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当事人都想通了,围观的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王八蛋要破坏这种安定团结的局面。丞相治下的学校,出现了这等泼皮无赖,叶琛的脸,很疼!

吴洪与李清君等进士进修班的学生不同,也与李璐这等中途就考中了进士的人不同。他是自民间考上了太学做学生,又不曾通过科举的,是以身边的同学来了又去,走了好几拨,他依旧是个“太学生”。也便仗着这么个身份,大肆批评起朝政来了。

遇上这等事,叶琛比当事人颜神佑还要生气。李璐可以说是不畏强权,吴洪明显就是个投机客了心不正。

政事堂内部曾经交流过,杜黎就有一些投机的意味,然而杜黎聪明敏达,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虽心机有些深沉,却不曾触过君子们的底线。吴洪可就不一样了。更有甚者,一看这么个内容,叶琛就觉得眼熟这不是章垣先前那个上书的加强版吗?!

然而,叶琛只能拿出师长的身份去训戒吴洪,却不能摆出丞相的架子来去压他。吴洪想来也是知道此情,愈发地没有什么顾忌,反而“劝”起叶校长来了。叶琛见他如此可恶,便再不劝导他。

叶琛虽是丞相里最年轻的一位,心智手段并不比老前辈们差得太远,既能教得了太子、镇得住群臣,自有其过人之处。眼珠子一转,却是想到了一招借力打力。不到万不得己,朝廷不可以势威压学生,可如果学生里有不同意见的人,大家相互辩难,这又另当别论了。

事实上,不须他如何明示暗示,已经有人跳了出来了。第一个站出来的乃是当年一位进修班的女进士。想吴洪于太学学习数年,犹不得考中做官,与已经中了进士的人,这水平真个是天差地远。

这位女进士的来头也很不小,居然是吴王妃的大侄女儿!这位郁氏娘子年过三旬,早便出嫁。她祖母本是名门淑女,祖父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猥琐的样子腹内却多锦绣,自是遗传了一副聪明的脑子。她自幼读书也不算差,只是其时风俗,凭你如何蕙质兰心,也不过是在婚姻市场上多一点筹码而已早早就嫁了。

旧京之乱,她随丈夫在外,逃得一劫。千辛万苦,好歹跟娘家团聚了。许是过于艰辛,她丈夫却萎靡不振了。若是以往,她只须等到儿子长成了,再倚着儿子、求上娘家护佑,等儿子做了官儿、仕途比较顺利了,也就是熬出头了。也是合该她走运,遇上了开科举这等事。郁氏心头一动:求人不如求己!

反正她现在也不用生孩子(已经生了好几个了,足够用了),也不用伺候公婆了(战乱折磨,早死了),丈夫也蔫了,管不了她了。想起幼时与兄弟们一同上学玩耍,兄弟皆不如她我何不一搏?

是,即使是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也要熬到十年以上,才能熬出头来。可只要她戳在那儿,她儿子就更添一分保障。纵是要娘家帮忙,或是求上吴王提携,她也不是一无所求只等施舍。她考试也比较艰难,底子虽在,却是撂下了好些年,要不是丈夫是个好文的,夫妻俩无忧无虑时常常切磋,就该退化成个半文盲了。现在重又拾起来,从第一次科考就开始考,直到现在才考上,还是最后一名这已是相当幸运的了。

现今吴洪要让她滚蛋,真是戳到她的暴点了。这位论起辈份儿来,与颜神佑是一辈儿的,跟脚都是差不多。当下暴起,纠结了一群人,来寻吴洪的麻烦来了。

吴洪被一群女人堵在了教室门口,进退不得。他到底还有一点点绅士风度,不好与女人动手。事实上,以郁氏的武力值,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群雌粥粥,吴洪被轰炸得头晕脑胀,硬挺着不肯退让。

双方各说各话,开始了第一轮的争吵。让双方没有想到的是,吴洪居然已经是比较客气的一个人了。有位自青州来的同学,比他还激愤!

此君姓王名玥,并非名门之后,连土鳖暴发户都算不上,不过是个殷实农家子弟而已。算一下他的年龄,正经的上学年纪,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还能读书上学的,家中对他,不可谓不重视。

可让人吐血的是,他的想法连吴洪都想喷饭。王同学引经据典辩不过郁氏,一时气恼,便口不择言了起来:“女人就该呆在家里,出来浪什么浪?”意思虽然不错,可直白说出来,真的好么?有辱斯文!根本不像是太学生在吵架!

