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蓝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仿佛他没着衣衫似的,看得他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这是做什么?今天来到西南宫,就是为了‘看’我的么?”

“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苍蓝啧啧道,不去接他的话,也不理会他一口一个我啊我的,“我说十二嫡主殿下,在这里可住得惯?前阵子我大病一场,醒来后许多事都记不得了,以前的事,委屈了你,还望嫡主海涵才是。”

“幻儿,传我口谕,从今往后,西南宫的用度与其他宫恢复一致,月君也可以在宫里自由进出。”

“是,皇上。”

冷幕月半惊半疑地看着女皇,容貌与一年前相比没什么改变,语气倒是开朗了些许。她这是在讽刺我么?一口一个“十二嫡主”,是在嘲笑他虽然是个嫡主,可却可笑地被母皇嫁给了她,还过得那么冷清?还是提醒他虽然他的身份看似尊贵,在她眼里亦可以一文不值?

这么揣测她的用心,他又恨恨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多谢皇上关心了!”

见他毫不领情,苍蓝不由得叹了口气。想挽回以前的错误,谁知道还是碰了一鼻子灰。罢了,罢了!她转头正要离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水盆倒水这样的东西也就罢了,那些吓人的玩意——以后就免了吧!在我的皇宫之中,我可以容许你们自由些,但一个地方总得有个规矩,那些东西万一伤着别人怎么办?万一今天伤着了我…皇宫里的事,嫡主应当知晓,不需我多费唇舌了吧。”

冷幕月这才注意到虽然女皇的言语很客气,神情却是变了模样,隐隐透着一股狠戾。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那几支插在墙上的箭,还森森泛着冷光,不由得也是面色煞白,背上也冒出了冷汗来。他心里自然明白,倘若今天伤着了女皇,不仅他和裕霖再走不出这里,还会给自己的国家飞凤带来多大的麻烦!思及此,还未满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低下头去:

“在这里安插机关,原是为了保护我和裕霖的安全。我这宫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会来,今天却没想到…我撤了它便是,请皇上恕罪。”

一番话里倒隐隐有些责怪女皇不关心他们似的,苍蓝听了也有些心酸,“罢了,以后需要人保护,我点几个人过来护院就是。你既然嫁进来,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你我既是夫妻,这些俗礼也便免了。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就直接来找我说吧。”

冷幕月恭敬地谢过,并目送他们离开门外。前一刻烧水去了的小厮裕霖回来,见主房门口一片狼藉,主子又愣愣地站在那里,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急得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主子,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上…”冷幕月讷讷地开了口,“皇上她刚才来过了…”

裕霖的脸上顿时愤懑难平:“她来做什么?是不是又想着什么法子来对付主子?您不要怕,有什么事奴…”

“裕霖,”冷幕月及时截住了他的话头。从前他们是门庭冷落,山高皇帝远,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关心。如今皇上来过了,一切都起了变化,说不定此刻便已经隔墙有耳,这对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的他再熟悉不过了。国家可以不同,皇帝也可以不同,但宫里的规矩,却总是大同小异的,都是如此冰冷而残酷。

待到两人进了屋——还是从主门旁边墙壁上的小门进去的,冷幕月才告诉裕霖,“皇上这次来,我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裕霖不明所以地看着主子,一向古灵精怪的嫡主这次究竟又在想什么呢?

第十五话 劣迹

从表面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西南宫的主殿都只有一扇门。雕花砌玉,漆金把手,和其他宫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冷幕月偏偏就有这个本事,愣是在旁边的墙上又开了一扇门,和周围全然融为一体,饶是眼神再好也看不出来。

更妙的是,明明只有一门之隔,从小门进去以后,却不是通往主殿了。他将主殿隔出了一个宽敞的房间,虽然不是寝宫,平时用作休息看书也是足够了,这是绝对隐蔽的。

裕霖跟着主子进了小房间,又忍不住问道:“主子,皇上来你这里,可有什么用意么?”

“皇上这次来,我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裕霖自是不明,“怎么个不一样法?难道她想了些花言巧语,想讨好主子掩盖过去?”

