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君之中,大多人都曾比他更亲近苍蓝。可入宫这么些时间便如此肆无忌惮的,大抵他是唯一的那一个了。

苍蓝很受用这种无戒备的感觉,她亲昵地抚了抚他挽住自己的手,几人迈步向门口走去。

刚来到浣衣房门外不远,便依稀从里头传来一阵阵鞭打哭喊之声。少年的声音凄厉锥心,混在哭声之中,说的是什么并听不真切。苍蓝见莫小草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心道这声音在远隔数宫的静庭轩是无论如何听不到的。

有可能吗?小草语出惊人的预言。但假如他是有备而来,那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玲珑似是被这哭天抢地的声音吓到了,挽着苍蓝的手改成了抓。她忙将他的小手塞到自己的手里,轻轻捏了捏表示安抚。

“会是谁呢?”她向着莫小草道,仿佛他应该知道一般。

莫小草闭了闭眼,缓缓说道:“好像…是以后会与我密切相关的…人。皇上,我们能进去瞧瞧么?”

苍蓝颔首,走近房门前时宫人惊讶地认出了她,嘴巴都张得合不拢:谁能料到皇上竟会不声不响地亲自驾临到浣衣房这样的地方来!

苍蓝让宫人们不要出声,与其他两人径自走入进去。在莫小草毫无犹疑的带领之下,他们亲眼见到一个正在被老宫人毒打的小宫人。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布料,被藤条抽打得已经皮肉绽开的身躯已经开始开始麻木,眼瞧着就要昏厥过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少年。他勉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样子,却无奈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他一头栽了下去。

当他快要触到地面之前,莫小草已经几步奔走过去拉住了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宫人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但莫小草心中明白,是他召唤自己而来。而自己的预感,从来不曾出过错。

在苍蓝的责问中,老宫人哆嗦个没完,好不容易才将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先前鞭打别人的神气劲儿早就飞出了九霄云外。据他所说,被毒打的小宫人名唤采儿,是浣衣房中一名普通的浣衣宫人。因为素来不懂得奉承巴结,却无意中得到了内务总管的夸奖,老宫人心中生妒,才随便寻了个罪名将其毒打。

“岂有此理!”苍蓝呵斥道。竟敢在宫中滥用私刑,她本想将他也如此毒打一顿再赶出宫外,却不想那老宫人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衣衫尽湿,叫人好不厌恶。

“玲珑,要怎么处置他,你说了算。”看柳玲珑小脸憋得红红的,怕是也气坏了,让他出口气也好。

不想他却叹了一声:“你虽然可恶至极,但见你年事已高,想来,也是在这宫里干了一辈子的…”这一点唏嘘,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自己俨然是最受宠的十六嫡主,宫里无人不对他恭敬奉承,后宫大小事情他都有权做主,风光无二。

那时候,母皇虽然很疼爱他,但也不可能经常陪伴在他身边。唯有那些老宫人们,总是慈祥地在他身边服侍照顾着。他慢慢长大,眼看着一代又一代老宫人年满出宫,重获自由。可当他们回头再看一眼这皇宫时,眼里竟也会含着泪光。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深宫如囚笼,宫人的道路也同样布满崎岖。可在这里的一生,无论是怎么样的际遇,那毕竟,也都是真实的一生呵…

想到这里,他决意道:“这宫里,你是不适合再留的了。让内务府支你一笔银两,回家养老去吧。切记小人之心,不可再犯。”

对于柳玲珑如此感性的评判,苍蓝有些意外。她知道那个像娃娃般天真单纯的少年,心中也有许多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愫。他的心事,是收藏得如此小心翼翼;就连回忆,也只有片刻刹那而已。

老宫人似是没想到这样的决定会是对他的处罚,怔怔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待到苍蓝和柳玲珑都已经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听到身后一阵阵带着哭腔的谢恩声,久久不绝。

“皇上,那个采儿,你打算如何处置?”柳玲珑问苍蓝。

她看向扶着采儿的莫小草:“锦枫,我问你个问题。你如何肯定,这是个与你关系密切、对你重要的人?”

莫小草淡淡地看着苍蓝。此刻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但苍蓝竟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温柔。小小少年安静片刻,忽然极浅极浅地笑了。

“真的…只是一种感觉。”

就好像那个时候。在天与地都为莫家村的灭亡而灰暗的时刻,她的出现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他面前的路。

其实,在她还未出现之前,他就已经能够感觉得到。那如太阳般温暖而耀眼的光芒,正在慢慢、慢慢地接近着他。当她真的站在他的眼前时,那至温暖和幸福的感觉,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有相同的感受。

他知道,他必须抓住这最后一道阳光。无论她的下一站会是哪里,他都要走在这光芒里,连影子,都会温暖。

194、第一九三话 幻莲 ...