这一句,只有郁氏等骂他:“是啊,女人都回家了,你就自自在在地在外面跟男人浪了,真是的,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就怕人抢了你男人去?”王玥真是挑错了人骂了,郁氏在本朝背景下,勉强能算是中年妇女了。说起什么男女风月的话题来,已婚中年妇女可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那般容易被打击。

王玥被扣上了一顶断袖的大帽子,周围男同学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瞬间离他三尺。

等说到“一群不能上桌吃饭的”的时候,连吴洪都听不下去了。卧槽!女人好歹也是人啊,怎么不能让人家到桌上吃饭了啊?这是哪家看牲口的打盹儿了,放出这么个牲口来啊?

王玥说的还就是他家乡的实情,他家里,哪怕是他祖母,也得领着儿媳妇在灶下吃饭。正房堂屋摆饭桌,那是男人的特权。【1】

第一回合的骂战,以王玥被双方当成奇怪动物围观而告终。连郁氏的神勇表现,都被他的奇葩思维给掩盖了。

颜神佑倒是有所预料,要只有一个章垣跳出来说这个事儿,其他人都默许赞成、以后再无挑衅者,那才不正常。颜神佑倒要防着他们憋着坏。现在又有人挑头了,颜神佑却松了一口气,忽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既然是兼容并包,太学与国子学,难免掺了些沙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也不可能让天下人心里想的都是一个样儿。吵吧吵吧,不把毒火发出来,总憋着会出事儿的。

她也知道,纵然再尽心尽力,也不曾将她视作与朝廷一体、与皇室一体。哪怕真的是一体,也有人想从中抠条缝儿出来。有些人,就像军火商,得挑唆着世界大战了,他们才能从中获利。只要能得到利润,它们是不会管别人的死活哀戚的。

当然,她也不能不管,她的办法,与叶琛如出一辙。朝廷不好一开头就出面,压制了言论之后,再想让人畅所欲言,就难了。阻塞言路,并非一国之福。然而,要引导。比如说,组织人去辩论之类的。

在听说了郁氏的事迹之后,颜神佑又下令女学里组织类似讨论。同时,往演武堂那里去。演武堂虽然是军校,却是在数年努力之下,文化成绩被强行提高。军中对于性别之间的差异相当的理解,单就武力值而言,绝大多数的女人是比不上男人的。部队又是一个慕强的地方,在这里说什么男女平等,效果并不会很大。颜神佑要做的,就是保证他们不去添乱。

这倒比较容易办到,她在军中素来有些威望,放下话去,不特演武堂,便是玄衣等处,也是风平浪静,并不生事。

让她没有料到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吴洪开始,跳出来的人便越来越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反对派像是冬眠的蛇,觉到一丝暖和气,便又苏醒了过来,盘起了身子、竖起了脑袋,时刻准备着要咬人一口。

战火不断蔓延,开始是说女子要回归家庭,才有利于社会发展。男耕女织,体力差异,自然分工,各司其职,方是天地自然之道。苏楼等人加入战团,反问可有富家男女亲自耕织的?既然都不用做体力劳动,就看脑力喽。

渐次说及朝中女官等,一一指点品评。必须说,这些女人做官时间既短,又是万人盯着,竟比男同事们更谨慎守法。为官方面完全挑不到错处,又改而挑剔其政见。

颜神佑端坐静室,对着墙壁一挥拳头:“成了!”起身推开了门去,命人去唤冯三娘来。

冯三娘来得极快,见面便问:“殿下,要动手么?那些出头冒尖儿的,我都查明底细了。”

颜神佑问道:“查明了又待如何?是抓是杀?”

冯三娘道:“瞧殿下说的,我何曾办过那样的傻事?”

“你待如何?”

