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妈妈抱着,远远在岸上望,她欢快稚嫩的和爸爸招手,她说爸爸,等你回来,记得送我去报名啊。

海笛长长鸣叫,冒着黑烟,顾永明穿着白色军装,带着白手套,朝她和妈妈敬礼,那艘船在视线里渐渐开远了。

海水彻骨,顾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闭着眼,从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个透明的气泡,一头浓密黑发在水里荡漾,了无生气。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

距离南望岛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她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无言,母亲只是偶尔侧过头用手擦着眼泪。

陌生的码头上,两艘巨大的打捞船在作业。

顾衿被母亲牵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的注视着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接触了死亡的定义,这个定义被牢牢的钉在父亲身上,让她恐惧。

海风吹得真凉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在身后的吉普车上累的睡着了,她偷溜下车,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请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还给我吧。

然后码头尽处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着说,找到了!!!

母亲从车里跑出来,飞快的冲过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边驶来,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亲一下就捂住嘴哀嚎起来,有人庄严的将那卷白布抬上岸,顾衿被妈妈死死的捂住眼睛,但是透过手指间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面目全非,浑身冰冷的,父亲的尸体。

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藏蓝色军裤,辨认不出模样,身体还在湿哒哒的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的码头上烙下印记,旁伯伯哀恸大喊,向烈士敬礼。

顾衿知道,她的爸爸,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这里的一切。

顾衿闭上眼,耳边似有风声呼啸,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个在临行前还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说等我回来,他说对不起,他说衿衿,你想去哪儿以后我都带着你去,你不要再走了。

灰蒙蒙的天,不间断的暴雨,顾衿清醒起来,她开始拼命的往上划,曾经被她遗忘的游泳本领像是忽然被唤醒,她不再恐惧,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无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个至亲至爱再离她而去,那比她死还要痛苦,她宁愿她死。

她漫步目的的游着,不知方向,不知归途。

头发粘在她脸上,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变紫,顾衿一遍一遍的祈求,旁政…旁政…

……

不知过了多久,顾衿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鲜活的空气,阳光刺眼,她皱着眉,像是漂浮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间古朴的茅草屋门口,望着屋里带着简易氧气面罩的顾衿,与救助站的医生飞快交谈着。

“长时间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没有肺感染的话,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非洲的医疗条件简陋,远不比国内,四处都是讲着嘈杂语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顾衿救上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紧紧闭着眼,嘴唇发紫。好望角离市区的救治医院太远,只能搭过来旅行的私家车往附近的村落走。

当地好心人告诉他们,往西十公里,有一个传统部族村落,里面有简易的医疗救治站。本来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动物伤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叹气,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边,低着头,头发上也往下滴着水,渐渐在脚边汇集成一滩,两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说,“对不起。”

旁政抿着唇,弯着腰,后背渐渐有血迹渗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

他是摄影师,最擅长捕捉人性中千变万化的情感和神态。

顾衿冲进海里的时候,眼神决绝,没半点犹豫,他们去拉她,海浪骤袭,她拼命的挣,一个浪花就给她砸进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惨烈威胁的时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绝望,是生无可恋的道别。

旁政站起来,透过窗子往里看,顾衿巴掌大的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带着夹子,体征仪不断响动,以此证明她还活着。

他定定的望着她,“她不会游泳。”

“什么?”

雷西没听清。

“她不会游泳。”旁政又说了一遍,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是不是就和她真的分开了。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是分离,是永远不会相见的那种。

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起初状况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风平浪静的,等中午启程回去的时候,谁料到风向大变。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大喊。“杀人浪!!!”

