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没破,一点信都没有。而且,总觉得,他不像是来这种地方勾搭女人的人。”

这话一说,男人和酒保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絮发现说错话,连忙解释。

中年男人苦笑着摇头,冲酒保说:“你看到了,就说说呗”

对当天上班的几个酒保来说,郭慨也是个生面孔,会留下印象,是因为他当晚多数时间都在吧台边和酒保说话。说话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无非东拉西扯一通神侃,共同点还是经由警方问讯被总结出来的,就是和每个酒保多少都聊到工作方面的事,比如在这个酒吧工作了多长时间。

郭慨进酒吧是在十点之后,大约十一点前后,他离开了一下,然后很快又回来。离开之前,他只和酒保有过交谈,回来之后,他则主动搭讪了吧台的另一位顾客。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柳絮急着问道,“是不是长头发,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七?”

酒保耸了耸肩:“差不多吧。”

“他们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大概聊了二十分钟,他们就一起走了。”

那就是她了,一定是她,那个“董小琳”。可是……等等!

“你是说,他们在聊天?”

“是啊。”

“你听见她说话了?那个女的?”

“没听清楚。”酒保笑了笑,笑容十分诡秘。

柳絮没工夫琢磨酒保的笑容,追问:“我的意思是,她能说话?”

酒保瞪着柳絮,“不然呢?”

原来这个“董小琳”不是哑巴,难道她的声音很特别,才在房产中介那里伪装成哑巴的吗?这个家伙真是太小心谨慎了啊。柳絮满腹狐疑地想。

“女的?那天?”中年男人在旁边问。

酒保笑了笑,又是那种笑容。

“懂了。”他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柳絮问。

“因为这个酒吧,女客人不常见啊。”男人说。

柳絮愣了一下,酒吧里怎么会不常见女人?然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那些昏暗卡座角落里,一对一对坐着的,都是男人。而他们之间的距离,那种姿态,并不像是普通的男性友人。

她醒悟过来,这里竟是间同性恋酒吧么?可是,出现在一间同志酒吧的女客人,意味着什么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要不你直接告诉我?”

有的时候,缺乏沟通技巧,反倒让人无法招架,尤其柳絮这样的女性。

“通常只有男人才来这里,除非像你这种。另外呢,有时候来这儿的人,打扮有点特殊的。”

“你是说异装癖?”

“嘿小姐,你真够直接的,不过你最好不要当着他们面说。”

“所以那天和我哥说话的,是个男人?”柳絮瞪着酒保说。

“谁知道,我可没摸过他。”酒保嘴里这么说,但表情传达着明确无误的信息。

柳絮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大发现。一定是这样没错。为什么她会这么高,为什么她要在中介面前装哑巴,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她”是“他”!

可是郭慨,那么有经验的一个前任刑警,会在聊了二十分钟后,还没发现面前的是个男人吗?绝不可能!是啊,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美色,他是发现了什么,他是认出了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人,他是这里的常客吗?”

“不是,不过那几天他一直来,有个把星期吧,之后就没再见着了。”

今天在蓝色酒吧的收获,超出了柳絮的预计,既然如此顺利,她又多问了一句项伟,看酒保认不认识。

酒保摇头说项伟是谁,他说自己只来了不到一年。这里的服务生工作时间都不太长。

“那你们老板呢?”

“就在那儿啊。”

柳絮一转头,看见中年男人冲她笑。

“所以一九九七年那会儿你在的对吧?”