冯三娘往前凑了凑,颜神佑配合地探过头去,冯三娘在她耳边细语几句。颜神佑笑道:“这样更好,你去办罢。”

冯三娘办事果然妥贴,就着原本的引子,给它发了一发。不多时,原本蜇伏起来的不同政见者,也纷纷出动了。由女官制度,渐次波及到了新政。新政每一条,最后都与切身利益相关,或是隐田隐户,或是盐铁之利,又或是根本的科考之法。

事态的发展,连始作俑者都要惊慌害怕了。吴洪很是心惊,他并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后台,上书纯是觉得安全又能有高回报。公主已经退下了,其势已失,岂有退到一半又再折回来的道理?照着正常情况发展,该是“齐国公主在正义君子吴洪的批评之下愧疚引退,吴洪功成名就为东宫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齐国公主居然不动了,反倒是一些奇怪的人动了起来。吴洪应付小事儿是有些小聪明,事情一大,他休说是掌控了,便是看,也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个东西南北,看得一阵阵的眩晕想吐。

颜神佑对眼前的局势却是乐见其成的,吵吧吵吧,吵吵架是坏不了事的,闹得大一点才好,好让更多的人去思考新政,顺带就将女官制度再给想一回了。思想的传播就像娱乐明星,不怕负面评价,就怕没有评价没人搭理。

是以论战持续到秋天,颜希真再次进京的时候,姐妹俩一打照面儿,颜希真便大吃一惊:“你这怎么了?”

颜神佑自觉状态极好,笑道:“没怎么呀,看我,多有精神的?”

“人的脸上泛着宝光,你的脸上这泛着贼光。”说着,戳了戳堂妹的脸颊。

“宝光何解?贼光何解?”

“宝光者,光华内敛,圆转如意。贼光着,闪亮刺眼,颇有病意。”

颜神佑道:“你一定是看错了,我正给人治病呢,治的蠢病。”

颜希真道:“京中之事,你怎么就放任自流了?”

颜神佑道:“我这是挤脓胞呢。有些毒,得叫它发了出来,才好治。再说了,这么一吵,知道的人还多些。”

颜希真道:“毕竟势单力薄,不要发得太大才好。男耕女织,原也说得不错的。你真个要说得太露骨,现在支持你的人,也要变作反对的。”

颜神佑若有所思,颜希真续道:“你有些急躁了。”

颜神佑道:“有人比我更急呢。”

“你是看人着急,也中了邪了么?旁人急,你便越要稳得住才好。眼下这样,正好,与元勋们捆得再紧一些。还有,六郎那里,越发要小心了。”

颜神佑道:“我省得的。”自颜希真回来之后,便常与她商议,正遇着叙职的日子,放些校友回去太学做交流,对太学加以疏导。此时此刻,关于新政又吵得热火朝天有些时候,什么男女大妨、阴阳伦理,都要暂且为利益集团腾点地方互殴。

已没多少人还记得吴洪的上书了。

太学里乃至整个长安城,关于大周新政的讨论,却是热情未退。颜肃之也不着急,等着他们吵,却并不召见任何持不同政见的人国策既定,岂有随便更改之理?今年之盐税上来,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数月以来,颜肃之也没闲着,他的部分精力放在给颜神佑做宣传上了。他那点子小心思还是没有散,总要给颜神佑多一层保障的。颜神佑放权,有利于安定团结,但是放权之后,居然有小人敢来放肆。颜肃之便想,权,还是不能放得太多,名,还要立起来。据说,神仙是不能过问俗事的,如果把颜神佑放到那样一个位置,便是让她跳出是非圈。于是,自昂州始,便有人反复提及“公主梦神授以仙法”这样的故事来。

颜肃之见各地刺史等都已入京,更兼今年郡守与县令也要叙职,便趁机颁诏,说明了本朝新政断无更改之理!

态度十分强硬。

李彦等人开始见吴洪上书,本是一笑置之,并不如何理会,唯有叶琛为太学着急上火而已。及战火蔓延到了新政之上,李彦等始觉事情有些大这分明是对元勋派不满,想要虎口夺食!李彦等人轮流进言,彻底与颜神佑绑到了一起:如今之新政,泰半出自颜神佑之手,皆有利于新贵。一旦她被打倒了,新贵们少不得要让出一大块利润来。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颜神佑就这么又加强了一次与盟友们的联系。颜希真见状,才放下心来,取笑颜神佑道:“多大点事儿,你还当成件大事来办了,脸都冒光了你。要我说,你多盯着些蒋峦才是正经。”

蒋峦已出孝,大理寺归了陈怡,只好另寻个地方给他。正好荆州刺史旧疾复发,颜肃之便将他派往荆州。独领一州之地,颜希真怕他有什么小动作。

颜神佑小声道:“放心吧,如今刺史的权柄,总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兵权不归他、税也有转运使,他能管动的有限。”

两人正说笑间,忽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却是颜静娴来了。颜希真与颜神佑皆是诧异:“她怎么这般急切?”