冷幕月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不管她想做什么,我好歹也是飞凤的嫡主,她不敢对我怎么样的…不过出去你也莫要乱说话,知道了么?都跟了我五六年了,毛躁的性子还不知道改一改。”

“主子爱闯祸,小厮也不例外呗。”裕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和他文雅的名字丝毫不符。他是冷幕月的陪嫁小厮,也算是皇宫里长大的,两人同在异乡,自然是亲近些。

“你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冷幕月只笑嗔了他一句,便转身去研究自己的那些新奇玩意儿了。

裕霖一边打扫屋子,一边在他自己的小世界思忖着:他这个主子,虽说是个嫡主,地位可能比一般人家的公子还不如。

他是看在眼里的。自打他进宫跟随他起,他和他的父君冷君就是受尽冷眼,是宫廷大花园角落里那不起眼的一根杂草。起初,他裕霖也怨天尤人过,认为自己跟错了主子,这辈子免不了也跟着不能飞黄腾达。可后来,他发现冷幕月和冷君真真是大好人,眼瞧着一同入宫的兄弟们有的稍微做错了一点事便叫主子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则一直被礼遇着,也便知道惜福,不再不平了。

这冷幕月主子不似他爹冷君,文文弱弱的,他是个活泼的主。他活泼不在于好动,而是爱动脑子。从小,他就会想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而且多半是坏点子,作弄人的,他身边亲近的人都没少吃过苦头。主子聪明,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可一般嫡主不能像皇子那样上学堂,他就喜欢一个人捣鼓些小玩意——比如会发声音的石头,或是可以多次使用的宣纸等等,都是些旁人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却乐在其中。所以,哪怕他们是不太受宠的,主子有父君疼着,也过得无忧无虑、与世无争。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女皇不顾主子和冷君的反对,一定要将他远嫁闵国,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宫里明明有的是待嫁的嫡主,女皇却选了年幼的主子,可见这件婚事并不会太如意。冷君因为太过担心,竟一病不起。病来如山倒,没几个月就归了西。临走之前,他拉着主子的手前叮咛万嘱咐,不过是些男儿家以后在妻家要注意的地方,怕儿子吃了亏去。本想将他嫁给一户官员家做个正室,这一辈子也算是安定了。现在演了这一出,主子的下半辈子也要在深宫里渡过,还是在异国的深宫——这让他父君怎么能不心如刀绞!主子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爹爹一点拨,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并竭力安抚着让他放心。他见状也上前,自己也再三保证会照顾好主子,冷君才安心闭了眼。

哭送完冷君后没多久,冷幕月就被送上一辆喜气洋洋的马车,吹吹打打地送入了闵国皇宫。这一支喜庆的队伍,一路上吸引了多少百姓围观,为众人啧啧称道,真真羡慕,可坐在马车里的裕霖知道,主子的泪多少次湿了红盖头,又多少次将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可终究吃不了几口…到了闵国,竟瘦了一大圈,原本机灵圆嫩的脸蛋上,只显得出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主子进宫之后,整整十来天,女皇都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听宫人们嚼舌根的时候,裕霖才知道原来女皇是夜夜笙歌,流连在一个当过怜人的侍君那处!他的主子,是高贵的嫡主,现在却要和怜人平起平坐共侍一妻。他将此事告诉了冷该幕月,两人自然对女皇更是多多不屑。

几日后女皇终于想起了新娶了进门的月君,可还没进门,就被主子设在门上那作弄人的玩意扎破了手。主子也是的,将母皇嫁他的气出在了女皇身上,女皇质问,他也不服软,两个年纪都不算大的少年少女从此就生出了嫌隙。女皇令主子禁足悔过,还时不时削减他们的用度,他们从此又做了最不起眼的杂草…

裕霖回忆着辛酸过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主子明明这么聪明,姿容也是上乘,可偏偏生得那么倔强,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幸福呢?他看了一眼正在弄木刻的冷幕月,却不知他此刻心思早已不在面前的这块木头上,飞出云天外了。

皇上这次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说实话,他是不太习惯称她一声“皇上”的,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国家,她也不是自己的帝王。从前的事他虽然不是没做错,只不过他也是有身份的人,生性又倔…

是了,她好像变得亲切了。虽然他一共也没有见过她几次,但每次总觉得她是冷冰冰的,看他的眼神也像是腊月寒风,没有一点温度,连带着让他的心也凉了去。也许是那时候他们年纪都还小,彼此之间争锋相对,孩子气地争执着把。

“…你既然嫁进来,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你我既是夫妻,这些俗礼也便免了。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就直接来找我说吧。”

