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双手捧上宝剑,看到连十九颇为满意的点头。

“剑身直而具两刃,剑上血槽戾而表面光润。剑柄触手温和,这流苏坠子也打的好,应该是铸剑大师冯彦先生的手艺,你倒是掏愣着了好东西。”

“放眼咱们皇城,也就连大人有这等眼力了。”小老头笑的好似一朵干瘪喇叭花。

“这东西确是冯彦先生亲手所铸,外头叫价喊的天高,小老儿愣是没舍得卖。”

做生意的,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连十九这种金主,看重的从来都不是银子。

“开价吧。”

连小爷随手将东西放下,这便是要收了。

张掌柜的见状搓手,笑眯眯的说。

“连大人是老主顾了,价钱自然不会多赚了您的。就收…这个数。”

他用手比了个五,小指微微勾起,算是个不多不少的数目。

宁初二本来在旁边喝茶,一看见这手势眼睛都直了。

五百银子?!真看连十九拿钱不当回事呢。

最关键的是,“败家子”已经在示意招财拿银票了。

“等等!!”

宁初二一嗓子喊出去,挺有午时问斩那一瞬,刀下留人的架势。

奈何屋内两人,一个得了东西正端详着,另一个赚了银子正暗自欢喜着,一时之间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银子就要落到张掌柜手中,宁初二索性直接将银票抢了过来。

“五百两银子一把的东岳剑,掌柜的不觉太黑了些?”

此时的宁家小二,一身竹青长袍早有些脏了,几分儒雅的脸上也因着驴车没有顶子,生生被小北风吹出了“红二团”。

饶是张掌柜的阅人无数,也看不出这位小哥是个什么来头。

只是连小爷没说话,那便肯定是有些关系的,因此拱手作揖。

“这位爷,咱们彭生阁小本生意,向来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买卖。连大人时常光顾小店,小老儿又怎么会胡乱开价呢。”

宁初二撇了连十九一眼,径自拿了他手中长剑。

“所谓名剑,先观头尾,后视轻重。其尖必锐,其槽必锋,你这把东岳剑颇具锐气轻重却不够。若是在坊间打铁铺子,五十两银子能买把顶好的。但是剑身修长,剑柄玉器又是个上乘货,便给你再加三十两。”

“小老儿这剑可是魏晋的古物,怎能同坊间俗物相比。”

张掌柜的一听就急了,待要再说却是被宁初二拦住了话头。

“别急嘛,这不是还没说完。”

宁初二缀了一大口茶水,慢条斯理的说。

“人生来有三六九等,拼的无非地位权势。而这两样,多半得有个好用的脑子和得力的亲爹。这话用在物件上,便是本身的质地和名家的手艺。没说您这东西不值钱,只不过…没您说的那么值钱。”

“这把东岳剑在魏晋时算是俏货,那是因着冯彦先生做完这把剑就咽了气。但是鲜少有人得知,这柄剑其实是个半成品,火候比之他之前做的实在有失水准。”

“魏晋古物难求,名师之作难寻,就再加一百两银子。‘亲爹’咽气儿,‘老来子’自然金贵些,虽不尽人意也是极有收藏价值的。所以还能再值一百五十两,算下来就是三百三十两。但是这银子,有出双不出单的俗语,多出来的这三十两银子,往上给你凑个双吧,又成了四,听着不甚吉利,往下顺个二吧,倒像是在骂人,若是成了一。”

宁初二笑着凑上近前。

“连大人时常来光顾你的生意,十两银子的零头,掌柜的不会不给抹了吧?”

一把东岳剑,最终以三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连十九。

一旁的招财看在眼里,崇拜无比的对自己主子说。

“不想夫人还会品剑。”

连小爷含笑不语。

宁初二这一知半解也敢梗着脖子胡诌的架势,倒是越发精进了。

商号之间往来,总得有出有进,这是个面上的东西。

宁初二不懂这里面的道道,虽说是给搅合了,但连十九倒是觉得得了几分趣味。

两人出门时,张掌柜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拎着一大盒好茶塞到宁初二手里。

“小老儿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砍价的,您行行好,下次别过来了。”

连十九爱买长剑,独爱的就是这一家。虽说东西是好的,但价格比之旁的地方总要贵出百八十两。

宁初二乐呵呵的点头,觉得被坑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总算有那么点回本了。

每逢算了年末的帐,连小爷买东西的热情都会莫名高涨。

宁初二跟在他后头,没有因为砍价有功而得到重视就算了,还要自掏腰包雇车跟着。

最后她实在跟不动了,在连十九抬脚走进一家玉器行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还买?”

连十九低头数了数银票。

“没花完呢。”

关系走的差不多了,他也得挑些自己喜欢的。

“您就不能省着点?”

非要花完了才了事?

“为什么要省?”

银子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

宁初二被堵的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道。

“腓腓前两天刚拿了银子来买我,都是有样学样的学了你的,你也该收敛一下了。”

她不否认,腓腓是个礼教很好的孩子。

但是那些四九城公子哥的脾气,也跟了连十九学了个十足,偏生这人还喜欢惯着,即便不是因着今天这档子事,她也想跟他说说,不能再这么带孩子了。

被埋怨了一通,连十九面上也没有半分悔意,慢条斯理的说。

“哦,…那他打算花多少银子买你?”