颜静娴很快就为两个姐姐解惑了:“反了天了,太学生们像吃错了药,居然…并不曾退,反而叩阙请命。”

颜希真道:“朝廷不是已经说明白了么?”

颜静娴道:“就是因为说得太明白了,绝了一些人的心。索性,最后疯一次了。”

颜神佑道:“阿爹怕要召人议事。”

果不其然,颜肃之火速召了她去。到了含元殿,颜神佑才知道,这叩阙请命并不是像颜静娴说得那样简单。竟是因禁军殴打了学生所致,王玥的胳膊都被打断了。这些军汉们下手忒狠,打断是右手。

颜神佑愕然:“这是为什么?”不是让他们不要动手了么?

颜渊之一脸气愤地道:“这些书生,真是无品无德,议事便议事,争吵不过,便散播谣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王玥争执不过,便说…便说郁氏行止有亏,恰…恰、恰逢几个禁军,那校尉原是大将军麾下…”

听到有人骂老上司的闺女,哪里还能忍?上来一顿暴打,暴到一半,听王玥说自己是太学生,顺手就把王玥的右手给敲断了。

颜神佑捂脸,掩住了如释众负的表情。她还真怕此事是因她而起,若是有军士不忿于吴洪让她下台而将吴洪给打了,那事情就真的难以回转了。

颜肃之的脸沉了下来,郁陶的孙女儿被骂了,他闺女呢?会不会也被人给问候母亲了?开口便给王玥下了个“德行有亏”、“不堪为官”的评语,命李彦去:“谕散太学生,不要为这等小人误了学业。”

颜神佑道:“虽然如此,殴人致伤者,也不能无罪释放,总要有个说法的。还是枢密院来吧。”

颜渊之苦笑道:“大将军是我岳父,怕又要有得说道了。”

颜肃之没好气地道:“看你那点儿出息,你就接着了,能怎么样?”

颜渊之才说:“打个架,军中常有的事儿,也就是打几棍子,赔些汤药费。为旧日上司出头,还有人夸呢。可这么判,烂书生能甘心?”

六郎道:“依法而行而已,国家法度,天子尚不能随意违背。难道因几个书生不甘心,就要乱法么?”

颜渊之的心这才放到肚子里,回去轻轻发落了几个禁军。

大周文武不相统属,大理寺也管不着禁军,枢密院又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李璐等没什么不满,吴洪见事情闹得这么大,完全没有了插手的余地,也缩了。不想王玥却是不服的,又纠结了几个同乡。内里也有一个太学生,还有几个是留在京里攻书备考举人。着素衣,衣上书着大大的“冤”字。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唯有死撑到底了。更四处扬言,武人骄横,纵容必成大祸。

恰在此时,北方传来军情:胡兵南下叩关。边塞各军皆坚守不出,死死守住了阵地,胡兵暂时南下不得。

王玥等数月奔波,未见成效反受排斥,心智大失,以至于说出:“必是公主与大将军见事不妙,授意彼养寇自重,以固权柄。”这等话,心智清明的人本也无几个当真。无奈百姓里却颇有些个信的,不但如此,便是些读书人,也有些嘀咕:怎地这般巧?

弄得往京中送信的军中信使着急了,军汉口拙,实是应付不来这等诛心之语。又恐主将被冤,一时气恼,竟跑到太学门口抹了脖子。留下一封白字连篇的遗书:身被三十余创,无一处在后背。

作者有话要说:QAQ,放存稿箱的时候后台抽了,转到手机站才放进去了。

【1】算是亲身经历吧,小时候回老家,吃饭的时候呢,就是这样的。男的在正中堂屋里摆桌,女的在厨房,菜色倒是一样,就是上不了桌。我小时候老往堂屋跑,总被捉回来。

开始以为是男女分开有话题,方便交流,妇女还要照顾孩子。最近回老家,可是男女混桌了。看来以前的猜测不成立。

旧俗可畏!