不知为何,他的脑中一再响起她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夫妻,他真的有妻主吗?少年的心思毕竟简单,又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被妻主这么点了点,仿佛从哪里向他打开了一扇门,一个从未得知的世界,让他变得迷惘起来。

第十六话 前尘

苍蓝本来要抽空再去看一看她的一侍珮璃,却被太傅进宫求见打断了,这一停便又搁置了下来。她匆匆回到静庭轩时,纪允如面前的茶水已经没了热气。

“纪卿家这么急着找本王,可是出了什么事么?”苍蓝坐定,又命人倒了两杯热茶。这天气,纪允如进宫一次也着实不算容易。

纪允如躬身,“实不相瞒,适才,臣还在工部尚书刘颖姿大人的府邸,我们几位官友品茗谈天,交流感情。可说着说着,提到了明年官职变动的问题,臣听说,吏部尚书宋蕊将被降职,取而代之的会是国师大人的门生于梦柳…”

苍蓝愈听,神色愈凝重,适才的笑容也敛了下来:“太傅大人觉得,她们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这个…”纪允如为难地偷偷睨了一眼龙椅上的闵苍蓝,她眸深似水,只不过究竟是年轻,急躁二字全写在了脸上——不过比起从前的无动于衷来,兴许是个好的变化吧!

“想必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力…这消息既然放出来了,十有八九就是真的。”纪允如斟酌字句,唯恐说得太直白两人的面子都下不来。十有八九,就算皇帝没有决定,十有八九也是真的,说明什么问题?

她,傀儡皇帝,官员更替都无需经过她的同意,完全被架空!

苍蓝似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又好像没有,只是静静地低着头。纪允如知道她心中是明白自己的处境的,对她也是不无同情——毕竟自己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年幼即位,拿不到实权也在意料之中,但多年来她毫不进取,却是她所不乐见的。可就在最近,她觉得皇上稍微长进了一些,经常在单独相处时请教她朝政的问题,这才让她第一时间赶到宫里,向她通报了这个消息。

对于女皇将做、或者说能做什么,其实她心里没有底。她只是那么期待着,或者说,也有奉承讨好的含义在里头。

“这于梦柳,是什么角色?”沉思半晌,纪允如以为她已经被打击得毫无斗志的时候,苍蓝忽然开口问道。

纪允如自是欣喜,忙将此人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此次官员变动的细节,纪允如这才告辞离去。

纪允如走后,苍蓝瘫坐在龙椅上半天没有说话。莲幻替她将冰凉的茶水又换成了热的,然后看着它再次慢慢失去温度。

“皇上,天色已不早,是否让御膳房传晚膳了?”秋尽小心翼翼地问道。

苍蓝意兴阑珊地摇头,“不吃。”

扑通,只见秋尽冬无都跪在她的面前。她扬眉:“你们这是作什么?”

“奴们卑贱,不懂国家大事。但奴们知道,皇上的龙体就是百姓的福祉,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呀!”

苍蓝看着这些忠心的宫人——至少此一刻看起来是忠心耿耿的,不由生出些悲哀。母皇在世的时候,自己以为当皇帝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坐在龙椅之上,看跪了一地的百官,就是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有什么大事要决断,总是会有正反两方各持己见,理由一条接一条,国家社稷伦理道义是一堆又一堆,最后即使不作选择,他们自己也能辩出个黑白是非,谁胜谁负来。

说到底,在她那时的小脑瓜里,服从与忠诚,是臣子最基本的信条,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些,在她即位以后,首先就被推翻了。朝堂三分,却没有一分属于自己。勉强要算的话,也只有太傅那一派可能会稍微偏过来一点儿——毕竟太傅是正直的两朝元老,但苍蓝不确定她在明哲保身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来。

丞相王涵之的那一分,在她几个月的摸索中,惊人地发现她的势力才是最大的。这个母皇的好友,表面上与世无争的人,究竟能不能全力辅助自己,还是个未知数。

而国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她这个人不但神秘,并且绝非善类。但要铲除她,却不见得那么容易。她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很庞大的力量在支持着,若是打草惊蛇,就很难再连根拔起了。

光是查清楚朝堂势力的来龙去脉,就已经费去了她大量心血,更何况还要学习处理政务,辨识哪些褶子说的是实话,哪些又是虚张声势用来浪费国库的,想一口气吃成胖子的感觉莫过于此。

