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竹心中了然,娘口中的琨儿,便是当朝刘太君——刘以琨了。

“娘曾经识得刘太君?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呢?”

王涵之一双眸子看向窗外远方,似在回忆的星海里畅游:“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自然是不知道了…琨儿是我师傅,也就是前朝丞相刘大人的义子。他本姓何,是延岭一个小村落里农户家的孩子。八岁时陪娘亲到都城求医,机缘巧合下邂逅了我师傅。她膝下无子,对他又颇为喜爱,于是他病重的娘亲就将他过继给了我师傅。

我十岁时拜刘大人为师,自然就识得了琨儿。他和都城里其他的大家公子都很不一样,皮肤很黑,又不爱说话,所以我总逗着他玩,希望他笑…”

此刻也许连王涵之自己都不知道,说起回忆中的那个琨儿时,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温柔、多么甜蜜,仿佛也一并回到了少女时代,连王雅竹都看得呆了。在他的记忆里,娘亲总是淡淡的,虽经常挂着笑容,笑意却很少到达眼底。他从小到大,何曾见过这样的一个娘亲?

“再到后来,我发现我喜欢上了琨儿,正打算请娘去提亲,却得知他已经到了可以参加选秀的年纪。朝廷纪录在册的,又是作为丞相的儿子,我师傅便将他送入了宫里。那时候,他已经男大十八变,不再像刚来时那样黑漆漆的,眉眼间开始显山露水,竟也愈发美貌动人起来。也许是好朋友的眼光相似,琳儿选中了琨儿,他便平步青云,一跃当上了十君。”

“那这些年来,你一直和他…藕断丝连?”王雅竹犹疑道。

王涵之矢口否认:“自然没有。他是十君,我是丞相,我们之间注定再不会有交集。可是看到琳儿,我就会想起琨儿。我开始慢慢变得无心政务,装作潜醉山水,享受左拥右抱,再不去想那黄樑一梦了。

一直到八年前,琳儿出了事,琨儿才又找到我,说自己已经怀了龙种,妻主却在这个时候不在了。他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于是我便替他想了个法子,让他远离宫廷隐居起来,日后再做打算。就从那以后,他便鲜少再和我联络了,只偶尔有信函几封,权当问候。”

苍蓝听着,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这王涵之,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因为刘太君是她最为难忘的初恋,她就能为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牺牲,凡事处处都护着他,为他扬帆开道,不求别的,只想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这种没有奢求的爱,便只有最初萌生的,才会如此纯粹吧。

“既是如此,那事到如今,又为何…为何放弃?”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越来越看不清琨儿…”王涵之的眼神变得迷蒙,“不,不是,我可能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我只是一厢情愿的、用我的方式去理解他,想象他从乡下来到城里,对一切是那样的陌生、怯懦,需要一个人去帮助和指引。

我一直以为,琨儿只是命运的牺牲品。他心里应该也是有我的,只是命运帮他选定了妻主,他这一生,便要这般过…如果不是这次闵之雁上位,他当上皇太君后那种得意洋洋的嘴脸,我可能也真的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当年,他是真的想要当上十君!他以为,只要一朝飞上枝头变作凤凰,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再不会回到过去那种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日子了。哪知道琳儿出了事,他又没有了靠山。从那时到现在,他心心念念的,恐怕便只有如何夺回实权,如何坐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吧。

整整十多年,十多年的时间将他改变…他已经不是琨儿,不再是那个纯朴腼腆、内向害羞的少年,他变得、连我都不认得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酸涩下去,王雅竹没有插嘴,任王涵之将这一段尘封的往事从最初一直讲到了最后。断断续续的,有时候还穿插着几个回忆的片断,都是她对刘太君多年以来最真挚的怀念和心痛。

听完这些,他和一墙之隔的苍蓝便都明白,为何王涵之不再偏帮刘太君说话。就像她说得激动,话尾都出现了破音,这样的破音,便是她对刘以琨这个人,一段感情最终残破的句号。

看到王涵之的松动,王雅竹便打铁趁热:“娘,那不如弃暗投明,来帮皇上吧。以娘的聪明,又怎么会没发现,刘太君的气数已尽了,无谓苦苦挣扎呵。”