以及,据肉爹讲,他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兵的时候,几个战友路遇流氓,流氓都不怕的,还找他战友挑衅,上来动手哦。因为…部队有纪律,基本上吧,不能跟地方上起冲突,通常情况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也白打。

不知不觉,本文已经写了整整十个月了,想到十个月连续更新,就觉得自己萌萌哒!

感谢所有支持的亲们,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想我写不了那么长。

如果大家在半年榜上找不到我了,不要以为是晋江抽了,是因为本文已经写了十个月了,按照晋江的规定,它熬SHI了年榜君,下榜了。

明天六点,依旧不见不散。

进入收尾阶段,是有一些“啊,要完结了,写快一点吧”这样的想法,一激动就拉进度条了_(:з」∠)_捂脸,我下面会注意的。感谢所有提出意见的亲们=3=

第312章 战斗的友谊

残阳如血。

李璐踉踉跄跄地从太学往家里去。一路上,耳朵里灌满了“就是在太学那里”、“哎哟,血流了一地”、“过不多时他们一道回来的几个人就把尸首抬走了,穿一样的号衣呢,哭得惨”,眼前重影,尽是指指点点的手势。

初时,他也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王玥的话虽然不好听,然而积年的兵乱,莽夫出身的将军也难免生出些狡猾的习性来。养寇自重,话虽难听,却不是没有人做过。只是与王玥不同,李璐认为,此事与颜神佑、郁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两人皆已交出兵权,养寇自重也轮不到他们,反倒是边将的嫌疑更大些。他奏本都写好了,是为这两位辩解的。

岂料军使为证清白,居然于太学门前自剔。李璐的心,登时被愧疚与悔恨填满了。也不登车,跌跌撞撞地往太学那里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想,哪怕去看一眼,也是好的。

然而兵们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已将军袍接了回去,留给太学的,只有冲洗过后地砖缝里残留的暗红。

李璐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晚饭也没吃,在书房里静坐了一夜。次日一早,洗将脑袋泡到冷水盆里,将他的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忙上来抢救他,又怕他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好险没张罗给他做场法事来驱邪。李璐一把将他推开,嘶哑着嗓子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几个人来。”请的,都是他在太学里要好的同学。

他要串连!要将这些文痞赶出太学去!太学是君子求学问道的地方,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太学生是要为国为民,持礼守法的,不是用来给奸佞小人信口开河、造谣生事而不承担责任的护身符!让他们滚!

除开几位同学,他又忆及今年似李清君等外放之人也要回京,又写了帖子,亲自去拜访!王玥这样的斯文败类,就不配与君子同列!

李家,李璐慷慨激昂,挥着拳头,对来客们发表着演讲。“不是识得几个字,就是文人士子,便是我等同类的!若我等以其身在太学,便引为同类,是与之同流合污!在朝为官尚知要劝谏天子疏远小人,却不见有忠臣引佞臣为同党的!朝廷尚要设御史以监察众臣,怎地太学里就没个分清浊的意思了么?”

李璐实是气得厉害了。通常情况下,文武相争,自然是文的帮文的、武的帮武的。王玥再不好,也是太学生,也不能让一群武夫这么示威。原本他挨了禁军的揍,还是有几个同情他的。如今军使死在太学门口,并不是没有人嫌这军士多事。你又不是没长舌头,受了冤枉,辩白就是了,值当这么死了么?!

李璐听着就火了!故而有上面的说法。

再者,李璐毕竟也是世家出身,世家看寒士,总是有一些鄙夷的。瞧,那个土老冒儿,什么都不懂!王玥何止是土气?!与君子之道根本就是格格不入。世家旧族,再讲阴阳伦理,对母亲必须是孝的,对妻子必须是敬的,对女儿也必须是慈爱的。是以颜肃之那么纵容女儿,说酸话的也只有说“过了”而没有说不该疼爱的。皇帝就守着一个老婆,只要这老婆生了儿子,也没有人去犯贱,说你该多睡几个小老婆。就没这个理儿!

“这等小人,哗众取宠而已,诸君难道要与他合流么?”江非知道李璐有些端方君子式的迂腐,不过眼前这事,倒是合乎江非的意愿,跟着补刀,“我等并非为了军汉,才是为了君子尊严!岂能被王玥给绑架了?要是此时说那军汉有辱斯文,可就…成了王玥的走狗了!”

