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阒寂,输液管里的点滴缓慢流动。

许惟还在睡着,白被单盖住了所有伤处,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她的伤都不在要害,但很折腾身体,肩膀、腿上最重,血流得多,手臂的划伤稍浅,最难处理的是后背,医生说恢复得再好都要留印。

钟恒在床边站了很久。和昨天一样,那种想杀人的心情再次占满胸腔,浑身的血液乱涌,喉咙口都热了。

他起身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冷水从头冲一遍,终于慢慢冷静。

*

省城市局。

女人还在哭。胖胖的男警员皱着眉:“行了行了,我说方女士,你在这哭还有什么用?我们这次的传讯已经结束,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方敏英难以接受,几乎绝望地哭喊道:“我都交代了,当年都是我的主意,我丫头还是个孩子,她一直很乖,没惹过事,你们一定搞错了,她怎么会跟杀人案扯上关系?你给我说说清楚!”

男警员不耐烦道:“这是案情,现在哪能随便跟你透露那么多?等判了,你总会知道的。”

话音刚落,有人过来对他耳语几句,男警员点点头。

方玥坐在讯问室,警察把方敏英带过来,母女一见面,方敏英被方玥的头发弄得一愣,连眼泪都忘了抹。

以前留过短头发的只有许惟。

方玥说:“妈,是我。”

这一句足够让方敏英分辨,许惟这几年连“妈”都不叫了,都是直接说话。

“囡囡?”方敏英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发颤,“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你怎么会杀人,肯定是弄错了是不是?你别怕,告诉妈,妈给你想办法!”

方玥皱眉:“你哭什么?我还没死。”

“你说说清楚,你要把妈吓死吗!”方敏英又慌又急,说话声也大了。她这个人胆子从来都不大,活了半辈子最果断的一回大概就是十年前做出那个决定——让两个女儿互换姓名,瞒天过海。而这些年,家里的主心骨都是眼前这个大女儿。她年纪越大,就越发怕事方敏英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家居然又遭逢巨变,这回还是一向最乖的方玥出事,而且连当年的事都被翻出来。

这对她来说,跟天塌了没两样。

“妈,”方玥却异常平静:“你什么都别问,我跟你说也没有用。我现在有几件事要说,你好好记着。我已经卖了一套房,钱我存在你那张建行卡里,卡在外婆枕头底下,应该够养你和外婆。后面你年纪大了,就请个人来家里照顾。我住的那套房子会留给小惟,你对她好点。后面我怎么判你都不要管。”

“囡囡?”方敏英满目震惊,眼泪止不住地流,“你真的做坏事了?你真杀了人?”

方玥没有回答,只说:“你晚上找个酒店住,明早就回家吧。”她朝警察点了点头。

方敏英脸色惨白。

*

七月二十九号,何砚终于在禺溪见到了方玥。

路途的奔波让方玥脸上显出一丝明显的憔悴。

讯问室的门关上,何砚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仍然感到震惊。如果不看头发,这张面庞真的和许惟毫无区别。

她甚至很镇定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何队,好久不见了。”

何砚看着她:“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方玥:“应该是去年四月。”

“你记得很清楚。”何砚盯着她的眼睛,“那半个月前,接我电话并且来见我的是你妹妹许惟?”

“对。”

“你具体说说。”

方玥:“你不笨,应该已经猜到了。”

“这里是讯问室。”何砚神色严肃,“我是在审问犯罪嫌疑人,你需要交代事情经过。”

方玥依然很平静:“好,其实很简单,我只是事先做好详细计划,列出我完整的社交网络,包括每一个人的基本信息、性格、语言特点,以及我与他们的熟悉程度、相处模式、对话方式。我妹妹记忆力奇高,这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

“你怎么说服她帮你?”

“我没有说服。”方玥说,“我只是赌。”

“赌什么?”

“赌她心里对我还有我家人的那点感情。”

何砚尽力保持着平静客观的态度,提醒她,“说细节。”

“这个细节太多了,不是一天的事,概括来说,就是反复透露我处境危险,并且由此会连累到其他家人的安危,她如果在意,自然不会不问。”

“所以,那个车祸也是其中一部分?”

“对。”方玥坦然承认,“只不过稍微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没想躺那么久。”

何砚停了停,问:“我收到的那封邮件是你发的?”

“是。”

“那么多证据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去年。”

“那为什么拖到现在?”

方玥难得地顿了下,低了低头:“我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做。”

“这是什么意思?”何砚问,“你犹豫的是什么?是要不要揭发蒋丛成,还是要不要拉你妹妹入局?前者还是后者?”

方玥沉默数秒,低声承认:“后者。”

“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做下决定?”

方玥抬起头,淡淡地说:“他做的生意你也知道,我早就想揭露他。那些证据我也不是一下子搜集的,这事我很早就在做,我没想到他越来越得寸进尺,我只不过有一个喜欢的男人,甚至交集并不多,他就找人打残了他,我意识到,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掉我,这种日子令人窒息,我没法再等,必须要摆脱他。”

讯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何砚有一会没有开腔,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两分钟说:“所以你是连我也一起设计了。”

“抱歉。”

何砚没表态,只说,“可你这办法并不是很稳妥,应该说有很大风险。”

方玥说:“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搏一搏。”

“你想过会失败?”