雷西回头,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

杀人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山坡,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

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旁政把油门加到底,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暴风雨的关系,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海况愈发恶劣,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翻滚不断。

旁政朝他在怒喊着什么,可是根本听不见,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两个,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两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

旁政情况糟糕,被彻底卷入海里。

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锐的锈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他脑子里反应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叨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

逃离海浪区域,不要泡在水里,尽可能的辨认方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要等。

东南风,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

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快艇因为底部充水,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尽,狼狈于混乱灰败中求生。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想起自己三十年以前的人生,他顺风顺水,志得意满,自信一切都遂合他意,无人反驳。

而他现在,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顾衿是他唯一支撑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不是殉情,可比殉情还要震撼。

雷西问旁政,“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旁政讷讷的。“我妻子。”

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顾衿。

……

又是辗转一天,入夜,顾衿自沉睡中醒来。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处何夕。

她睁开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环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衿眼珠转动,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的白色纱布。

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回来了。”

他搂着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顾衿说,“我知道。”

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滚出来了。

先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的,开始变成嚎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她哭的没有来由,哭的声嘶力竭,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曾让顾衿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

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复得,哭她的恐慌和艰辛,和生活过往的种种种种。

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不停的摇着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你死了才好,一语成谶,她在自责。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后背,温柔哄着。

顾衿还在摇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旁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的近乎崩溃,语无伦次。

旁政搂紧她,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捂她冰凉的脸,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钝一钝的疼。

他吻着她额头,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她的牙尖嘴利,她的执着和倔强,都是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剥开这层外表,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善良的。她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还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

她和他之间,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第56章 正文完

顾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躺在陌生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两个护士架起双腿,有和她母亲年纪一样的医生戴着手套走进来,粗粗检查了一下,就给她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怀孕吗?”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顾衿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消毒幕布,她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是能听出她似乎司空见惯的无奈语气。她睁着眼睛,钝痛一直在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以为那只是来例假的前兆。

以前去医院检查路过妇科的时候,诊室外面常常有面如菜色的女人等在门口,她们神情悲哀,麻木,带着对生活的绝望,顾衿常常想,一个人究竟要多狠心才能舍弃自己的孩子呢,驻足观望,随即裹紧自己匆匆离开,她一直以为那个地方,离自己特别遥远。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时候的顾衿一定是欢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她什么样的沉重打击,都不能夺走她想做一个母亲愿望。

她和她爱的人,拥有了一个小生命。

她依然保着一丝卑微期望。

“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顾衿眼角湿润,声音很小,近乎恳求。“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个多月,已经不行了。”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凉的东西探进她的身体里,大夫动作熟稔,温和劝她。“你还年轻,好好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的。”

顾衿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

没机会了。

顾衿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她也和这世界上万千芸芸众生一般自私,渴求家庭和温暖,她多希望这个孩子还在啊,小东西慢慢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她从这里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可以对旁政作威作福。可是她知道,旁政不会原谅她了。

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它是在用离开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惩罚她的粗心大意,惩罚她的不负责任。

以前她总觉得流产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大事,有无数个女孩会为此心灰意冷,会终结掉自己曾经炙热的感情,她们虚弱的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门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虚弱愤恨的眼光。

可是只有经历一次,顾衿才知道,那种失去骨肉至亲的痛在这茫茫人世中有多么轻描淡写。

她被推到楼下外科观察,吊着一袋营养药和消炎药,连个正经病房都没有,医生说你多包涵,产妇太多,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一个小手术,在这种人满为患的大公立医院里,只要休息一个小时就是可以回家的。顾衿不说话,只点点头。

她孤独躺在无人问津的走廊里,脑子开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音容,他说,衿衿,咱俩也要个孩子吧。

他想做父亲的愿望那么强烈。

她活该,她咎由自取,她自作自受,可是她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心酸和委屈。她也终究,还是和他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步。

凌晨时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气候多变,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空气凉爽而潮湿。

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虽然没那么疼,可是说出来唇间总是苦涩的。

顾衿穿着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面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那时候不说,不是想故意瞒你,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旁政,其实我想过好多次的。”

我想过好多次,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告诉你,在医院里寂静难眠的夜晚,在爷爷葬礼之后的旁家花园,在两人离别的机场大楼,无数次的想过抱你痛哭一场或者在你怀里得到片刻安宁温存。

夜幕的星星多而茂密,顾衿看的出神。“我走的时候,其实想的很清楚,我不告诉你这件事,最后我们都能善终,要是我说了,那个时候,旁政你想过没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辈子。”

他和她,都不是能将就能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她旁边,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