又是一个带着些朦胧的美好清晨。秋尽早早地起身洗漱,神清气爽地来到月泠宫前殿时,却发现有个身影已经先他一步出现在那里。

那人默默地打扫着,动作很轻,许是怕惊扰了还在梦里的人儿。从背后看,他长长的黑发随意地束着,伴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在秋尽的印象中,仿佛他多年来一直都是这般模样,无非就是青丝短长间的分别罢了。

“莲幻,你又早过我了。”秋尽边说边向他走去。沉浸在思绪中的莲幻微微一惊,回身间和迎面而来的秋尽撞了个正着,一个小东西咔嗒一声从他怀里跌落出来。

还未等秋尽看清那是什么,莲幻已经飞快地俯身将它拾起,转过身去。他好奇道:“那是什么?你向来不拘财富不恋宝物,怎的还藏了件宝贝?”

此刻莲幻手中握着的,是一件小小的木雕。可能是经年累月的摩擦所致,小木雕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只兔子的形状,但所有凹凸痕迹都已相当平滑。他细细瞧了瞧手中的木兔,确认它并没有被跌坏后,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这是我从小便带在身上的…一件礼物。”

莲幻为人简单,向来少话,秋尽也无意追问下去,两人便并肩做起杂物来。原以为是无人注意的极小的事,也从来没有人会记得,莲幻却没有想到,这一幕刚好落在了起身去习武的苍蓝眼中。

她眼力过人,就刚才的那一瞬,便依稀看到了那是个兔子状的木雕。颜色很黯淡,手工似乎也很简陋,会是谁送的礼物呢?

这般模糊地想着,反复回忆中那木雕竟也让她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远远的,她听见宫人们笑着谈论开春已来,连风吹着都是暖暖的感觉。见她走过,他们无不匆忙而敬畏地排成两列跪下。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之际到来时,连花园中的玉兰也争相次第绽放了…玉兰…苍蓝遥望着远方的白色花朵,似有一些声音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花香,飘到她的耳边…

“玉兰花开,就表示春天到来了!幻儿,你说你生在玉兰花开的季节,原来你的生辰是在早春…”

“幻儿,你都不知道庆生是什么吗我和湘玉,我们每年都一起庆生。母皇和父君会送礼物给我们,庆过生辰,就算是长大了一岁哦!”

“幻儿,既然没有人给你庆生,我便送一件礼物给你吧!”

小女孩将自己在皇子课业上雕琢的木兔子送给比她年长四岁的近侍。那只手工简陋的兔子被捧她小小的手心里,仿佛会发光一般让莲幻目不转睛。

主子送礼物给他…

主子亲手做的东西,被当做生辰礼物,赐予他这样一个下人…

那一刻,莲幻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惶恐地接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再仔细想想,怕是第一份礼物也说不定。因为在“锦祠”里,从来只有规矩,不讲人情。

莲幻面对这样一件善意的礼物,有种小小而陌生的感动在心头萦绕开来。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一天,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其实早已命丧“锦祠”的宫人手中。老宫人们只是告诉他,他是捡来的,生在一个玉兰花开的季节。

从此以后,来到早春他便算是过了生辰,又长一岁。年复一年,一个小小的近侍在这宫里,是不需要生辰这样奢侈的东西的。只是天真善良的小主子曾经给予他的祝福,像一道温暖的光,融化着他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后来,主子慢慢长大,课业愈加繁重;再后来,宫里出了大事,主子记忆全失…

关于这件木雕和它背后的一切,那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小事,便似是没有人再记得起了。

苍蓝手舞着剑,一边将这些零碎的记忆拼凑起来。那大概是她五六岁时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自是记不真切的。莫非,她信手送给他的小东西,他竟是珍藏了这么多年?

那时候,两人都还只是孩童年纪。苍蓝虽身为皇子,但李君总是教导她和湘玉,尊卑不仅是用身份来区分,更要用气度来衡量。所以她们对下人都不苛刻,还经常送一些小东西给他们。

时隔多年,一路上曾经伴随她的人纷纷离去了,只有莲幻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珍视这个最懂得自己的人,更珍惜他们彼此之间无需言喻的默契。他是空气一般自然的存在,也是像空气那样重要的存在。

在早春渐渐升起的太阳和温润的空气中,苍蓝温暖的心中也悄悄打定了一个主意。

这一天,皇上下朝之后便不知所踪。莲幻正心急寻找,秋尽却告诉她,主子和冬无出宫去了。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专心等候在月泠宫外的他,却从其他宫人口中听说皇上已经回宫,现下正在自己的寝殿里。