于公于私,他都要劝服娘亲改变决定。他有信心,若王涵之真的倒戈过来帮苍蓝,兴许他还能在她面前替娘求求情。

王涵之叹道:“我也知道是这样…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看到琨儿的下场…儿子,其实我心里也很乱,我只是一心想袒护他,可是到最后,我发觉我做的这些,都不再有意义了…”

“如果是这样,不如我回去以后向妻主求情,从轻处置刘太君吧?不过,娘也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才行。”

“我就知道!绕了一大圈,说了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妻主?想当年,我把你送进宫里,既是为了我王家巩固地位,也是觉着只有皇宫才不会辱没了你。这些年来,我一直担心你能否适应宫里的生活,现下一看,你这么有分寸的人,都这样明显地向着妻主,想必她对你应该不差。”

王雅竹淡淡笑着,内心由衷地感到一阵温暖,面容就像右耳上的黑色珍珠光彩照人:“说起来,一切都要谢谢娘的成全。”

王涵之看着儿子露出羞涩幸福的笑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太放不开,失去了太多没有珍惜。她像是忽然想开了许多一般,长叹一声:“也罢,也罢!若能保得琨儿和之雁一条命,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这个罪人的,到哪里去用又何妨?你回去告诉你妻主,这件差事,我接了!”

第一一六话 发梦

“我素来以为王涵之的淡泊是深藏不露。没想到,她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王涵之走了以后,苍蓝由隔壁房间而出。站在门前的王雅竹回过头来,半边精致的侧脸上,微带赞许的表情。

“只是娘聪明一世了,怎么到最后,才能把那个人看清楚?究竟她是糊涂了,还是她比我们更清醒?”王雅竹似是在问,又似是在叹息。苍蓝略眯着眼睛,回应道:“雅竹哥哥,你心里是最明白的,不是么?

我想她不是看不清楚,而是不想看清楚。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想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无论他做了什么,是对是错,都想尽可能地袒护他。慢慢的,就变成了习惯呵。如果这件事没有伤害到其他人,谁能说这不是伟大呢?她是有些盲目了,变得看不清自己也不愿看清刘太君,只是到最后,真相毕竟也是瞒不住,赤 裸 裸地跳脱出来,其实是很残酷的。”

“袒护他,变成了一种习惯…”王雅竹喃喃着,“蓝儿对我们,也是这般的么?”

她揽过他,两人一同遥望着被屋顶圈起来的一隅天空:“那是自然,倘若我手捧世界,那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都愿留给你们。”

王涵之对儿子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她以一种明显倒戈的姿态偏向了纪允如一边,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朝堂三分,王涵之在官位上多年,又不计较名利,人脉本来就广。她这一派人多势众,都以她马首是瞻,现下她摆明了姿态要帮皇上而不是伪皇,门下的官员识轻重的,自然就纷纷弃暗投明了。

王涵之率领大批官员与纪允如结盟。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刘太君气急败坏。皇上伤好归来的消息,近几日其实已经在全国传开。百姓大多欢欣鼓舞,期待着皇上再次登上龙位的那一天。本来他和之雁已经收拢了不少官员,兵权也握得紧紧的,哪知道她回来以后,一切又乱了套了!连一向待他不薄的王涵之,居然也转头去帮那个皇帝!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曾经闹得一时不快的寰太君。那个林寰,虽然嘴巴上凶点,但心里还是向着他的。这些年来,若不是他和王涵之一直在给自己出主意,可能之雁的今天还不会来得这样快…啐,又想起王涵之作什么,人家良禽已经择木而栖了。

刘太君打定主意,过了两天,就在自己的行宫里设宴招待寰太君,希望拉回他的那些实力,共同御敌,巩固他和之雁的地位。

“寰哥哥,这杯是我敬你的。前几天弟弟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希望哥哥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刘太君满脸巧笑,岁月在他清秀的容颜上也毫不留情,眼角几条浅浅的细纹浮出,显得既精明又可怜。

寰太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浓妆艳抹,虽岁月痕迹浓重,但五官比刘太君立体得多。他从鼻子冷哼一声:“怎么,过了这么几天,想明白了?”

“是,是,”刘太君陪笑听训,“弟弟这几年的长进,总还是拜哥哥所赐的。弟弟见识少,目光短浅,怎么能少了哥哥的指点呢?喝了这一杯,咱们十几年的兄弟情分,就如这酒,愈陈愈香了。”

寰太君露出一抹轻笑,那眼神分明像是说着:算你聪明。他接过那杯泛着水光的酒,微微抿了一口:“皇帝回来了,你手足无措?”