“那会儿我叔叔是老板,蓝色还是个有女孩儿的酒吧。三年前他才把这里交给我。”老板笑眯眯地说,看到柳絮一脸的失望,又慢悠悠地说:“一九九七年我在当酒保,项伟我记得,后来摔断了腿的那个嘛。”

然而毕竟已经时隔多年,与项伟共事的细节,老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印象里这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人很勤快,性格也相当不错,很好相处。这和柳絮打听到的项伟性格并无二致。后来出了事老板也是间接听说的,因为出事之后,项伟就再也没来过蓝色酒吧。

那么,最后一封信上的见面地址选在蓝色酒吧真的只是巧合?项伟的确和文秀娟的死没有关系?无论如何,项伟原本就很微小的嫌疑,进一步减弱了。再说,目前柳絮的首要目标,是解开郭慨死亡的迷团。

柳絮在蓝色酒吧真正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离开,老板想留她的电话,没成功。目前,和郭慨死亡相关的两个地点,柳絮都已经走访了,的确收获了一些线索,然而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她还是没有方向。也许等到费志刚不那么累的时候,和他聊聊看,听听他有什么主意。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五天。

6

负责郭慨案子的警官姓刘,三十多岁,烟不离手,柳絮很是花了些工夫,跑了好几次,才终于让他肯坐下来听她说几句。

柳絮说我是郭慨的妹妹,他的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刘警官说表妹亲妹啊,柳絮说我就是管他叫哥。刘警官说反正有了结果会通知家属的,在那之前具体案情肯定是不能随便往外透露的。

柳絮说怎么会有邪教会要吃人的肾脏呢,这个太荒谬了,这个里头肯定是另有隐情的,而且杀害郭慨的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女人。柳絮把自己的调查经过说了,包括凶手假装哑巴和蓝色酒吧里经常有异装癖的事。最后说,郭慨不会是为了寻欢作乐跟着凶手走的,这里面的关系一定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柳絮说完这些,刘警官说谢谢你提供线索,但是市民应该相信警方,相信警方的能力。然后既没表态也没说什么结论,更没透露任何口风,就这么让柳絮回去了。

柳絮晚上和费志刚说起这事情,觉得警察有点不负责任,那么明显的疑点都不关注。费志刚说也不能说明人家不关注,很可能是你说的他们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啊,你都能查出来,警察会查不出来,会不怀疑凶手是男人吗?柳絮说那可不一定。费志刚叹了口气,说警察要是真往你希望的方向去查,会怎么样呢,把文秀娟的死再查一遍吗,这是你希望的吗?柳絮说当然,我有点后悔,没有把我拜托郭慨查案的事情说出来,其实这对警方破案是很有帮助的,也许我应该对他们说。

费志刚让柳絮早点休息,柳絮说不行,她想要再琢磨一下这个案子。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再一次看贴在窗帘上的那些信,看刻着奇怪符号的课桌板,翻阅郭慨的那些课本。

亲爱的柳絮,您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意味着我已化身星屑,漂泊在银河系荒寂的虚空里。星辰大海,每当你在夜晚抬头,星星与星星之间,我是那无尽黑暗中的一员,但借着星光,我想,我能看见你的脸庞。

还记得天顶星人刚刚降临地球的那一天吗?整个天空暗下来,全校的人都走到操场上,巨大的光束垂落下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才从新闻里看到被瞬间蒸发掉全部江水的黄浦江河床,还有消失了的整片外滩。许多人哭起来,所有人都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曾经我距离你非常遥远,那天我见你哭泣,却觉得我们的距离突然近了。那一阵子所有的人都在寻欢作乐,你还记得我向你表白吗?也许你记不太清了,因为有很多男生向你表白。我记得你的回答,你问我,你能保护我吗?我回答不了。

军队来学校招人的时候,我第一批报了名,然后通过了体检。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很多人,而我报的是最难并且死亡率最高的歼星机飞行员。入伍前我找到你,你还记得我们的对话吗?我问如果世界不会毁灭,如果我可以活着回来,我可不可以追求你。你说,如果我会是一个踩着五彩祥云的大英雄,就可以。我知道这是电影里的台词,我不知道你这算是拒绝了我,还是我依然有机会。总之,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当我在歼星机里承受20G加速的时候,当我同时被三架敌机锁定的时候,当我迎着天顶星战斗堡垒主炮光束冲上去扔下所有质子鱼雷的时候,这是让我坚持下去的理由。