自己明明一直守候在门口,主子是什么时候入了宫去的呢?他转身向内走去,忽略了心头那阵淡淡的失落。

来到苍蓝的寝殿前,秋尽冬无居然都不在门口候着。他敲了敲门:“主子。”

只听里头的苍蓝轻轻应道:“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瞧见苍蓝和秋尽冬无都在屋里,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脸上皆有些古怪的笑意。他只看了他们一眼,见苍蓝好好的坐在那,便低下头去站到一旁候着了。

秋尽和冬无对视了一眼:这莲幻性子的沉默,怕是谁也比不上了!随即,他们一左一右地围住莲幻:

“莲幻,你猜猜今儿这一桌好菜,是为了谁准备的?”秋尽笑眯眯地引导着,却见莲幻摇了摇头,并不感兴趣的模样。冬无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后将藏着的礼物塞到他的手里,然后向苍蓝福了福转身离开。

临关门时,秋尽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莲幻,生辰快乐!”

门关上后,他才对冬无道:“这么着急拉我出来作甚?”

冬无笑道:“皇上为莲幻庆生,我们杵在那里作什么?现下不走,难道要等那一桌子菜都凉了再走?你这脑子!”

秋尽假意接着他的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这脑子!”随后追着冬无道:“我这脑子怎么啦?你可不要借意指桑骂槐啊…”

两人带着笑闹声渐渐走远。莲幻望着他们塞给自己的东西还有些怔忡,苍蓝偷偷瞄了一眼,笑道:“还不错嘛。”

一块料子不错的缎子方巾。这是秋尽送的,看起来也是下了本的了。

一串手编的黑色璎珞穗子。冬无的手工向来不错,这穗子编得精巧,男女都合用,相当大气。

莲幻望向苍蓝。那平淡无奇的脸庞上,唯有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微微闪烁着疑惑。

“不是我吩咐他们准备的。”苍蓝自白,“自打他们知道我要为你庆祝生辰,便悄悄地准备了礼物。当然,也少不了我的这份。”

她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将手边的锦盒拿起,在他面前轻轻打开。

一把银色宝剑,静静地沉睡在雕花的剑鞘中。在苍蓝的示意下,他缓缓抽出剑身,森冷的剑刃便随即映入他的眼帘。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这无疑是一把梦寐以求的好剑。不说试剑,单说那剑鞘的雕琢工艺和手感,便称得上精雕细琢,真真是一件艺术品;再看剑锋,泛着浅浅绿色寒光,冰冷地宣告着这件兵器的锋利无情。

莲幻“噌”地一声将剑插入鞘中,双手举着宝剑跪在主子面前:

“谢过主子赏赐,此剑太过贵重,不是奴应该拥有的。”

“…幻儿,这里只你我二人,我送一件礼物为你庆生,你何至于如此决绝地回拒?倘若今日我对你有半分强迫,那我自当收回了那剑去…可是,我知道不是如此。

幻儿,这几天我仔细回忆了许多从前。其实经历了诸多风雨至今,很多事已经模糊。但我见到你依然珍藏着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我知道,从当时到今天,纵然万物变迁——

这件事、你予我,却从来不曾改变。可是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蹉跎了呵…”

莲幻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苍蓝。主子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他有幸总能看见。他习惯她对自己倾吐心事,也自责没有太多语言可以安慰。譬如竹君之聪慧犀利、颜君之宽容大气、容君之温柔依人、月君之精怪多谋…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守候着,守候到自己也忘了时间,忘了他们已经共度了十多年,只记得他们不会分离…

“当你跟了主子之后,便要一辈子追随她、保护她,万事以她的旨意为绝对命令,一直到死都不能改变…”

出“锦祠”时老宫人的交代,在多少个日与夜中,平息着他心里的悸动之情。可是曾几何时、也许是得到了那份阴差阳错的恩宠之后,那份决心便悄悄地变了味…

此时此刻他依然不敢妄想,只是轻轻将这把剑抱在胸前,以证明并他没有半分勉强:“莲幻谢过主子赏赐。”

苍蓝这才笑道:“这把剑确实不错。不过好的剑,也需要找一个配得上的主人。幻儿,”她伸手轻轻一带,意指让他先起身来,“你是习武之人,我寻了这剑来配你,是我专门为你而选,绝非什么赏赐。幻儿,你愿意…成为那个每年与我互相庆祝生辰,一起看晨曦,共同走过年华的人么?”