母皇走得突然,这一切她接手得更突然。小的时候虽然也学习政务,但时间很短,她自己也并不感兴趣,整天沉迷于武学之中,很少留意朝堂上的事。

那时候,她上有储君三皇姐,下有聪明玲珑的湘玉,父君亦是与世无争,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将独掌天下?而现在,这渺渺人间,又还有谁,能真心教导她、帮助她渡过这般迷惑的时光?一阵阵的无助与迷茫中,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张含泪的脸庞。

他!是的,只有他。这个宫里,只有他最熟悉母皇,熟悉前朝,他应该能为她提供一些想知道的事情。

主意打定,苍蓝便携了两个小厮直奔北宫而去。

浅叶结结巴巴地通报女皇驾到的时候,宁昭颜已经早早用过晚膳,在房内沐浴了。蒸汽熏腾间,他听见通报,本来热腾腾的身子仿佛忽然就凉了下来,哪怕是浸在热水里也不能缓解丝毫。他在浅叶的服侍下匆匆擦干身体,皇上已来了多时,怕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主子,不能这样啊!”浅叶见他急急忙忙就要套上干净的衣袍,连忙阻止。“现在都这个时辰了,皇上来您寝宫,照规矩,是要按,按侍寝的要求装扮准备的。”

“侍寝”两个字如迎头一盆冷水,将宁昭颜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看他面色惨白的样子,浅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细细开导了一番:“主子,我知道你的苦。可你是十君之一,这件事,早些晚些,它都是一定要的呀!皇上风姿出众,又青春洋溢,正是好时光呢,您就学着慢慢接受,您是她的侍君这件事吧!”

宁昭颜还没来得及消化浅叶的话,就被推出了房间。苍蓝等在偏厅,倒也不急,反而细细观赏起北宫的装饰来。

虽说每个宫的格局都大致相同,可各位侍君的喜好,从装饰上就可略知一二。雅竹哥哥的东宫,虽然不是富丽堂皇,却也古董字画一样不缺,风雅之中透着富贵,满是大户人家的味道。

柳容的中宫呢,是很奇怪的两种风格。外堂是金碧辉煌,华丽到简直有点俗的地步。值钱的东西都在眼前闪闪发光,好看的装饰都放在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让人猜想此宫的主人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可走进寝宫,却发现简洁得就像百姓的家里——

满屋的绿意葱茏,多是些青翠可爱的盆栽。造型玲珑,各不相同,长得健康茂盛,看起来受着精心的照顾。偶有小花几朵的,也能带来缕缕馨香,衬得整个房间芬芳怡人。摆设多是木刻,偶有几件玉器的,也纯属点缀。虽不是大风大雅,倒也别有情趣。

相比之下,这北宫就是另一种感觉了。来到北宫,也真像是到了北方,屋外寒风飘雪,屋内纯净洁白。饰品多是温润的羊脂玉,有人物、有草木,造型迥异。墙上倒是有一些书画字卷,却都不是出自颜君之笔。除了玉饰,屋子里最多的便是腊梅。这个季节,正是梅花怒放的时候,有了这些,清雅之处便所到皆是了。就在她心中暗自比较时,宁昭颜走了进来,向她行礼请安。

苍蓝见屋里还有几个小厮和宫人,恐说话不便,就都打发了他们走。门一关上,宁昭颜的苍白就更明显了,待到她发现时,只见他额上隐隐有一层冷汗:“颜君这是怎么了?大冬天的,为什么流这么多汗?”

自然而然的,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她便更疑心他是病了,腿脚无力。

这情景,实在是太像那一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也是个冬天,也是这般的晚上,雪下得特别大,她只身而来,斗篷里盛满了晶莹的雪花。那时候,她已经即位,他作为前朝十君,过着清静寡淡的生活,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到老。

人都说他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就这么守了寡,着实可惜,但宁昭颜却不以为然。选秀入宫之前,他就不是家里最得宠的儿子。他不擅长诗词歌赋,也不精于计算,有赋闲的时候,往往是阅阅小说,抑或是做做绣工。说到绣工,或者是做衣衫,他倒是顶拿手的。可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擅长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送到宫里以后的几年,他凭借着年轻貌美,婉约风情,又比女皇小了那么十五岁,深得她的怜爱,被封了十君。他一直循规蹈矩,虽说与女皇算不得伉俪情深,好歹也是嫁了人有了依靠,这一辈子并不做其他打算了。