仗打得很辛苦,但没人想到我们可以坚持这么长的时间。我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战斗勋章,许多人视我为英雄,但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够得上你心目中的英雄。直到在最终决战的时侯,我选择去领这个任务。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全军有资格领这个任务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穿越三万光年,到银河系的另一端去毁灭敌人的母星,这是何等的壮举,我知道这是没有回程方案的行动,如果成功,地球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如果失败,我想,会有更英勇的人来继续守护人类。

其实,离开之前,很想得到你的音讯。

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是你的大英雄,毫无疑问。人间事,难两全。

我就要去银河的另一端了,我能成为你的追求者了吗?

再见,柳絮。

注:此片段写于《犯罪动机与人格》第三章 “犯罪性人格”第二节至第三节空白处。

柳絮合上书,她发觉自己流泪了。

回到卧室的时候,费志刚正发出轻微的鼾声。柳絮轻轻躺下,没有惊动他。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两天。

二、同路人

1

郭慨扎了个马步,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楚面庞。他向后撤了半步,马步变成弓步,左手提起来挡在面前,右手从腰侧击出,架子很稳当。这像是格斗拳里的某个招式,也许就是他在柳絮病床前打的那一套拳里的一式,也许现在就是在病房里,是昨日再现。

郭慨停下来,转回头看柳絮。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仿佛光从他整个人的皮肤里面发射出来,令他变成一个炽白的灵魂,或是天使。柳絮知道他在微笑,他在对她说话,像是在说,你要不要照着试一试。

左臂抬起来,横在鼻梁前面,身子再矮一些,然后右手握拳,贴着肋下,向前击出。

“柳小姐。”

“柳小姐?”

柳絮突然醒过来,组成幻象的雾气散去,她右手捏着病历,直直往前伸,赵医生侧着身子,如果他没有让开的话,病历就直接递到他鼻子上了。

“啊,不好意思。”柳絮把病历放在桌上,在赵医生面前坐下。

“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再次道款。

“你刚才是……看到什么了吗?”赵医生问。

“不,不,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这是宛平南路600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自从郭慨离世后,柳絮每周都来这里看赵医生的专家门诊。这是柳絮让费志刚帮她介绍的,听到柳絮的请求时,费志刚有些意外,然后立刻答应了下来。这么多年,妻子的精神状态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原本并没有严重到影响生活,他也不好逼着老婆去看精神病。

距离手术刀之夜,过去了两天。在费志刚与柳絮的小小世界里,这两天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异样。费志刚没有意识到柳絮已经发现了某些东西,而柳絮也没有想清楚应该怎么面对。夜晚的想法总是和白天不同,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柳絮觉得,事情也许没有自己昨夜想的那么槽糕。看看手术刀并不意味着要杀人,他是如此爱惜自己事业的一个人,不可能以如此粗鄙凶残的方式去行凶。不过,观刀即为心声啊,也许还在犹豫,也许还念着多年夫妻情意,但费志刚有心加害,这点柳絮不会再自欺欺人,酒吧里的异装男人当然不是费志刚,但谋杀者通信里的案犯A,或许就是他。即便他不是这两人之一,也绝对是知情者。留给柳絮下决心的时间,不会很长了。

“药有在按时吃吗?”赵医生笑眯眯地问。

“一直在吃的。”

“这个星期感觉怎么样啊?”

“好像好一些,不过也没有特别明显。”

“睡觉怎么样?”