她还未离开他肩头的手,感到了他忍不住的微微一颤。主子…她的话,他字字听得分明。可是,脑海中却已乱成了一片…

从小到大,被灌输得牢牢的主仆之念,在她温柔的浇灌下,竟也不知不觉地融了一个缺口么?

“莲幻不敢。”他低下头去。

“是不敢,还是不愿?”他听得她轻轻问道,却暗自攥紧了拳。许久,苍蓝叹道:

“我不该逼你的。幻儿,可是我想自私地将你永远留在身边,我想把最好的与你分享。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的这些心思,你定然都明白…我想,待到你能用真正面目坦然见我的那天,我们之间的那道沟壑,或者,便能有机会跨过了。”

苍蓝回头望了望:“这满桌佳肴,看来,我得自斟自饮了…”她在他看不见的那一面,微微牵动着嘴角:“我会给你时间。我们最缺和最不缺的,其实都是时间。”

不缺的是蹉跎的岁月;缺的,是相爱的每一刻。

莲幻也转过身去,与苍蓝背对背的,一步、一步缓缓远离她的背影。忽然,他松开了拳头,一把扯下多年来一直不肯褪去的易容面具。举动间,那随意束之的发绳也断了开来,青丝飘散在肩头。

他全然不觉,仿佛下定决心般走到她的身后,低低唤道:“主子…”

苍蓝看向他,微微一惊。他如瀑的黑发在空气里微微翕动着,漆黑而魅惑的眼眸依然清澈,却因为更深邃的轮廓而摄人心魄;眼角下标志性的泪痣为他增添了几分性感和妩媚。然他的鼻子和嘴又是充满了英气的挺拔坚毅,两种风格奇妙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并不是第一次看他。每一次看见,却还会有新的感受。莲幻这亦男亦女的美,如此独特,任何人见了恐怕都难以忘怀。

这多年来不曾离开他的面具,就像是一层隔膜,隔开真正的他与主子。苍蓝千呼万唤的,也绝非他的美貌,而是他这张面具下,真正的心意。

此一刻,他带着难以抑止的感情站在她的面前,微微的悸动让他双颊泛粉,却依然不善开口表达。

“幻儿,你终于明白了。”在莲幻眼中,她的样子和性情似乎完全没有变过…不,她变得成熟了。不管是处理国事的睿智,还是面对急事的冷静,她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毛毛躁躁了。那,现在的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也绝对不是冲动吧?

苍蓝向他伸出了手。他微微一怔,然后落入了她温柔的怀抱。

窗外,夕阳终于即将全面沉没。而他,却是第一次,在这样光亮的时刻,倚靠在主子的怀中。

哪怕是梦,这也是从前的他所不敢做的梦。

他们用十多年的时间证明爱情可以等待和守候。不曾说出口的,那点点滴滴的累积,终于汇成了汪洋大海,在此刻迸涌而出。

她轻抚他的容颜、他的泪痣,然后印上她的亲吻。她清清楚楚地唤出他的名字,不再是另一个人的替代。

坚毅如他,眼中竟也泛起了红光。

他为她轻解衣袍,她为他指梳长发。在夜还没有全面来袭之前,先彼此紧紧拥抱做一场美梦,再也没有可离之隙。

那一桌始终没有动过的珍馐,静静的、静静的,陪伴着他们在这个提前到来的,热夜。

195、第一九四话 春漾 ...

这一定是个特别的清晨。当苍蓝醒来之时,莲幻还安安静静靠在她的身旁。

从来,他都比自己起身要早。何时,能让她如现在这般,仔细欣赏他令人沉醉的容颜。

她用指尖轻轻刮过他的挺直的鼻尖,在他柔软的唇上稍作逗留。

一夜痴缠,仿佛还没有将她的热情燃尽。她轻轻地吻了吻他,却察觉到他的睫微乎其微地颤动着。

原来,他早就醒了。却是不想吵醒她,或是,不愿打散这漂浮于整个房里的美梦香甜?

她心下温暖,伸手滑过他紧实的腰际,将脸蛋埋入他的胸膛。那朴实的气息,不含一丝媚惑的,却分外引人流连。

“主子。”

“嗯?”她回得慢而慵懒。

“该起身上朝了。”他的波澜不惊多少让她有些小小的失望。心有不甘地抱紧他蹭了蹭,令人禁不住想起昨夜的温度,身子微微发热。

莲幻见到她少有的孩子心性,微微扬起了嘴角。他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抚上她的发:“若是主子因为莲幻而误了上朝的时辰,那奴…”

“要说‘我’。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在我面前自称是奴。”苍蓝打断他的话。“而昨夜,你也绝非为我侍寝,不是么。”

