老先生都很矜持,主动来给外甥女搭台阶:“不是说请两位老先生来有事相商的么?”

颜神佑接口道:“正是。”

这种“我家里还是有大人长辈撑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姿态,在两位老先生这里,还是需要的。如果是颜神佑自己,请两位来说事儿,恐怕他们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轻忽之意。现在有姜戎来压阵了,李彦与霍亥也不免郑重了起来。颜神佑在昂州的名头虽响,这二位老先生却不曾亲眼见过她做决断,难以对她有那么一个直观的认识。

不过,快了。

颜神佑只微笑着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我有一事,想请二位老先生参详一二。”

霍亥便问何事。

颜神佑道:“我欲以万石海盐之利,检校经史,刻石立经。以二位之学识,想是能够办得到拟稿的事情的吧?”

咔吧!咔吧!噗!

这是两个老下巴落地,一个傻大舅喷茶。

姜戎的眼神微变,心说,你熊的!这俩老头儿一进门来的表情可没现在这么热切呀。

著书立说,是每个读书人都想做的事情,只要水平够了,大概都能做成。然而让自己的学说传播天下,可不是光凭自己写了书、书的内容足够好,就能够达成的。你要写个诗词歌赋,能感人,还得拉去请歌女姐姐们帮你搞宣传呢。像李彦、霍亥这等大家,会招学生,又或者是通过超凡脱俗的言行品德扩大影响,让人想学习。

然而,最有力的,莫过于国家机器的推行刻石经。

正常情况下,这是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整理文稿要人手,要笔墨纸砚侍候着,一遍一遍地删改修订抄写。刻碑若要材料、甚至人工,还要能够有一个地方放碑,供人去拓印、抄录。为了防止风吹日晒碑面剥落,顶好还要盖个屋顶儿罩着。这个维护也是需要钱的。

一般太平盛世,国家有钱了,才会去干这件事情。

虽然昂州还没有独立,这么做有点越权的嫌疑。

这一点大家有志一同地给忽略了。

听颜神佑的口气,是要勘刻一部与以往不同的经书来,这里面可以夹的私货简直不要太多!

霍亥还有那么一点点书呆子气,想着石经的事儿。

李彦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用与年龄不符的尖锐,问颜神佑:“此事使君知道么?”

颜神佑的反应也不慢答道:“阿爹在前线忙碌,我不好拿不可行的事情去打扰他。是以先请教二位,二位觉得可行,我再禀报阿爹决断。若不可行,便也不必拿这件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了。既是我提议的,不将功课做足,只负责突出奇想,岂不是添乱?这件事情上,二位才是行家。”

李彦并没有被击退,继续问道:“既然小娘子知道前线正在忙乱,当全力以赴,管好后勤,为何在此时提及此事?”

颜神佑道:“两位想必也发觉了,昂州缺士。何况荆州之地附逆者众,不归附者如程先生,业已出奔。待攻下荆州,又当如何治理?我需要提前为家父积聚士人。如此方能不至于后继无力。打仗,拼的是后方,相持,拼的是人力。粮草辎重之事,熟吏能为之。家父命我留守,我就不能只做小吏的事情,还当为父分忧才是。否则要我何用?”

李彦&霍亥&姜戎:…

颜神佑摸摸六郎的脑袋,继道:“再者,天下之乱,征战未知何时休,战后二十年恢复不过来元气。到那时候,谁还顾得上经史文章?不知要积蓄几十上百年,方能文明开化,一场战乱,就能毁去大半。

趁着还没全毁了,能招来多少士人便是多少,免得日后无经史可读,反倒叫些三脚猫误解经典,误人子弟。错误的想法一旦形成,想纠正,也就难了,也许会一直错下去也说不定。岂不令人痛心?我想为天下士人经营一个避难保全之所,使天下文章不至于断了传承。”

李彦问道:“小娘子是想将所有文字都勘刻了?”

颜神佑果断地道:“并不是,没那么多的财力,先收集,能存下来已是万幸了。拣那大道理先刻了出来。无论如何,先将人和书拐了来是正经。”

李彦被她最后坦白的话给逗笑了,点头道:“天下大乱之时,人皆仓皇逃命无暇他顾,小娘子便已经营出一个天下文宗来。待天下大定之后,想要读书、理解正义,便非听昂州的不可了。”他也说得很直白。简直挑破了颜神佑的用心。

颜神佑微笑道:“只要能保全这点火种,不要被无知之人或者是心存歹念之心故意曲解,难道不好么?”

霍亥自以为脑筋已经够灵活了,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也完全能够跟得上节奏,却没想到这两位居然这么合拍。他原以为,眼前的形势,到昂州来建功立业比较要紧,比如能在州府幕僚团里占一个有利的位置。所以他对于到现在自己还没有被礼聘一个职位,还拿他侄孙当武夫用,是有些不开心的。没想到的是,人家早就想好了他的位置,而且目前看来,这个安排是很合他的心意的。

李彦比自己看得远些,这倒是正常,跌碎眼镜的是这个主意是个小丫头想出来的。霍亥受到了震荡打击,有点服气颜神佑,又看看六郎,开始担心了起来。这种情况,要是兄弟俩,那就没有关系了。兄长强势一点,弟弟稳重一点,这个家族就撑起来了。这个姐姐太强势,毕竟要嫁外姓人,到时候为夫家争权,自己权力欲再旺盛一点,那是分裂的节奏呀!