“哥哥有什么好办法?”

寰太君放下杯子,笑道:“有什么办法。再过一天,三月之期便到了。现下皇上回来只是一个传闻,到时候你放风出去,说一切都是谣言,有何不可?若她想光明正大地进宫来,首先要问问我的御林军,答不答应才行。等时间一过,便是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扭转局面了。”

刘太君顿觉放心不少:“哥哥果然是神通广大,之雁万万不可没了你这个太君呵。”

“这向又舍得让她有几个太君了?”寰太君挑眉睨视他。

“前几天是我一时糊涂…”刘太君本来是想,自己要的是奢华富裕的生活和万人之上的地位,多一个人加进来,只要能保得住现在的,分点小便宜给他又如何。就像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了,桌上的馍馍,他总想藏起来不让别人吃,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吃上了,就他因为做错了事,啥都没有。

让寰太君也做那皇太君,总比他和之雁都让人赶走强。说到底,他还是甩不开身上一股小家子气,做什么事都只看眼前。

可寰太君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正在盘算的事情全部粉碎:“那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之雁有两个皇太君呢?”

他惊诧地望向寰太君,仿佛刚才是自己得了幻听一样。寰太君一口喝完了杯中酒,“你现在是有求于我,还想将我压制在你之下?若你应承了,我一样可以保你后半生高枕无忧。这个条件是我开的,答不答应,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了。”

刘太君觉得自己开始颤抖。他想忍耐,却终于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林寰,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现在我才是之雁的亲生爹爹,哪里轮得到你当皇太君?”

寰太君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是她的爹爹,你的肚皮确实争气。可你有办法保住她的位置吗?思虑不周,便想成了大事,我当年是看王大人都帮着你,以为青春宠爱即便失去,也可以捞回点青春的本钱…没想到,呸,你真是叫我太失望!”

“你…你这个恶毒的男人,活该叫你生不出孩子,一辈子生不出孩子…”刘太君琐琐碎碎的,想多骂他几句出气,但又想不出什么新的词来。早知道,先前在他的杯里下了毒药就好了…

“谁生不出孩子,谁又想当谁的皇太君?”一个熟悉的女声,甘醇中带着清幽,语调略略偏低,仿佛是自头顶划破天空而降,两人如遭雷亟,怔愣当场。

仿佛被点了穴,寰太君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从门口走进来的女子,步伐轻健,笑意满面,却是看得他浑身发冷,仿佛有一阵冷风从脚底心里撺掇了上去,一直吹到心窝子里。

“你,你…你怎么能进、进得来?”刘太君指着她,惊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到底现在是做了个恶梦没醒,还是他们的白日梦做得时间有点久?连情况都搞不清楚的两个人,就坐在原地想如何瓜分实权,却忽然发现他们想瓜分的,不过是一团空气罢了。

“我怎么能进得来?”女子继续走向他们。她走得很慢很慢,一点也没有焦急的模样,“我自己的皇宫,我的家,进来还要经过谁的允许不成?”

“不可能!”寰太君不如刘太君的惊恐,他曾经美艳的容颜变得有些扭曲,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御林军,御林军!卫兵呢?来人,有刺客!”

喊了几声,终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他定睛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居然是莲幻!他竟然已经换好了素日里当宫人穿的衣裳,规规矩矩地站到了皇上的身后。

“来人!人都死了吗?”寰太君不依不饶,不愿意相信眼前人能在一夜之间吃光他所有的兵力。

苍蓝假装掏掏耳朵,这声音,实在是太刺人了。不过离开宫里的这些日子,没有了寰太君的吱喳,还真有些不习惯呢。她浅笑道:“太君这是在叫汪蔚呢,还是叫林利呢?”

这两个,是他一手提拔的走狗。“如果你是在叫汪蔚…那对不住,她是真的死了。”她指指自己腰间的配剑,“如果你叫的是林利…倘若他在天牢听得见,想必是爬都会爬到你面前的吧,他可是忠心得很呢!”