“入睡容易一点,不过还是晚上总是醒,睡得比较浅。”

“精神有好一点吗,你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运动一下,不能总是待在家里。在家里的时候,也不要总是睡在床上。越是不愿意动,就越是抑郁。其实抑郁症在大城市特别普遍,但是像你这样能自己意识到,并且愿意来医院看的人很少。你有这样的意识,对你摆脱抑郁症是特别有好处的。不能全部靠药物的,也要主观去配合。”

“我现在基本上都保持每天出门一次,去买菜或者散步。太阳晒着的确是要好一点的。很多时候晚上容易悲观,白天到外面动一动,感觉就好很多。”

“那就好,要保持,每天户外至少半小时以上,最好可以运动,比如跑步,要出汗。然后药物呢,也是循序渐进的,你如果没有觉得不舒服,这个星期就可以用到正常剂量了。”

赵医生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柳絮,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平时会有恍惚的情况吗?”

“还好吧。”

“会有幻觉吗。比如幻听,一个人的时候会听见有人对你说话,或者打电话的时候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等等。还有幻视,看见一些理智告诉你不存在的画面?”

“没有的。”柳絮断然否认。

“你确定哦。既然你来了这里,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最好都讲出来。”

柳絮犹豫了一下,说:“嗯,我也不确定算不算幻觉。我有一个好朋友,大学同学,叫文秀娟,当年意外死了。有的时候我会看见她,一种错觉,好像她还活着似的。”

赵医生表情严肃起来,“具体什么情况,能详细说一下吗?”

“也不是说就看见她了。更像是很浅的梦,或者是一种很深很重的回忆。”

“能具体看到形象吗,比如脸,比如穿的衣服,或者会对你说话吗?”

柳絮摇头,“就是一种感觉,不会那么具体。”

“频繁吗?近期有加重吗?”

柳絮继续摇头。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有这种感觉吗,很恍惚,像是看见了你那个同学吗?”

柳絮犹豫了,该怎么回答呢,她在心里盘算着。

“刚才是有点恍惚了。忽然想到我那个同学。”

“是想到,还是看到什么?”

“是想到。”柳絮说。

作为受过专业教育的医科生,想到和看到最基本的区别,她是明白的。恍恍惚惚地想到,还可以归入抑郁范畴,而真切地看到,就是精神分裂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必须好好把握。她不想被确诊为真正的精神病,而抑郁症,现在是都市常见病了

赵医生和柳絮又聊了几句,然后把这周的药开给她。

柳絮拿着方子到收费处付了钱。然后到药房取药。还是之前开过的文拉法辛,专门治疗抑郁的药物,没有加其他药。拿药的时候,柳絮接了赵医生一个电话,让她再回去一次,他说想了一下,决定还是给她再多加一个药比较保险。柳絮觉得,也许是关于幻觉的那些事情,让赵医生想要加药吧。难道他是打算加点吃精神分裂的药吗,比如氛乃静?

柳絮拿着药往回走,在门诊大厅她瞧见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精神卫生中心的门诊大厅远不及普通医院人多,近乎空空荡荡,谁在那儿走一眼就能看到。柳絮还没从通往药房的小通道里走出来,就看见费志刚和一个本院医生一起从大厅走过。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在上班吗?柳絮想。也许是为了帮谁一个忙,给人介绍医生吧。现在除非必要,她挺怕和费志刚照面,所以并不打算去和他打招呼,等他走过才从通道里出来。

只是他可不常这样。一般医生托同行办什么事情,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要到什么程度才会在上班时间请假出来?医生的假可不好请。许是这段时间郭慨的教材课本看得太多,这时候柳絮不禁想起郭慨在《犯罪学》里记下的一段课堂笔记。这种一小段一小段抄在书上的话,都是教授在课上加的料,来自多年的刑侦实践。

犯罪预备阶段,犯罪人的行为模式往往会出现异常。这种异常在与正常社会人进行比较时也许显现不出来,但与他自身一贯的行为模式相比,可以看出明显不同。比如平时不会买的东西,平时不会说的话,平时不会去的地方,等等。

柳絮想着这段话,往费志刚去的方向瞧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她远远地缀着,不想被丈夫瞧见,走了几步,看见费志刚在住院处登记窗口停了下来,陪同的医生帮他和里面讲了几句话。

然后费志刚开始填一些表格。

柳絮拽着药袋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然后扭头就走,先是急步,然后小跑,一溜出了医院,叫了辆出租车就跳上去。她想着赵医生的那通让她再回去的电话,寒毛都竖了起来。费志刚要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

如果确实有病,并且直系亲属签字同意,那么即便本人不同意,精神病院也是收的。而自己还偏偏连着看了几个星期的精神科医生,还是通过费志刚介绍的,并且今天才袒露了一些有精神分裂嫌疑的症状!