众人一时群情激愤,齐问:“那要如何办?”

李清君道:“自然是要将这等小人逐出太学。只是,怕开了恶例。”

江非道:“我倒有一个办法。”

众人因问是何等样办法,江非道:“那军汉,可有家眷?让他们上告,告王玥诽谤。”

李璐道:“此事我等可帮忙,却是太迟,我真是一日也看不下去了,我等去寻王玥!揍他去!”

众人哄然叫好,在这个廷议都能打架的朝廷里,群殴,真是一道常见的风景。

一群男子出门儿,却在王玥家门口遇到一群娘子军。这边李璐领头,看到了个熟人袁莹。

时值秋末,除了各地刺史等之外,京畿周边的地方官也往长安来,袁莹随着丁琳入京,正遇此事。文武之争,王玥这等无耻文痞固然恶心,袁莹等人因身处文官阵营,又有国家法律在,轻易是不会过来围堵的。王玥不幸的是扯上了颜神佑与郁陶,颜神佑算是袁莹之恩人,而郁陶则是那位郁氏娘子的祖父,不打他,打谁呢?

你不是蔑视女人吗?正好啊,男人被女人围殴了,你好意思说?袁莹请示了丁琳,郁娘子回娘家找了些健壮妇人,就这么明火执仗地来了!袁莹又联络了苏楼。苏楼正在长安教女学,女学生们的父兄大部分是…长安禁军。招呼一声,又来一支强援。

一打了照面儿,袁莹看到李璐,带点敌意地道:“李兄是来护着王玥的吗?”一挥手,妇人们手持大棒,将士子们团团围住,颇有敢说一个是字,连你们一齐打杀的气概。

李璐:=囗=!你们要做甚?我们赤手空拳来打打王玥就好了,你们这大粗棍子,打死人肿么破?

当下,李璐先不揍人了,先拦着,口苦婆心:“别打死了啊,打死了不好收场,打个半死就行了。还得留着审呢。”

袁莹:“你窝囊废,死开!”

推推攮攮间,还是江非比较明白事儿,过来说:“我们也是来打的!我们先打!打完了一起联名上书!”

袁莹与李璐对望一眼:“成交!”

叶琛听说太学生又聚到了一起,愁得头发都白了三根。怒道:“王玥无知小人,生事也便罢了,怎么李璐等也聚作一处了?这是嫌在太学门口死的人还少么?”

也不怪叶琛这么生气。死了一个军使,本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旧俗仍在,重文而轻武,在许多人的心里,前面传了许多武将故意不抵抗之类的流言,及军使这自证而死,不过是讪讪一笑闭嘴而已。然而,在军汉们的心里,这事儿就大了。前面流血卖命,致伤致残,后面上嘴唇下嘴唇一对,就什么功劳都抹了,还要说你活该、说你不尽力。搁谁都受不了!

若非是在天子脚下,且军纪森严,又有诸将坐镇弹压,早要哗变了。现在又死了人,眼看便要弹压不住!太学生如果再说错话,立时就是一场祸事。

是以叶琛急忙向颜肃之请命:“陛下,臣去太学那里看看,再不能让他们这般胡闹下去了!又,请更改太学章程,太学生犯法者,永不叙用。原太学生学满七年而不能卒业者黜退,今请改为五年。看来还是学业太轻,让他们有闲情逸志摇舌鼓唇!”

颜肃之的脸也冷了,道:“准。将王玥锁拿了。”

姜戎知道此事须要谨慎,且他外甥女也躺了枪,他气得要命,上前道:“死的是军使,王玥是文士,文武不相干连,请于御史台设诏狱。又,此后凡有此等事,须枢府与大理、御史台会审。”

颜肃之道:“准。”

姜戎吐出一口气,问颜肃之:“那…陛下想好了要如何安抚将士了么?”

颜肃之扶额道:“我见一见其余使者罢。”

李彦此时方道:“军士憨直,其情可悯,王玥可恶!”话锋一转,却说,“然则过军士过于冲动,岂能动辙求死?此风不可长!”都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谁也吃不消啊!

颜渊之极有枢密使自觉地道:“若非竖儒欺人太甚,谁个不知道活着好呢?士可杀,不可辱!还不是王玥这等小人造的孽么?”