寰太君气得说不出话来。苍蓝叫了一句“来人”,瞬间门口已经跪下两排女卫听候差遣。

她轻描淡写道:“把两位太君带下去休息休息,要安排最好的房间和饭菜。太君们都是富贵人,千万别怠慢了他们,知道吗?否则我要你们的脑袋!”

女卫们莫敢出声,直接冲进房间去带人了。寰太君一副愿赌服输的模样,只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眸子看向苍蓝,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轻轻地道出一句:“你别得意得太早,你的底牌,还在我的手里。”

苍蓝听后笑了笑,只是还不曾笑完,女卫们已经扭着他从她身边走过了。刘太君弱质纤纤,徒劳地抵抗了几下无果,便哇哇大叫起来:“你们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们都反了吗?”

苍蓝向他走了几步:“刚才一时匆忙还不曾问,我那可爱的小皇妹如今在哪,在做什么?”

刘太君刚才还在惊呼的脸忽然静了下来,面色渐渐变白:“你、你想怎么样,你想对之雁怎么样?我警告你,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她只是个孩子,你要敢对她怎么样,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女卫将乱叫着的刘太君拖出门外。莲幻在苍蓝的身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带着隐忧的眼眸。

底牌?苍蓝哼笑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出:“从现在开始清理宫里,肯降的留,不肯降的捉!一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宫里恢复成本王离开前的样子!”

第一一七话 纯真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皇上的归来不只是简单的回来,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奇迹。她不但中了奸细的箭大难不死,还在朝堂势力易主的情况下,一夕之间收复失地。群臣对她俯首、军队重归她掌管。仿佛是太阳升在空中,万花都要向着她而开放。

可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呢?早在两个月前,苍蓝的伤才刚好一点的时候,她就计划着如何才能在劣势下扭转这盘残局。她和楚惜寒反复商量,暗中部署了多条方案,哪怕是流亡在外的时间里,这些计划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开展着。

庆幸有一群忠心耿耿的人们,一直从一而终地为她实践着她的复苏;庆幸有不知名的援手在暗中相助,如果没有那些资金,那么买通眼线、笼络人心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举步维艰。

总之成功是需要点实力,更需要点运气。虽然两个太君不明白她为何一夜之间能打回宫来,她自己却是清楚得很,这一步一步,都是实打实踩过去的,从来没有人能一步登天。

怪只怪,他们小人得志,就已经露了丑恶嘴脸自相残杀,怎能成得了大事。

纵然是宫里已经闹得掀开了锅,老宫人训斗着那些变节的小宫人;想夹带私逃的在宫门口被御林军抓个正着…可在灯火通明的静庭轩里,却像是与世隔绝般安安静静。

年幼的女孩整个人都蹲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吃力地捧着一本厚重的奏折。她咬住嘴唇皱着眉,折子上的字眼对她来说,显然是太晦涩难懂了。

“青儿,青儿!”她呼着她的近侍,恐怕就是静庭轩门口这个,正在老宫人面前瑟瑟发抖的男孩吧。

苍蓝越过那个喧闹的世界,在橙黄的灯火下,慢慢走近坐在龙椅上的小女孩。

闵之雁左右唤不来青儿,抬眼间,却见一个秀拔少女缓步而入。她从未见过这个少女,不由得问道:“你是谁呀?”

清脆的童音中,还夹杂着一股奶声奶气的味道。小小的脑袋上顶着厚重的王冠,纤细的脖子看着让人有些担心。

少女走得极稳极缓,一身水玉蓝色的长袍轻轻摆动着,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泛着银色光华。她绾起的发上有一支润白的圆角簪,乌发、黑眸,都是如墨般的沉静,唯独眼神似火,一团团的,在熊熊燃烧。

她的一只手搭在腰间的配剑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嗔。闵之雁虽然不认得她,却也并不感到害怕,直直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身边,微微低下头来:“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闵之雁如实相告:“我便是闵国的皇帝呀。”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闵之雁摇头:“我已经告诉你我是谁,该你说了。”

她不是在宫里长大,相比之下,更有同龄人的单纯。但可能是刘太君把她保护得太好,因为不能让世人发现她的存在,所以闵之雁几乎没有和外面的人打过交道,于是又添了几许天真。

苍蓝微微笑道:“我叫闵湘玉,你呢?”