现下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宁二小姐怒极反笑,却是难得平静了,缓缓丢出杀手锏。

“您说的都对,但是您要是再买,我就去告诉你爹。”

果然看见连大人的脚步顿住了。

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连十九为了买东西这事,可是没少跪祖宗祠堂。

第二十六章 根骨这种事

面前的,是他略显僵硬的脸。

宁家小二欢喜了,几步走上近前笑眯眯的说道。

“咱们谈谈吧。”

他神色淡然的扫她一眼,语带温润。

“但凡孝顺,总不好厚此薄彼,既然我得顺了我爹的心,自然也不好逆了我娘的意。”

你搬出我爹出来添堵,我就拿我娘来治你。

相亲又不是他的主意,她有意见,找他娘去。

宁初二抽搐着嘴角瞪他。

“可是你想过孩子没有?后娘如何会比亲娘更亲?你常年不在家中,如何顾及的周全。”

她来之前就仔细扫了几本话本子,其中就有好几段对后娘丑恶嘴脸的描写。

况且老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就连她自己也不想承认,除了连小兽这方面,她心里也是不愿意另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的。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也没资格说。

“所以这后娘,我会让连小兽自己选。”

说完这句话,连小爷就越过宁初二回了车里,只是上车前还不忘吩咐招财。

“把刚才看中的那柄平陵居的短剑给我买回来。”

声音不是很大,但是长耳朵的宁初二听的清清楚楚。

这分明就是在挑衅。

“买了也不会用,就知道装门面!!”

直到马车走远了以后,宁家小二才愤愤的敲着扇柄喊了这一句。

行为是挺窝囊的,但是这话却不是气话,而是连小爷当真不会舞剑。

这也是连大人此生,为数不多的缺憾之一。

连家是文臣,本没必要在武学上下功夫。

连老爹扇了一辈子白纸扇,从连十九生下来开始,教的也是如何舞文弄墨。

一身墨香的连小爷也一直觉得,风雅,远比武夫身上的臭汗来的体面。

但老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一次商会中,连小爷就因着处事太过决绝,暗地里被人给揍了,而且那人还是个武馆的教头。

那一年,连十九十七岁,正是少年初露锋芒,意气风发之时。

冷不妨受了这等罪,擦着嘴角的血沫子半天没醒过神。

之后的结果,自然是扭打到一处。但是来人都是有功夫底子,且身强力壮的,没多久连十九便被揍的鼻青脸肿。

宁初二头一次看见他吃瘪,便也是这一次。

那时两人也只打了几次照面,突然在街头看见这样的他,多少让她吓了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去叫人?”

彼时的她,也刚去钦天监“顶班”不久,眼神还不算太差,打着灯笼一瞧便认出了这位爷。

“不用,你别去。”

连小爷喘着粗气,艰难伸手松了松领口的盘扣。

清俊的脸上青青紫紫的,手腕肿的十分厉害,却愣是一声不吭。

宁初二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待要走吧,又不好放任着他不管。

“那您就这么坐着?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连十九缓了好一会儿,居然笑了。

“又去帮你哥看星星?”

笑容扯到嘴角伤处,却依旧谈笑风生。

宁初二愣愣看着他这副惫懒样子,傻傻的说。

“你怎知我是初二?”

他嗤笑一声,伸出一只手,略有些轻佻的划过她的下颌处。

“喉结都粘歪了。”

慌的宁初二赶忙用衣服遮住。

“你这人,怎么这个时候也不安生。”

连十九仰头靠在墙上,吊儿郎当的说。

“难不成,爷还哭一嗓子?”

她抿着唇角看他,有些小恶劣的说。

“哭倒是不必,只是这话明儿要是被他们传了出去,只怕也不那么好听。”

连小爷轻笑,伸手将她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

“孤男寡女巷尾席地而坐,传将出去,怕是也不那么好听。”

自那以后,连十九就开始了漫长的学武之路。可叹根骨这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握的住毛笔,不见得舞的好刀剑。在学艺无望之后,败家子将心思动到了点墨水阁,花重金买了四个高手回来。

每逢下衙,宁初二都能看见,连十九人五人六的佩着把长剑去商号。见到的人,也只当他真学了些功夫,无不要赞赏一句连爷英武。

只有她知道,连十九那是用来摆门面的。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曾亲眼看见风帽胡同口,这位连大人将上次揍他的人堵在那里。

本来看小爷的架势,是打算练练手的,奈何技不如人,险些又被揍了一顿。

候在一旁的进宝说:“爷,要帮忙吗?”

他揉着发疼的胳膊站起来,嘴角还挂着笑。

“不用,等下真打不过的时候你再揍他。”

最后,连小爷还是输了,但是身上的伤却是比上次少了些。

他抬脚踹了踹同样累瘫在地的那位说。

“吃什么长大的啊?”

这么大力气。

那人似乎没料到连十九会这样问,下意识的回道。

“白面馒头。”

“呵。”

他轻笑一声,抬手将人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