然世事难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他的安定的生活。妻主走了,侍奉了她近五年的他也没能生下个一女半儿,只得孤零零守着自己的下半生——或者,哪怕她仍然在,他的大部分岁月也将是一个人渡过的,这是他入宫以后,慢慢总结出来的感悟。

就在那个冬夜,她,当时大家以为的闵湘玉,来到他的宫里。她流着泪,说她想念母皇,想念父君,自己感到多么无助、多么孤独。楚楚可怜的少女,让他减去了疑心,只好言相劝她节哀,却不想她慢慢、慢慢靠近自己身边,无助的唇竟然吻到了他的唇上…

窗外风雪肆虐,屋内暖炉里的火熊熊燃烧。他想挣扎,但她小小年纪臂力却大得惊人,轻轻松松就将他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额,大家先不要激动,咳咳。

第十七话 迷乱

他犹自记得,他被迫向她展示自己那隐秘至极的身体…他挣脱不过,于是只能不停地提醒着她:他是前朝十君,是她母皇的侍君,这事,是有违伦常、天理不容的呀!而她却丝毫不管不顾,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昭颜哥哥,你知道吗?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从你的眼睛里,读到了和我一样的…”

一样的什么?

热气卷着香味,一阵一阵喷到他的耳边,引得他忍不住轻轻颤栗。

她轻笑他的可爱,笑得唇红齿白,少女青涩的面容还未完全长开,隐隐带着童稚:“我呀,前阵子从珮璃那里,学到了一些好东西呢!我早该知道,这件快乐的事儿,是应该属于我们的…”

他的力气到她的手里仿佛是游丝,他柔滑的身躯任由她摆弄,甚至最初的惊恐慢慢都变成了令人羞耻的快感…就在这样的禁忌中,他成了她的新宠,在他是太君她是新君的情况下,暗度陈仓。

那时候的她,内向沉默,很少有这么放纵的时刻。他深深知道,表面上愈安静的人,心里可能愈复杂。事实上,他猜对了。在明目张胆地将怜人柳容封君后,狠事做到底,她又在朝堂内外呼天抢地的反对声中,将他封了君。

可是她何曾问过他愿不愿意?他自是不愿意的呵,一男怎可许配二女?还都是女皇!

他宁愿死!可是在这里有谁不明白,进了宫的,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身后庞大的家族都和自己一脉相承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娘爹姐弟跟着遭罪。

忍吧,哪怕是千夫所指。默默躲在屋里也便算了,他最怕见到的人,除了女皇,就是寰太君。如果说女皇总是向他索取、让他想起二嫁的羞耻,那寰太君看他那轻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一刀一刀,那都是往心窝子里头捅的。

忍受良心谴责的日子,让曾经的婉柔少年再也不敢迎风而立,或是大方地站在阳光之下。因为他的心里,总有一处是阴霾的,他只愿身上的白衣,能略为带走一些身子的肮脏。

苍蓝摸摸宁昭颜的额头,只觉得潮嗒嗒的,倒也不烫,反倒是偏凉。她又摸了摸他的手,竟是像冰一样冷!她有些心急地用两只手替他搓着五根手指:“怎的手这样凉?”

那手细腻、香滑,绵软无骨,就若最上好的蚕丝织成的绢。每一只指甲都光泽得晶莹剔透,细细看来竟是白玉无瑕,保养得宛如一件艺术品。想起上一次无意中抓到他的手,还来不及好好品味就已经被抽走,这一次,她竟是有些迷恋地放缓了动作,由最初的揉搓变成了轻微的抚摸,仿佛要将那每一节指骨都摸到似的。

宁昭颜见她只细细摸着自己的手,并不见有下一步动作,原本的惊恐也慢慢放松下来。他记得她失忆醒来的那一天,她说自己是苍蓝,他压根就没有相信过。这世界上难道还真有灵魂易主的事儿?要不然,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呢?莫不是想掩饰自己曾犯的错,于是就推了个一干二净?