“闵湘玉…”闵之雁重复了一句,随即皱眉:“你骗人!爹说过,闵湘玉是我皇姐的名讳,我皇姐已经…我不和骗人的人交谈!”说罢,她又想继续奋斗面前如山的奏折。

苍蓝按住她的小手,就像小猫的爪子那样软软的,“好好,我是和你说笑呢。我叫明玉,是你皇姐最好的朋友。”

“是父君邀请你来的么?难怪你能入得宫来…”小女孩这才笑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叫闵之雁,七岁了!”

“之雁,哦不,皇上,你觉得当皇上的感觉怎么样?”

虽是萍水相逢,闵之雁却对苍蓝毫无戒备之心。不知究竟是她天性单纯被保护得太好,还是姐妹之间终究有一种灵犀,她又把小眉头皱了起来:“这些字,很多我都不认识,又没有人教我…比方说,这个‘民生’是什么?”

苍蓝看了看她,以一种最简单的方式解释道:“‘民生’就是老百姓的生活。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小孩子怎么教育,大人有没有工作;穷人有没有饭吃,老人有没有人照顾;粮食有没有收成,河堤有没有修成…

民生包括很多很多东西,但总的来说,就是老百姓过得好不好,怎么过得更好,皇上明白吗?”

闵之雁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半懂半不懂的模样。“明玉姐姐,你能教我这些真好。其实好多东西我都不会,爹爹说,这是之雁的使命,必须要慢慢克服。可我好想李子巷的那些朋友,自从来了宫里,就不能再和她们玩了…我还听宫人说,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不会的,谁说不能再出去?只要皇上愿意做回之雁,这心愿就一定可以实现。”

闵之雁犹豫了,可能是孩子爱玩的天性和父君的教诲在脑海中厮杀激烈。苍蓝在心里轻叹,这还是一个那样纯真无暇的孩子,却早早地沦为了权利与欲 望的牺牲品。想起自己十一岁登基时,当是也只比她大一点点。但在灾难的磨砺下,倒是成熟太多,不由生出几分心酸,对她深为同情。

她侧耳听外面的热闹渐渐平淡下来,知道这宫里也清得差不多了,便对闵之雁轻轻道:“此刻时辰不早了,之雁应该休息了吧?”

闵之雁点点头,环顾四周:“可是青儿呢,青儿在哪里?”

苍蓝向着殿外唤了一声青儿,那个也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便跑了进来,跪在闵之雁的脚边:“奴侍候皇上回寝宫。”

一个小男孩小宫人,搀扶着年仅七岁的小女皇,摇摇摆摆地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莲幻走到苍蓝面前:“皇上,国师来了,女卫们已经阻拦,但她说非要见到你不可。”

闵之雁可能是听到了那句“皇上”,心中大惑不解,立刻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向苍蓝。

苍蓝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大人间的丑陋事,便对她笑道:“这个宫人眼力太差,他是在和你说话呢!皇上,我差点忘记了,刚才你父君还让我带话给你,说今儿他有点事,让你先去文太君那儿休息,要听文太君的话。”

闵之雁闻言小脸有点黯淡,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她都是父君托付给别人照顾的。有时候是姨娘,有时是姑姑,父君总是那么忙,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两人很少能在一起呆上几天。所以面对这样的托付,她也是惯了。

目送着小男孩护着小女孩一路向文太君的行宫而去,苍蓝点了两个宫人跟上,交代务必要将人安全送达。此时莲幻也依着她的话,将国师延翡翠带了进来,当她走进静庭轩以后,他就关上了大门,自己则静静守在门外。

“听说皇上将寰太君抓起来了?”延翡翠冲进来以后,连礼都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距离三月之期还有一天,皇上突然杀了回来,还暗度陈仓地将她们的兵全降服了。此刻延翡翠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反正她有王牌在手,就算她回来了又如何,她一样可以让她下台。

“若本王没有记错,延爱卿还是本朝的臣子,本王手下的官…不知是谁教你如此大胆、如此无礼?!”她重重抛出最后几个字,就像是一块大石生生朝延翡翠砸去。

只见妖娆的延翡翠被震住片刻,而后转了转眼珠,露出一抹鄙夷的笑:“哦?如果是真皇上说的话,那延某自然是要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了。但如果这个皇帝是假的…”

