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大人抖着一把老骨头,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圣上要在元日时摆九微十三宫,为六皇子祈福。你身兼司星礼祭,这件事便交予你做吧。”

宁初二瞠目结舌的看着刘监正。

“大人,九微十三宫是大祈。下官年纪尚轻,恐怕难当重任。”

所谓大祈,便是九州之下十三星位,按照五行之礼摆放福坛。碧青琉璃一把,明紫拂尘一柄,请金镶玉佛像九尊,开坛跳唱,类似于隆兴时期的萨满舞。

这样繁复的大礼,多是在旱灾之年,或是征兵出战时才会举行。其过程所用之物又极其金贵,所以已经很久不曾用过了。

而今要开这样的大祈,却只单单为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娃儿,实在可笑的紧。

最关键的是,这种仪式钦天监会的人都差不多咽气了,就连她父亲在时,也只是知道些麟角。

“年纪轻才需要历练嘛。”

刘监正四下看了看,招手让宁初二附耳过来。

“圣上看的,无非就是个热闹。大祈的法子,除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哪里还有人明白。你只需学着书上的,认真跳便是了。”

吃天家饭的,都有那么点下策。刘元洲都年过六旬了,让他去跳,还不要折腾零碎了。

宁初二抽着嘴角看他。

“大人,钦天监就再找不出旁人能替了吗?薛章正和刻漏两位大人阅历比下官多,也是可以胜任的。”

“但是他们都给我送了礼,我不好叫他们去。”

刘监正说的很坦诚,斑白的胡须看着挺高深的。

“下官,也可以给您送礼啊。”

宁初二掰着手指头,她屋里还有盒六安瓜片,正好给了他。

“不必了。这东西总是要有人跳,咱们钦天监正好就留了你一个。”

合着,在她之上的那几位大人都送完了?

可叹她最近将心思都放在了腓腓那,竟然连这样重要的小道消息都不曾得知。

刘监正拍拍初二的肩膀,转脸拿了只小盒给她。

“这六安瓜片你拿去喝,不够再来问我要。你要知道,本官一直都是欣赏你的。”

冬日里的冷风吹散一树枯叶,凄凉的看不到一丝生机。

宁大人就这么傻傻站在瞬间关闭的司天殿前,觉得人生就像跳大神,不管你怎么虔诚,该倒霉的时候还是照样倒霉。

第二十章 宁先生不快活了。

自殿里回来之后,宁初二便找来了春夏中秋冬五官正。

一面一本正经的布置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一面命人秘密请来了两位民间跳大神的高手。

大祈这东西,除去要唱词,还要踩准了方位去跳。过程需要三人,一个是主神,其余两个是二神。在唱跳过程中,主神多是在“旋转”,二神耍鼓,有固定的曲调和请神词。

大蓝广绣袍,天霜符纹纸,宁初二刚准备到铜盆时,没想到麻烦就来了。

不过这事,不是关于祈福的,而是沉寂了一阵的连方氏,决定给连十九张罗婚事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宁初二正在教冬官耍鼓,手下一滑险些将梓鸣鼓砸到他的脚上。

宁中秋说:“哥,连夫人要给小兽找后娘了。”

她挥退左右,面上怔了一怔。脚下似要迈步出门,却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连十九是连家唯一的长子,而且正直壮年,和离再娶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中秋眼泪巴巴的说:“姐,话本子上都说了,后娘都会打小孩的。连小兽就是再精也是个孩子,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欺负?”

她静静坐在原处,良久才问了一句。

“…那他是个什么意思?”

不论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连十九才是那个最后点头的人。如果他不答应,那这件事情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宁中秋面上有些踟蹰,看了宁初二好一会儿才小小声的说。

“姐夫说…随连夫人安排。”

十一月的天,寒着,表面看上去却并不凌冽。骄阳高照,冰凌挂满树梢,几片干枯的树叶挂在枯枝之上。

可那刺骨的寒,却像是锋刃刮过一般。只站在檐下一会儿,便是如置身冰水中一般。

宁初二身穿一身藏蓝道袍,照旧如往日一样拎着挂幡去北门桥头摆摊。

这也算是个世代相传的行当。

自她爷爷那辈开始,宁家就拿这能掐会算的本事赚些余钱。

相较于为官,其实宁初二更愿意呆在这里。

虽说都是满嘴跑马的活计,但是在这,心里更踏实的多。

只是今日,她却全然没了这份兴致。

宁初二晃动着手里面的签筒,先给自己卜了一卦。

卦象上说,她今年婚运恒通,又逢右舷星照位,有贵人相助,金银钱财唾手可得。

她瞧着,自己都觉得可笑。

宁初二胡乱将卦签塞回筒里,转脸又在正在编制的新历上记道:红鸾星方位不稳,隐隐偏离命宫,肖兔者不宜纳娶。

连十九是属兔的。

她写完之后,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想到连方氏平日也不看皇历,又觉得丧气,随手将簿子撇到一边。