霍亥担心了起来。

那边李彦已经在问:“小娘子打算怎么做?”

颜神佑反问道:“二位先生不做吗?”

李彦叹道:“万石海盐之利,不少了,只是要定一经,怕还有些不足。”

霍亥跟着点头,也说:“纸贵便不说了,想来府上这里也不缺这个。小娘子也说了,昂州缺人手,这样紧张的时刻,粮草运转、流民安置需要的人都快要不够了,招募人来,也得先尽着这两处用。纵使人手足了,还要管待他们的衣食住行,这个…”

颜神佑道:“一步一步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要把这件事情做完的,徐徐图之,总是可以的。先将架子搭了起来,闻名而来的文士便会多起来。”她的心里,到文士不够用的时候,就可以塞进一些识字的女子进来,哪怕只是抄书,也是好的。她如今也学乖了,并不直接在这两位面前把计划全盘说出来,等到工程朝廷到一半的时候,不想停工,就得接受她的“从权之议”了。

李彦道:“这倒是可以了。不知道要从哪部经开始?”

颜神佑露出一个笑来:“我的念想里,一面治经,一面还请做另一件事情。”

霍亥忙问何事。

颜神佑道:“将一些个道理,用最简洁、不易误解的话总结出来,不是给士人看的,是给百姓看的。两位先生可知,自战乱以来,昂州流民越来越多,多是目不识丁之辈。人逼急了,什么奇怪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与他们讲律法,那么厚一本,便是文士里,也没有几个敢说通透的。不如以礼约束之,以法威慑之。家父曾与父老约法三章,便是因其简洁…”

霍亥这回抢话道:“这个可比刻经还要难!”

颜神佑道:“正是,否则也不会来劳动两位了。凡事,说得太复杂了,人是不耐烦听的。且你说得平和了,人觉得没味道,懒得去看。譬如这世间,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天下俊彦,既非皆出自名门,也非皆出自寒族,我要这般将两个都说出来,脑子简单的,他们懒待去动脑想。若只说龙生龙凤生凤,老子英雄儿好汉,好些个人反倒容易记下了。若说自古英雄出寒门,从来纨绔少伟男,也有人乐意传这个话。”

李彦拍板道:“做了!”

颜神佑见他拍桌子,心道,你拍吧拍吧,到最后决定的还是我。我还不会夹私货么?忽悠这事儿,我也是熟练工呐!

姜戎:…姜戎已装死。【妈蛋!你让老舅来是做什么的啊?】

就是让你来戳着的呀!

任务完成,李彦又恢复了矜持主要是知道这事儿现在也定不下来,颜神佑还得跟颜肃之请示便说他需要准备一下,写几封信给一些认识的人。说这个话的时候,老李已经有一种“老子认栽了”的觉悟了。有一个靠谱的老板,那是真的不容易啊!想得这么远,李彦不得不坚定下来要跟着颜家混了。

只是,他又看了一眼六郎,对颜神佑道:“六郎功课…”

颜神佑果断地道:“我亦修书与阿爹,我想着,还请先生也不要推辞。不过,可能多请两个先生,他不但要修文,也当习武才是。”

李彦道:“说不得,你家的腊肉我还是得吃了。”

颜神佑开心地一推六郎:“还不拜师?”等六郎行了礼,李彦坦然受了,颜神佑又试探地道,“先生可否再添一个学生?”说着,把阿茵给举了起来挡住了脸。

李彦看着这位女壮士坐那儿凭着腰力,轻而易举把几十斤重的一个男孩子给举了起来…抽着嘴角也答应了。

颜神佑又给这两个人定下了霍亥这个老师,霍亥也矜持了答应了,又问:“不知道还有几位师傅?”

颜神佑笑道:“他们的武艺,另寻人罢,不知二位,可还有人推荐。”

霍亥心说,那就是我跟老李一人推荐一个了,你这是要凑足三师三保啊?口上却也答应了。

姜戎道:“既如此,你快些准备好束脩罢。”他算明白自己的用途了,他不在这儿,颜神佑出面这么跟老学究交涉弟弟的老师的问题,确实不够有立场。

事情定下,各归各位。李彦和霍亥都加入了传销大军,回去给认识的人,各自的学生们等写信,向他们卖起了安利。

颜神佑请姜戎跟她一起去见姜氏。

姜戎:…人家坑爹你坑舅,你熊的!

姜氏听说颜神佑给六郎弄了这两位当师傅,还是人家答应了正式拜师的,喜出望外。笑道:“这事便交给我了。”

颜神佑趁势辞出,去与楚氏说话。姜氏自与姜戎叙些别情,兄妹俩许久不见,自有许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