苍蓝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这样追问,延翡翠自当她是急了,不无得意:“我在说什么,真皇上肯定是不会懂的;但如果是谁假扮了我朝女皇,那,此刻她心里恐怕在打鼓吧。”她装模作样地朝天做了个抱拳的姿势,眼神却挑衅地看向苍蓝。

苍蓝不语,她继续笑道:“皇上如果还想继续享受太平盛世的,奉劝您早日放了寰太君和刘太君,大家就此一笔勾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从此百姓安居乐业,后宫歌舞升平,皇上大可与十君夜夜笙歌,反正朝堂之上,还有我等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分忧解劳。”

苍蓝睨着她,“寰太君和你说了什么?呵,本王差点忘记了,年纪轻轻的国师大人,在别人的传闻里神乎其神,可在国家战乱的时候,却连一个先机都不曾贡献过。她究竟是靠什么平步青云的呢?原来她腾云驾雾的秘宝,还藏在本王的后宫里呢。”

延翡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是才女,却来路不明地当上了一品大官,遭人红眼那是常有的事。她最忌讳别人说的,便是她浪得虚名。如果不是为了家里的血海深仇,她至今还可能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延清清,几时需要到官场上摸打滚爬?

当年,一心想靠科举杀出一条血路,接近官场内部的延翡翠,意外得到了寰太君的赏识,被其拉拢到刘太君的阵营,从此平步青云。在她心里,皇上包括所有的臣子,都是她的敌人。

她娘与定西人发生摩擦,被她们执了私刑,皇上非但没有帮她讨回公道,反倒是想睁眼闭眼,蒙混过关。如果不是当时的皇上的昏庸,没有处理好闵国和定西的纠纷,她家里就不会遭人血洗,一夜之间幸福美满的家庭只剩泡影。如果不是臣子们贪婪无尽,她家里早就被觊觎的家财,也不会这么快被她们连骗带抢,让她到最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她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人;她要破坏的不是简单的一个政权,而是整个王朝的覆灭。她只是恨,单纯的恨,恨命运的不公,恨世间的残酷。她不会让闵家皇室繁华,她也见不得别人幸福,那么刺眼。

“就算说那么多废话,也难以掩盖你冒充妹妹登上皇位,对上欺骗列祖列宗,对下欺瞒黎明百姓的事实——前七皇子,闵苍蓝!”

她气急败坏地甩出那句话,但见皇上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她得意地冷哼了一声,当今皇上不是前八皇子,而是其孪生姐姐七皇子的事,是寰太君告诉她的。当她成了他们的得力助手和心腹之将时,他将这个秘密告诉她,让她藏在心底。待到有朝一日万一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么她手里还捏着这张王牌,一切尚有翻身的可能。

所以她今天,就是带着这张王牌,来替旧恩人翻身的。她绝对绝对,不会让皇室的人顺风得意——当一个帝王骗尽了天下人时,让天下人用什么来相信,“君无戏言”这四个字?

所以她心里笃定,苍蓝会就此怕了她,因为做惯了皇帝的人,怎么会舍得下来那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一旦她承认了自己不是闵湘玉而是闵苍蓝,那么她就有理由告诉全天下的人,这个皇帝是多么的无耻,假借长得一副一模一样的面容,就敢冒充自己的妹妹登上皇位!保不准,她还是个杀妹弑母的…总之,只要她承认了,她延翡翠要的便不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么简单。她既然不是真皇帝,那三月之期一满,闵国女帝湘玉为国捐躯的事就会成为既定的事实,而闵之雁也会就此正式成为新一任女皇。幼帝登基,人心涣散。从此国家之乱,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她简直阻止不了嘴角快要满溢出来的笑意。她叉着双手等她的一句话,一句如她所料、扭转全局的话。

“延翡翠,闵国的国法记载上,还真没有‘污蔑帝王’这条罪,因为还从来没有人敢过!”苍蓝瞬间狠戾,面容上有如狂风暴雨即将席卷而过,“若你拿不出证据来,本王就将你凌迟处死!”

第一一八话 质疑

延翡翠以为,女帝苍蓝假冒湘玉继位这件事,是无论她用多少后天努力,也无法挽回的。她们虽然是双生子,但毕竟也是七皇子与八皇子,即便长得再像,也是两个人,怎可混为一谈?