对于这件事,她比谁都烦闷,又比谁都无奈。

摊子前,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位年轻妇人。

正喋喋不休的跟她讲述着家里的糟心事。

她说:“道长,前些时日我在床面上发现一块干涸的血渍,我相公时常要去外头应酬,我又是前不久刚来的月事,这血渍断不可是我的。”

“你不是能请神嘛,见人所不能见。快些帮我看看,这人是我府里的还是外头的,也好让我好好整治整治她。”

这人也算是常客了。

陆记药房掌柜的媳妇,陆许氏。

这是个出了名的妒妇,自嫁给陆掌柜的,便总疑心身边的人。前些时日,更是将一府里长相出挑些的丫鬟都撵了出去。

这要换做往常。

宁初二必然要摇铃跳脚,顺便“鬼神上身”一把。

装模作样的烧几张符纸,再让她买几个小人回去扎,解她这份心宽。

只是她今日心情不好,连带请“神”上身的心思也没有了。

神色恹恹的听着,嘴巴都懒得张开。

抬手喝茶之际,却看见自己的摊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家伙。

锦紫色勾金锦暗花的直缀,再搭上一件精致的狐绒小披风,端的俊俏可爱。正是她的儿子,连腓腓。

一旁的妇人还在犹自说着。

“别让我知晓是哪个狐媚子,不然,绝不轻饶了她。这种污秽的东西也敢留在我的床上,看我不…”

“没准是痔疮呢。”

宁初二见到儿子,哪里还有听她唠叨的心思,打断她的话道。

“男人常年在外应酬,难免会惹了些隐疾,你这做妻子的,原该多体谅些的,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痔,疮?”

“是啊。”宁初二自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

“这个一日三次,取指甲盖大小和在汤里同食,有了这个,少说也能让他在家里呆上三天,至于这期间能不能缓和关系,就看你的了。”

“道长所言当真?”

“当真当真,三十两银子,给钱。”

宁初二一面敷衍着,一面将东西塞到许氏手里,随手将人打发走了。

连小兽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一脸崇拜的对宁初二说。

“娘,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啊?”

吃上一点就能呆在家里三天。

额…

宁初二仰脸看天。

跑肚拉稀这种事,自然是呆在家里养着的。

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告诉她儿子,那包里的是巴豆面,估计会毁了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

所以她揉着腓腓的小脸,神神秘秘的说。

“…仙药。还没用饭吧?娘带你去吃饭。”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宁初二收了摊子,带着口袋里刷拉刷拉作响的签筒回了宁府。

伴随着几样菜式,热气腾腾的出锅,整个大厅内都充斥着诱人的饭香。

连小兽两只小胖手抱住青瓷碗,模样乖巧的紧,眼神却一直落在菜盘上。

宁初二几分好笑,点头道。

“吃吧。”

小家伙这才拿起筷子,道了声:娘辛苦了。用了起来。

那静静端坐的样子,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宁初二在一旁看着,想到连十九一面要忙公务又要照顾孩子,真的十分不易。

母子两用完了饭,便在内室的小隔间里躺着说话。

但是腓腓似乎有什么心事,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

宁初二拍拍他的小肩膀。

“可是有什么话要跟娘说?”

他将头抬起来。

“儿子,确实是有个问题想问娘。”

这些天,他听到一些大人的话。说的什么,他也不是很懂,但是大抵明白,府里要进新人了。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他将来的“娘”。

连翕见识过,隔壁家的孩子如何被后娘欺负。他知道自己不会受欺负,但是也不愿旁的人进来。

“娘。”

他又唤了她一声。

“为什么不回家?”

宁初二本在思量着腓腓的怪异,乍一听到这话,不由也是一怔。

“娘,你为什么不回家?”

既然都问出口了,小家伙索性直视着她,清晰无比的说“儿子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有娘的,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当娘亲?”

第二十一章 禄昌侯岳深

孩子的话,永远都是这个世间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表达。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宁初二,堵的她呼吸都是一窒。

“我…”

她语塞,在这样的注视下,好像任何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娘是因为奶奶才不回家的吗?奶奶很疼小兽,小兽可以说服奶奶的。”

面前的这张小脸,那样急切。言语之间,还带着小小的倔强和希翼。

宁初二的心口,就好像刀子生生剜出了血肉一般,疼痛的无以复加。

她不知道怎样跟一个孩子去讲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只能颤抖着将他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安抚。

“娘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腓腓却突然推开她,泪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娘骗人!!”

宁初二发誓,这是她此生看见过的最伤心的一张脸。

如豆的泪珠,顺着腓腓的脸颊滑下。

她看见他低头在腰间翻找了许久,双手捧起一个钱袋,泣不成声的说。

“娘,这是小兽的压岁钱,都给你好不好?你跟小兽回家吧。”

在孩子的认知中,家中许多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

奶奶的步摇,爹爹的古玩。

所以,他也想买,买自己的亲娘。

宁初二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看着面前小手捧起的钱袋,心酸的恍若被什么狠狠捅了一下一般。

“娘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