莲幻漆黑的眼眸含着淡淡的雾色,却如窗外那刚探脸的朝阳般温暖。她的青木淡香萦绕在他的周围,让他的心里安宁极了:“好。”

“还有,我要你当我的十君,你这辈子都休想走远。”苍蓝继续语出惊人,“如果是你,我相信不会有人反对。”

“如果,我反对呢?”她微微一惊,对上他的眸子。他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深得好像能将她浸润进去一般。

“那你得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彼此还连着体温和心跳的这一刻,莫要说什么爱敌不过身份这样的累赘话吧。

莲幻垂下眼睑,苍蓝只得盯着他的泪痣瞧。须臾,他薄唇轻启:“服侍主子、保护主子,是莲幻自小以来唯一的信仰。比任何人都接近你,时刻在你的身边,也是我的骄傲…我已经跨过了我不应过的界线,希望主子成全,保留我最后的位置…我会以我的方式,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苍蓝闻言后,沉默不语。或者,她在位已久,开始忘了站在别人的位置去想一件事。大部分人都喜欢升官发财,喜欢位高于人,希望得到她的肯定。她以为给他名分,让他跻身至高无上的十君之列,便是她对他最大的宠爱。

岂知,斯人却并不是这样想。莲幻是“锦祠”训练出来,最优秀的近侍之一。他的主仆观念想必早已根深蒂固,能融化他表达真实的自己,已属不易。想一步登天,未免贪婪。

有时候,留一线余地,才有前进的可能吧。

可是,她就是有这样的贪婪,想将他永远而完全地占有。

思及此,她又将脸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胸膛。莲幻带着笑意又有些无奈地红了脸,轻摇着她:“主子…真的要来不及了…”

罢了,罢了。让他改口的事,看着还得一样一样的来。给他留下余地,看看他还能给自己怎样惊喜的变化。

“我不理。要我起身也行,但是今儿晚上,你还得陪着我。”她埋着头闷闷地说道。

莲幻只觉她微热的气息撩拂着他的胸前,忍不住连耳根都红了。

这天起,许多人都惊觉仿佛宫里忽然之间多了一个陌生的绝色男子。连秋尽见到本来面目的莲幻时,都愣了老大一会儿,才揉着眼睛拍了拍冬无:你…你看到没?皇上何时收了一个相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回来,你我日日守在殿前,竟然是丝毫不知?”

冬无原本也是略含诧异的。眼前的男子长相奇特让人惊艳之余,却也绝对是说不出的熟悉。那松松束起的黑发,灰白色的衣袍…他的视线向下移动着,落在男子手中的宝剑上。剑尾上那串黑色的璎珞穗子,不正是出自自己之手么?

他微微一笑,看向嘴巴还没完全合上的秋尽:“我说…难道你不奇怪,为何莲幻不见了么?”

秋尽这才品出他话里的意思来。他眼睛睁得老大:“你、你你是说…这个人是莲幻?”

他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也难怪他不相信,朝夕相处了近十年,莲幻原来有这般出众的面貌!再想想,主子对莲幻的格外青睐和用情,也像是该在情理之中了。只是他们并不知晓两人之间深切的羁绊。感情之事,看在外人眼中,起因总是要直白些。

这时,莲幻也转头看到了他们。他素来淡漠的脸上此刻微微透着些粉色,可能是因为第一次以真实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多少有些窘迫。冬无看着这一幕,却是微笑:

“秋尽,你不觉得这样的莲幻更真实吗?”

从前,他波澜不惊,几乎无法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喜怒哀乐。而今褪去易容,他也卸下了和所有人之间的那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反倒是让人更喜欢了。

过了几日,当十君和其他人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莲幻时,苍蓝悄悄拟的一道旨,已在宫里传播开来。

原皇家近侍莲幻,素来对女帝忠心耿耿,深得皇上宠爱。然此人却不骄不躁,不求虚名,只愿以原来的身份追随在皇上身边。因为,皇上特下昭通告,莲幻虽未名列十君之位,所受的例俸、地位和各种赏赐皆与十君平等。众宫人亦需尊其为十君之一,把他当成主子,不得有任何不敬之处。

苍蓝包容了无法抛弃自己位置的莲幻;莲幻也默默地接受了宫人们走到他面前时,躬身时那一句:公子。

春意渐浓的时候,苍蓝脱去了繁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锦袍。午后的静庭轩幽静安宁,慵懒的阳光拂得人有些倦意。

苍蓝从厚厚的折子堆中抬起脸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伴着她的起身,一件外袍从她背后滑落下去。迷糊了仅仅是片刻,她便见到一张柔情似水的容颜,正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