颜渊之极少有发怒的时候,这么跟丞相明着吵架,尚属首次,弄得李彦也有点灰头土脸。颜肃之明知道李彦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也架不住他看王玥太不顺眼,就含糊过去了,问道:“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了,齐国快要知道了!”

今天颜神佑不当值,正跟颜希真、颜静娴等人在兴庆宫里彩衣娱亲呢。要是让她知道了…颜肃之觉得大难就要临头了。

霍亥道:“这等事如何瞒得下去?还是宣来议事吧。”

颜神佑姐妹几个,正在楚氏那里说科举的事儿呢。这一回女举的数量有所降低,颜神佑有些不大开心。楚氏道:“头一回开科举,女举人多,乃是往前数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才女。等这一拨人都考上了,下面的又没有培养出来,可不就少了么?坚持下去,就好了。”

颜神佑道:“道理我们都懂得的,就是看着人少,有些不自在罢了。”

楚氏道:“教会一个人识字,就要数年的功夫,然而是读习经史,又有律法、礼仪、作诗赋。林林总总,便是五岁开蒙,没个二十年的功夫,也不算是个读书人,更何况是考进士?就是个举人,三十岁的时候能中,已经是不错的啦。俗世待女子又严苛,十五及笄,成婚后要操持家务,又要生儿育女,侍奉舅姑。哪里再抽得出时间多读书呢?是以,非富贵之家不得出人才。”

颜神佑默,楚氏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结婚后,男人可以抛家别业,当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给老婆去操心,他读圣贤书就行了。女人并不行,一旦不婚,压力就大。结了婚,琐事便多。随便是天纵英才、家里条件又差不多的,似袁莹这等自己有天赋,家里又供得起,否则像要像苏楼,原本家中有条件,后来做了寡妇无人管。贫家女想跃龙门,比寒士难上百倍。

颜希真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来,总是会好的。我们又办的女学,读书的人会多起来的。只不过有一样,识字的人多了,也并不全是好事儿,还是要重德行。像那个王玥,说的是什么话?!”

楚氏道:“书会背了,眼界没跟上,不堪一用。重书文考试而不重德行,是朝廷的败笔。”

颜神佑道:“我明日便上本,单议此事。”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楚氏叮嘱道:“你们都不要过于劳累,日子还长着呢,谁活得久,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诚哉斯言!姐妹们受教得厉害。

正要转说养生之道,颜肃之那里派人来请。来人也很实在,问什么说什么,听了王玥之事,女人们的表情都很精彩。

颜静娴怒道:“竖儒敢尔!阿姐,难道就由着他胡说八道么?”

颜神佑道:“怎么就派了这么个实诚人来了呢?”

楚氏问道:“谁派的他?”

颜神佑一怔,想了一下道:“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陆镇平?”

楚氏道:“好像是原西朝的旧人?”

颜神佑道:“是。”

楚氏叹道:“是不得不实诚啊。”

颜神佑默。没错,如果是阿胡派来的人,他可以等,等着颜肃之发话,阿胡是颜肃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总不会受到一点攻击就觉得生无可恋。如果是原玄衣出来的,比如封千户现在已经升做将军了,那也不怕,他们的后台是颜神佑。如果是原本的前朝旧部,也好办,郁陶还没死呢。

唯独这样没有后台的,虽然谣言说的是颜神佑与郁陶纵容他们“养寇为患”,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两位即便要受到冲击,也是日后,而不是眼前。眼前马上受损的,却是陆镇平等人。如果是玄衣等人,颜神佑这些后台会护着,会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或者是“战场瞬息万变,岂是后方可知”等等。

但是,陆镇平是没有后台的,又不是他们的嫡系,不值得颜神佑与郁陶甘冒风险,为他讲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催着陆镇平出战!等全军覆没,或者是损失惨重了,自然就可以用血淋淋的巴掌抽王玥这样的人一脸!

颜神佑难过得低下了头,王玥的话,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一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有默契的、没默契的统统暴露在了阳光之下。比如为什么为养寇自重?

楚氏道:“你去吧。王玥这样的败类,不能留!”

颜神佑道:“是。”

含元殿在正中,兴庆宫在其西北,乘辇走不多时便到。颜神佑到了之后,也没客气,与颜肃之见过了礼,头一句话就是:“阿爹,我绝不是吃闷亏的人。我想收拾这个王八蛋。”

众人:…

你也太直接了吧?!