柳絮后悔得简直想抽自己。

对费志刚来说,对杀死文秀娟和郭慨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更完美的方案呢?这样一来,无论自己查到了什么东西,打算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怀疑谁,还有谁会相信呢?

杀人不必见血。也许对费志刚来说,这正好全了多年夫妻情意吧,待在精神病院里好好治病,多吃点药,吃到脑子昏昏沉沉,再也想不起报仇的事情。如果还能想起来,那一定是没有治好,再抓进去治!

柳絮坐在出租车里,心扑通扑通好似要跳出来。如果不是今天赵医生前一个预约的病人取消了,她早了半小时进诊室早了半小时离开,如果不是她恰好在大厅里看到费志刚,那么此时她已经被一堆护士架到隔离病房去了。

“你去哪里啊?你倒是说话啊!”司机冲她大声嚷嚷。

“哦不好意思。”柳絮把家里地址报给他

“师傅麻烦您快一点,我赶时间。”

到了家门口,柳絮拜托司机稍等她一会儿。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总之越快越好。她从储藏室里拖出个大号的旅行箱,先把小房间所有与案子相关的复印件、书籍等扔进去,然后随便塞了些日常衣服,找出所有证件、银行卡,合上箱子。她在桌上留了一张“不要找我”的纸条,一手拖箱子,一手夹着塞不进箱的课桌板回到出租车上,告诉司机往瑞虹新城开。那天她去房产中介的时候,租房给“董小琳”的那个房产经纪出于职业习惯给了柳絮一张名片,她找出来打过去。

“我需要租一间屋子,价钱无所谓,一间房两间房三间房都可以,但我今天就要住,有吗?”柳絮问。

“有一套特别好的两居室,钥匙就在我手上呢,您什么时候方便来看房?”

“二十分钟以后。”

2

柳絮对了一下地址,没错,就是这个小区。

尽管已经了解了一些项伟的情况,但看着保安用对讲机通报有客来访的时候,柳絮还是有些吃惊。对她来说,瑞虹新城这样级别的小区已经相当不错了,而这里,一眼看去要更高一个级别,多半还不止。

逃出来之后,费志刚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没有接,后来索性按掉了。费志刚发来一条短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絮恨得牙痒痒,回了一条“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举头三尺有神明”。然后就没有了,费志刚再无短信和电话过来,没有解释没有威胁没有道歉没有挽留,这么多年夫妻一场,宛如梦幻泡影。柳絮渐渐回过味来,嚎啕大哭了一场,从夜晚到清晨,泪哭干了睡,醒了又哭,周而复始。接下来该如何,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寻找项伟只是之前计划的一种惯性延续,找到了又能怎样?破解郭慨之死前行无路,掌握的一丁点线索无法为她指明进一步的方向,项伟这里如果能得到什么线索,也是多年前文秀娟案的些许补充,绝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突破性的进展。只有掌握关键的,警方无法忽视的证据,甚至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说服那位油盐不进的刘警官。如果这是一场征途,她现在站的位置,与终点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退一万步说,即便忽视这千山万水,让她一步跨了过去、可以挺直腰板站在刘警官面前,精神病的指控足以让她手里的证据丧失大半的效力。谁会认真听一个精神病人的发言?