如果身为帝王的八皇子无端被换成了七皇子,那为什么不能是大皇子闵萍笙或者最小的皇子闵之雁?这个消息一旦被确证流传出去,百姓们定然也会迷惑:究竟当时即位的是哪个皇子?现在归来的又是哪一个?这等乱了皇家纲纪的大事,身为帝王却骗尽了天下人的把戏,是无论如何不能得到原谅的。

所以她很笃定地等待着,等待着天下大乱的那一刻。她用了近十年的时间,从一个寂寂无名的童生爬到权倾朝野的一品国师,所以她确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她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心上的裂口已经越来越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扭曲。它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那一点恨,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只是任何的东西都已经不足以填满这个空隙。

“延翡翠,闵国的国法记载上,还真没有‘污蔑帝王’这条罪,因为还从来没有人敢过!若你拿不出证据来,本王就将你凌迟处死!”

皇上的回答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恐,更没有一丝迟疑。她面上不动声色,继而冷笑道:“那皇上,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八皇子?此刻两位前朝皇子中,必然有一位已经不在世上,所以无从对质。臣在这里斗胆提出一个建议:臣知道一个极端隐私的秘密,也是七皇子与八皇子唯一的区别,就是…”

此时静庭轩的大门忽然哐当被推开,莲幻突兀地站在门口,见两人都看向了他,忙低头跪了下去。

“幻儿,什么事?”苍蓝看向绝对不寻常的莲幻,低低询问道。

莲幻只是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事实上,当他听到延翡翠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一时心急如焚,想也没想便推开了身后的大门。

哪怕是一瞬间的沉默,也让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延翡翠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道连皇上的近侍都开始沉不住气了。她刚想再开口,却听莲幻背后,一个清越的男声传来:

“是臣君们回来了,下人不懂事,惊扰了皇上,还求皇上恕罪。”

这一下,静庭轩的大门完全被打开了。一左一右,秋尽和冬无向两边而走,一行姿色各异,却又倾城夺目的男子们袅袅迈了进去。

为首的是一袭丁香色缎衣的宁昭颜,刚才那一番话,便是他开的口。只见他缓步轻走,姿态优雅中又有几分稳重,面上星眸含光,嘴角微微勾起,似有未语先笑之意,令人见其面已经倍感舒心惬意,再细看则要沉湎于其精致的美丽五官之下了。

紧跟在他后面的两位,一位也是优雅得无从挑剔,表情恬淡洒脱、俊逸过人,着最喜之烟青色纱衣的王雅竹;他身边的是朴素装扮也掩不住勾魂身材、面容光洁细腻,眼眸纯真温润的柳容。但见他温柔地看着妻主所在的方向,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柔情。若是女子见了,兴许都要咬牙切齿,恨不得他眼中看的是自己才好。

夏绯砂和冷幕月这一对走在他们后面,一红一绿倒是相当惹眼。葱绿色的是冷幕月,白玉金冠绾发,双面金绣对襟长袍在身,十足的嫡主富贵派头。他大而明媚眼睛四处张望着,表情活泼娇俏,连偶有的一丝倔强与顽皮,都被一脸神气很好地掩藏了起来;反观很少束发的夏绯砂,如今依然是黑发如瀑披在肩头。现在的他,除了还是拥有着倾城绝艳的姿色,眉心的朱砂痣依然鲜红欲滴,还多出了几分妩媚的少夫味来。少了一丝如火的激烈,多了一分似水的柔情,直叫人想将他搂在怀中,好好疼惜。

在他怀里的,自然就是本朝的大皇子闵千枝了。小家伙丝毫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大场面,自顾自呼呼大睡着。这么粉雕玉琢的娃娃,可是谁都不忍心将她吵醒的。

珮璃第一次以十君的身份走在他们的队伍里,难免有些不自在。他特意选了不惹眼的石青色上下装,绾起个已经嫁人的发式,素淡清丽的面容比起另外几君来毫不逊色,清新简洁的装扮反而让他有一种贤惠精练之感,乃天下夫侍的标榜。

闵家皇室的十君之奇特,从这些男子的姿容、装扮和仪态上就可以略窥得一二。不但不讲究出生、门户,也不以任何标准去审核姿容,更不会以传统条列去规范这个男儿是不是贤良淑德、是不是懂得相妻教子。在这样的场合里,十君突如其来地回到宫中,又在最紧要的关头冲到静庭轩,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延翡翠心中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