方玥低头,“我当然想过,只不过我以为赢的概率有八成,还是抱了不小的希望。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是有些震惊,但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反正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点我很确定,”她嘴角抿了抿,慢慢说,“蒋丛成应该是死定了。”

何砚说:“行,那接下来你说说你跟蒋丛成,你们什么时候认识?又是怎么有这些牵扯?他做的那些违法犯罪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补充道,“顺便交代交代七渡镇那个案子。”

“这个你晚点再问。”方玥说,“我妹妹呢。我必须先见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说抱歉 最近都只有到深夜才有提笔的欲望 大概是在作死

☆、第38章

医院里的时间和外面世界不同速。

钟恒在病房坐了整晚, 感觉像把前面二十多年重新走了一遍, 按理说应该看透想通,但他这个人胸怀向来不够宽广, 一贯记仇记恨,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这口郁气也像堵在胸口二十年, 挠心挠肺,横竖排遣不掉,怄得眼睛酸胀。气到最后, 全都气到自己头上。

熬到清早,钟恒去找护士来给许惟量体温。

连着几天没修整过,他胡碴都冒出来,身上这衣服还是前天的, 那天晚上泡过水,滚过灰,又脏又皱, 整个人邋遢得很。

护士看不下去,做完记录, 眼皮掀了掀,瞥他一眼, 见那眼睛里都是血丝,也不忍说狠话,委婉提醒道:“你女朋友情况很稳定, 可能是之前太缺乏休息,就是睡得长了点,你真不用寸步不离地守着,抽个空去洗洗吧,你这样子小心吓着她。”

钟恒有那么点茫然,低头看看自己。

护士叹口气,换了输液瓶就走了。

钟恒视线往四处瞥了瞥,看到前天晚上何砚叫人拿来的衣服,他进卫生间换了,洗漱了一通,出来坐到床边。

床上的人闭着眼,呼吸很轻,这张脸除了眉和眼睫是黑色,其他哪儿都白,两片唇也没多少血色。

钟恒手伸过去,在她额头贴了一会,掌心温温凉凉,不烫了。他握住她的手,攥紧,头靠过去,贴着被褥,嘴唇在她指尖碰了碰,眼睛就闭上了。

他太久没阖眼,在这清早攥着她的手模模糊糊睡过去。

钟恒是被惊醒的。

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下大暴雨,他骑一辆破自行车载许惟,下坡的时候没刹车,把许惟给摔着了,头破血流。这么一吓,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钟恒眼睛睁开,视线聚焦,愣了愣。

许惟眼珠微微动了下,和他目光笔直相对。

“钟恒。”她眉心蹙着,右手在钟恒掌中转了转,几根手指捏住他的大拇指,没什么力气,合不拢。

钟恒直起身,佝着头凑在她面前。

“……醒了?”大手掌捧住她的脸。

“嗯。”

“疼?”

许惟摇头,眼睛又阖上,脑子里仔细回忆,眉头越皱越深,那晚的事还有些残留印象。她沉默了半晌。

过了一会,她问:“今天几号了?”

钟恒顿了顿,低声说:“二十九号,你睡了好久。”

“蒋丛成呢。”

“被抓了。”

“俞生……就是跟我一起的那小孩,他得救了么。”

“嗯。”

许惟睁开眼,看着钟恒青黑的眼睛,“你……”话没说完,嘴被他咬住。

许惟感觉到他手有点儿抖,亲得也糟糕,胡碴扎到她的脸,嘴唇一撞,舌就撬进去,没有过度,她一口气没出去,他舌头已经到她嘴里,吻技跌破历史下限。

幸好他很快冷静了,没持续太久就退开,贴着她的脸庞喘息。

许惟胸口起伏,半天才缓过来。

“钟恒,”她又要开口,“我……”

“结婚行么。”

“……”

许惟懵,钟恒自己也懵。看她睁眼,乱七八糟的一堆话挤在喉咙口,推来搡去,磋磨半天把这句从心肺里拉出来。

这婚求得太突然。

钟恒脑袋抬起来,黑漆漆的眼睛跟熊猫差不离了。她不吭声,他眼睛又红得厉害,“许惟,跟我结婚。”

许惟心跳过快,脸庞有了些血色。

她喉咙动了动,身上的疼痛提醒她之前发生了什么。

还有很多事没解决,也还有很多事欠他交代。

“钟恒,你等会,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许惟手指动了动,“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给我点时间,我组织一下语言。”

她抬起没伤到的左手,推推他胸脯,“你坐。”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许惟看了一眼,说:“你先接电话。”

刚说完,铃声歇了,敲门声又来了。

许惟:“开门啊。”

钟恒朝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脸色就不好了。

何砚贴着小窗口往里看,钟恒把门一拉,何砚往前一跌,差点栽倒:“你干嘛?”

钟恒把他往外推。

到了走廊,钟恒压低声音说:“她才刚醒。”

“已经醒了?”何砚语气轻松了点,“状态怎么样?”

“不好,做不了笔录。”

“谁说我是来找她做笔录的?”何砚看着他,“你别这么敏感成么,她既然醒了,我进去看看。”

钟恒皱眉:“她说不了很多话。”

何砚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怕我提那些?”

钟恒默不作声。

“咱们现在算不算朋友了?你别老拿我当警察防备着成么。”何砚说,“这样吧,我保证,我今天绝对不主动提那些,我就作为一个朋友来看看她。”他拍拍钟恒的肩,“进去吧。”

许惟正看着门口,他们一进来,她就看见了钟恒身后的何砚。

钟恒快步走到床边,轻声说:“何队来看你。”

许惟没有说话,头点了下。钟恒倒了杯水,喂她喝了两口。

何砚走过来,站在一旁对她笑笑:“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许惟说,“你坐吧。”

何砚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了几句,都是些寒暄的话。

许惟敷衍地应着,过了会,在何砚打算告辞时,她忽然拉住钟恒的手,说:“我饿了,想喝粥。”

“我去买。”钟恒立刻起身,“还想吃别的吗?”

许惟点头,“你看着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