他愤愤然想着,却没发觉苍蓝的眼神愈发迷乱起来。

自己与颜君并不熟悉,可以说,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母皇的侍君,即便是小皇子们,也是知道避忌的。只是因为他如今是自己的侍君,她便想学着对他好一些,和其他人一样。可为什么,特别想靠近他…想亲近他…仿佛他身上有一种熟悉,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鬼使神差般,她的手离开了他的,慢慢抚上了他的玉颈,并一点点向脸颊探去。宁昭颜微微一惊,低头只见苍蓝乌黑一片的眼眸渴求地望着他,手指已经伸到了他的唇边。他玉唇微启,含住她的食指,轻轻吮吸起来。

苍蓝从未尝试过这般暧昧触动的滋味,仿佛是指尖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滚滚的都燃了起来。这是种什么感觉?是她的记忆里所陌生的,却是她身体所熟悉的,叫嚣着膨胀着,耳朵里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向他的衣衫探去。只轻轻一拉,着在外面御寒的袍子就落了上半身,直露出内里一件几近透明的纱衣来。

原来当时宁昭颜着衣时,被浅叶提了醒,又匆匆脱下原来穿上的里衣,换上用来侍寝、若隐若现的纱衣,外边罩着一件厚的,也只是粗粗地系了下带。刚才被苍蓝这么一拉,原本就系不牢实的衣服马上就翻落了下去,连纱衣也是衣衫半开,露出一片白嫩的胸膛来。

强烈的视觉刺激引得苍蓝迷乱不已,她贪恋而新奇地抚摸着他,手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柔滑细腻,令人享受的触感。正当她懵懵懂懂地将唇凑近他的胸前时,忽然手指狠狠一痛!惊得她满头满脑的情`欲都在瞬间清醒了下来,再看自己的手指,竟是冒出了深红的血珠。

“颜君,你!我…”她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被鬼迷了心窍一般想亲近他,更不明白情`欲热烈时,他为何咬破自己的手指。十指连心,那滋味真的是疼得叫她龇牙咧嘴。

宁昭颜此刻不再是苍白如纸了。他面色微红,气息略急,眼神却是一片清明。“若臣君不这样做,皇上是不是还打算故伎重施?和以前那几次一样?”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像变了一个人。说话流利,眼神坚定得有些狠戾,而不是先前动不动就被吓得流眼泪的颜君。她不知道,他其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他知道,有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与其日日自我折磨,倒不如现下求个痛快!

主意打定,说话自然也底气足了起来。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颜君,以前那几次…你说我与你…”

宁昭颜气急反笑,“怎么,皇上竟真的失忆了么?若是真的,怎么一来臣君这里,又记得如何宽衣解带了呢?”他已经气糊涂了,全然不觉自己现下说的话多么大逆不道,只是一气儿直抒胸意,将积压了几年的怨气都爆发出来:

“我不知道提过几次,我是圣明德女皇的侍君,你这样强要了我,也不会得到世人的认可,可是你听过吗?结果非但坏了你的名誉,也害我一世再不得安宁!每每到我这来,总是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轻薄于我。如若是为了那点心思,何妨不开始就露出本意,还要装作无辜的模样!”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竟急急喘气,面容也更红了几分。苍蓝愈听心愈沉,知道颜君已经失了理智了,才这样你啊我啊的,也不管他自己和家里人的几个脑袋够不够砍。她深吸一口气,难得好脾气地看着他已微有泪意的眼睛:

“这话,只我俩私底下说。在外头,哪怕是说了其中一句,你也是要掉脑袋的。”

“我不怕!”他顶回,只是语气已经弱了三分。

原来他也有稚气可爱,强头倔脑的一面。

“噢?那你家里人的性命,你也不管了吗?”苍蓝微微眯眼,细细剔着自己的手指甲。

说到家里人,仿佛是一盆冷水兜头浇熄了他的怒火,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那么多无可挽回的话了,于是只能难堪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去:

“臣君知道自己失言了,还望皇上念在与臣君…臣君与这宫闱有缘的份上,饶臣君家人一命,昭颜即便是在地底下,也会感怀圣恩的。”

怕是怨恨地诅咒不已吧?苍蓝心里叨念着,决定试他一试:“颜君,我问你,是否嫁给我真让你这么难过?”

他低着头,空气沉默着。

苍蓝叹了口气,“我不是湘玉,这件事,你也是知情人。虽然我不知道五年之中究竟你是怎么成了我的侍君,但此事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哪怕我现在放了你,杀了你,你的名誉和我的,都不可能再回头。”

宁昭颜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话。

“人说,嫁鸡随鸡,嫁了我这个皇帝,应该也不会这么差吧?我这次醒来,仿佛是重生了,而你——是不是也能给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呢?你活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名声。我既然娶了你,我自然有办法叫他们通通闭嘴。”

一字一句,就像豆大的雨点稀稀落落,最后终于越下越大,变成了倾盆大雨,宁昭颜的世界顿时笼罩在一片迷蒙之间。他面前的这个女皇,她扬着眉微微翘起嘴角的表情,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重生?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际遇吗?