奏是这么直接!颜神佑坦白地道:“人都指名道姓儿骂到我头上了,说我要谋反、说我亲爹亲兄弟猜忌我,我再不弄死当,真当我是死人呐?!”

痛快!颜渊之默默给她点了个赞,点完了赞,又愁了起来:说得这般直白,可要怎么收场呢?

颜渊之忙想的个圆场:“这是什么话说的?一家人,如何…”圆不下去了,王玥那话一说,意思就是:你们功劳太大了,怕被卸磨杀驴,想要保有权势,就故意制造敌人,让朝廷动不了你们。

心思委实恶毒。

颜肃之也气得够呛,他是不怕闺女能干,可是…他怕儿子有想法。六郎不幸生得晚,没赶上建功立业的时候,万一有什么想法,颜肃之真是死都不能安心去死。六郎也郁闷,他是真没这意思,被王玥一说,倒显得这是他本有的想法来了。

颜渊之一住嘴,殿内就安静了下来。颜肃之问颜神佑:“你要怎么办?”

颜神佑道:“问他个诽谤,不过份吧?可是呀,那边儿的人已经死了,害死人而不用偿命,是纵容人以言杀人呐。我真想让他自食其果,可是…我又不能纵容这等风气,所以我想…”

话还没说完,就听来报:“前大将军郁陶求见。”

得,郁大将军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么,在家里好好儿的,当年的老兄弟里,没一个比他有福的。他不止从战场上全身而退,还是载誉而归,儿女齐全,子孙兴旺。整天种种菜、喂喂鸡,逗逗小曾孙,多好的生活啊!

突然有个人说,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边军,受他的指使,养寇自重!

郁陶:我去年买了个表!

赶紧穿戴了去大明宫里喊冤去!

蔡氏倒不很紧张,劝他道:“你已经退了,那个陆将军与你也没什么瓜葛,何必着急?”

郁陶道:“你不知道,天要塌啦!承庆殿那位,不好惹!我去摘清了自己,看能不能帮上一把,遇上她发火,也要拦上一拦。再者,我也是行伍出身,物伤其类罢了。这个军汉,不是自己死在腐儒的唇舌之下,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袍泽被逼着去填了胡兵的虎狼之口。”

蔡氏试泪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郁陶道:“咱们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的鸠杖呢?我扶那个。”

到了大明宫,却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见面就哭:“陛下!陛下!陛下!”

颜肃之慌了爪儿:“哎哟,老伯,您可别哭啊!”

颜神佑也劝道:“知道您心疼,好好的兵,死人堆里挣扎了出来,没死在胡兵的手里、没死在逆贼的手里,生生被个文痞给逼死了。国家要养这么一个好兵,得花多大的精力呀!心疼死我了!”说着,她也哭了。

她一哭,郁陶倒哭不出来了,一抹眼泪,心说:MD!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李彦等人就知道,戏肉来了!郁陶本来也是要哭一场冤的,既然颜神佑把话说了,他就改了口,对颜肃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别让军士们义愤之下做出糊涂事来呀!臣请陛下派人宣谕。至于老臣,垂垂老朽,还管边事做甚?请圣上明鉴,臣一家俱在长安,一切听凭圣上处置。”

颜肃之道:“您放心,我知道的!”命颜渊之去宣谕,约束兵士不要擅动,朝廷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然后问颜神佑:“你要怎么整他?”

颜神佑道:“反正吧,只要我出手了,大家就都知道是我出的手,我倒不好去做了。大将军都说听您处置了,我还跟您叫什么板呀?我就想派人去问一问王玥,他收了胡主多少钱?这么坑我大周的将士?胡主杀不了的,王玥给弄死了,真是胡主好帮手!”说着,一面哭一面笑,还拍起手来。

【好毒!】

颜神佑道:“难道就数着这等小人聪明了么?不过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阴谋诡计,有伤阴德,我不屑去做罢了。”

颜肃之长叹一声,拿个手绢儿递给她:“擦擦脸,妆都花了。”

颜神佑怒道:“现在是说妆花了的时候吗?”

颜肃之:“…去给公主打水洗脸啊!愣着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