柳絮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她只是咬着牙,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直到尽头。也许车到山前自有路,也许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一回,不到最后,她不打算自我放弃。

项伟的下落是在网上找到的。那是今年的一篇新闻报道,内容是一位身残志坚的青年创业家项伟的游戏公司被收购。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残疾,相似的年纪,让柳絮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她要找的人。她搜索到公司电话打过去,幸运的是,收购后项伟作为创始人依然在公司担任职务,所以电话直接被转给了他。柳絮提到了上海医学院,提到了文秀娟,问“你是那个项伟吗”,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是的,我就是那个项伟”。项伟同意了见面,柳絮很高兴,至少眼下,路能继续走下去,哪怕只是一小段。

项伟住在一楼,一位中年妇人来开的门,看打扮神色,多半是长雇的阿姨。项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姨引了柳絮进门,项伟站起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看见柳絮吃惊的样子,项伟笑笑坐下来,说:“装的义肢,不过还不是特别的方便。不好意思了,我的状态在咖啡馆见面比较麻烦,会面的话要么在公司,要么在家里。电话里听你粗粗说了一点,我感觉在办公室可能不是很合适,就把你请到家里了,初次见面很冒昧。请坐,请坐吧。”

柳絮落座,阿姨把茶奉上,然后躲到其他房间去了,客厅只剩两人面对面。

“是我冒昧才对,冒味地打电话找您,又冒昧登门。”

“别您您的,叫我项伟就好,我们也算半个校友,哈哈。”项伟摆了摆手,他话里并没有避讳开除的事,看起来这已经不是心结了。也许和时间有关,也许和他现在取得的成就有关。

柳絮这才有空认真地打量项伟,屋里开着地暖,项伟只穿了件长袖T恤,显出良好的上身肌肉轮廓,无疑他长期维持着健身训练,下身着宽松的运动裤,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的话,没人能看出他身有残疾。然而他的一张脸,却比柳絮任何一个同班同学都显老,眼角皱纹横生,望之年过不惑,与他壮硕的上半身很不相称,也不知是因为商场上的殚精竭虑,还是当年那件事受打击所致,或许兼而有之吧。

其实之前那通电话里,柳絮没提这次碰面和文秀娟之死有关系。她对项伟说自己是文秀娟的好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想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她说自己知道一些项伟和文秀娟之间的敌事,也听说文秀娟很对不起项伟。心底里的计划,如果项伟不想见面,柳絮会试着用文秀娟被谋杀这件事来打动他,但没想到项伟直接就答应了。此刻坐在项伟面前,柳絮觉得,他或许不仅仅是放下了与文秀娟的恩怨,这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复杂深刻吧。

项伟等着柳絮开口,后开口的人把握主动权,这是几年商海里折腾出的习惯。

柳絮开始自我介绍,从她加入委培班开始,这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正是项伟的被甄别,才有了她的加入。她说了自己和文秀娟的交往,说了自己在文秀娟突然去世后深受打击,在实习时出了差错,最后没能当成医生,和费志刚结婚,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

“一晃眼,毕业就这么多年了,有的时候,觉得物是人非。”柳絮感慨地说,“有的时候会想,如果秀娟活着会怎么样。”

柳絮停下来,等着项伟的反应。她等着项伟说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文秀娟呢,还特意来找我,然后柳絮就只能把整理出谋杀者通信的事情说出来。

“是啊,真希望她可以活着。”项伟说。

柳絮微觉诧异,隐隐约约间,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希望自己可以抓到它,那也许非常重要。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愿意回忆她吗?”柳絮一边问着,一边思索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当然,当然愿意。”项伟的话里带着几分唏嘘。他从大一军训入学开始说起,说文秀娟最初是如何地受同学欢迎,说到她养小兔子,其实并不是当宠物养,而是作为实验动物练手,结果被同学发现,不被理解而受到孤立。讲大学开始正式学习,两个人越走越近,讲那些在自习教室里坐在一起温习的夜晚,相伴走回宿舍楼时皓月人影与松涛呼应,讲联欢晚会上那一曲箫声绕梁惊艳全场……

柳絮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还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