还是,这不过是她玩的又一套把戏!他在宫里头已然十年,不再像小时候,被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晕头转向了。不过女皇的这番话于他,也许会是一线生机的开始。宁昭颜那颗强逼着自己坚硬起来的心,突突突突地跳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看谁第一个抓住亲妈我~拿号码排队了~

想看H戏的童鞋们不要急,肯定会有的,但咱也要根据剧情发展不是~

大家努力给我打分留言啊,偶暮月在冲榜中,念在偶辛苦日更挥汗如雨滴份上......(要打2分哦,0分偶就泪奔给你看......)

第十八话 重生

苍蓝替宁昭颜拢好衣衫的时候,他还在犹自愣在那里不敢相信,怕感动过后,又是惨淡的打击。苍蓝见他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心道后宫之中,果然个个都是风里浪里滚过来的。

小容儿原是风月场中人,以色侍人,所吃过的苦当是最多;颜君一人嫁给两朝女皇,传奇的背后惹的更多的是非议,日子怎会安生;月君虽然贵为飞凤嫡主,可却被母皇远嫁千里来和亲。而且入宫都一年多了,非但自己从未关心过他,整个西南宫只他和小厮两人,毫无十君的排场;另一方面,他的母皇竟也对他不闻不问,一年间的通信中,只有一封问及过他,由此便知他从前的生活有多冷清了。

一时间,苍蓝竟有一种怜惜之感,生出了唐突佳人的歉意:“颜君,刚才的事…确实是我冲动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所以我不该这么做的。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强迫你,君无戏言。

还有,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叫你昭颜吧,反正我们都…这已经是事实了,我希望你能接受,你看呢?”

宁昭颜谦柔的眼里闪烁着惊奇。皇上…这是在给他道歉?虽然没有那几个字,但她的解释,不就是安慰着他吗?纡尊降贵,这可真是太新奇了…若他还要推辞,就是自取其辱了不是?

“臣君谨遵皇上的旨意。”他微微低下头,又恢复成她最初看到他时,那种柔柔怯怯的模样。但苍蓝已经知道,如果他是只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兔子。他柔弱,但并不怯懦,相反的,他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隐忍。若不是委曲求全,他该有属于自己那一片天空的。

“你如果愿意,”面对他的退让,她的语气也愈发柔缓下来,“同其他几位侍君一样,人后同我用你我相称吧,妻主亦可。”

“这样,也能让你快些忘去从前的身份,接受一个全新的自己。”她急忙补充了一句。

全新的自己?宁昭颜哑然失笑,难道这样的自己,还能再重生一回吗?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如果能忘了从前那些事,多好!

颜君,昭颜…她是长大了,还是真的忘记了?那个时候,她一直叫他“昭颜哥哥”,就像现在她叫竹君一样。说起来,他虚长她足有九岁,她却忘了再称他一声“哥哥”!这是不是在说,她把他,当作平等的存在?不,他不能随便说平等的,毕竟,她才是这个国家的王者…

宁昭颜思绪乱飘的时候,苍蓝终于在美人汤里苏醒了,想起到这里的本意来:“昭颜,我有点事,关于前朝的,想问问你。”

“皇上请讲。”宁昭颜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的面前。

面对他的不改口,她也不再坚持:“明儿早朝,一部分官员就要越过我,私自定夺官位变动问题了。我虽能决策,却无实权,想从中分析利弊,却无从说起。人说,知己知彼,现在我就是到了需要知道对方情况的紧要时候了。”

宁昭颜对皇帝被架空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恕臣君直言,后宫里的侍君,是从来不参与朝堂上的事儿的…臣君们天天住在这里,哪知道天高地厚,人心宽窄?”

“其他人我不敢说,昭颜,你一定知道一些的。母皇离开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会当皇帝,我措手不及。以前我少不更事,倒也罢了,现在真想好好当一个皇帝时,却发觉大好江山都倾斜到外人手里去了,这叫我如何是好?你曾在母皇身边,可听她提起过谁可疑,或是她信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