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二轻笑。

“贫道素来只问城中谁家出手阔绰,八字几何,上门之后能不能得了赏钱,便看自己的本事了。”

阮杏红轻哼。

“那你觉得这银子可好赚?”

“也好赚,也不好赚。”

阮杏红倒是来了些兴致。

“你倒说说,如何不好赚?”

宁初二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三枚铜钱朝桌上一放。

“贫道靠天吃饭,夫人想问,便掷上一卦吧。”

阮杏红此时虽有些将信将疑,但也想看看这胡半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样的药。

不多时,几枚褂签坠地,宁初二摇头了。

“剥烂复返,泽天夬,大凶。府上可是有长者病故?”

阮杏红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

这事,也是前日傍晚才发生的。故去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爹爹阮奉财。

只是家中兄弟正因着他死后未留下遗嘱,而对财产争执不休,硬是守着一口棺材不肯发丧。

但这件事除却宗族里面的人,根本不会让外人知晓。

她略平息了一下,冷然道。

“眼见年关,道长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可是咒我家中亲人早亡不成?”

宁初二低头摆弄着卦盘。

“贫道这张嘴,只看卦象说话。便是不中听也是实情。八卦中一卦低,七卦为砂。您跟这位长者是至亲,家中另一位长者亦是身染重疾。”

说到这里,宁初二顿了一下。

“病急不忌医,夫人再藏着掖着,于贫道而言虽无利却也无亏,于您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阮杏红闻言,握着白绢的手指紧了又紧。

“你当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能算出这许多?”

宁初二笑了笑。

却是有人本事通天,只是这人不是她,而是此时应该在院中悠哉赏玉的连小爷。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拿出来说,只做出更高深的样子。

“通天算不上,略知晓凡俗之事罢了。观夫人眉宇,亲情缘实际上是很薄的,早年为家中奔波,唯同母亲关系该是极好的。”

前头的话说足了份量,后面不论怎么胡扯都是顺的。

阮杏红听后不由点头。

“道长说的,倒是实情。家父,确实是在前日病逝,母亲如今也因着此事病倒了。”

宁初二将铜钱再递过去,又让她掷了一褂,看完之后又是蹙眉,又是咂舌。

阮杏红不明其意,急慌慌问道。

“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还请指点一二。”

宁初二却撸着一把胡须,抿唇不言。

及至阮杏红几次催促,才道。

“你家的人不做好营生,赖上一群的孤魂野鬼。你道你父亲如何染上恶疾,母亲又缘何骤然病倒,都是你家里做的龌龊事。”

“贫道虽喜钱财,却不能帮你们这等造了许多孽的人,算来你母亲还有三日好活,你既孝顺,便趁早去她跟前尽尽孝吧。”

话毕,拂尘一扫,洒脱抬步就要离去。

邱家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阮杏红最是明白的很。

一看这胡半仙说的这般精准,又大有撒手不管之意,连忙上前拦住。

“道长且等等,游方之人不是常说普度众生,您既又法子,怎生到了小妇人这里就不渡了呢?”

“你说的是佛门子弟的道理,道家更讲业报,我帮了,自己将来得道时要减修行的。”

阮杏红只顾自己母亲性命,哪里管那许多,伸手招来丫鬟端上一个锦盒。

“小妇人愿出一百两银子请道长帮忙,救我母亲性命。”

宁初二脚下顿了顿。

“我们方外之人从来不将黄白之物看的很重。”

阮杏红又伸手,多放上一只锦盒。

“两百两银子。”

宁初二吞了口口水,继续往前走。

“想我自师门出来,便信守道家…”

“五百两!这也是我的极限了。”

宁初二走回去,端起案几上的茶饮了一口。

“夫人既如此信任于我,再推脱当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之后的很长一断时间,宁初二的眼神都在那亮闪闪的五百两银子上。

但是她也没忘了连十九的嘱托,一面拿着两只银锭子在手中转着,一面对阮杏红说。

“怨气太重,在你邱家饿死累死的人都将这业报转到了你家身上,超度起来,必要去怨气最盛之地才能化解。”

阮杏红一怔。

“缘何他邱怀准的业障会加诸在我阮家?”

宁初二淡淡撇她一眼。

“因为有一笔银子,是你发出去的,给的那样少,饿死那么多人,你说这业报,该报在谁的身上?”

为枫廖阁做工的百姓工钱,都是由阮杏红一手发放的。

邱怀准给她的银子,她便顺手再扣下一些贴补自己娘家,吃食也全是邱府吃剩不要,或是稀的跟水一样的米汤。

百姓做工吃不饱饭,又拿不到应有的报酬。

不论是阮家还是邱家,都是做尽缺德之事,说是百姓冤魂索命,也是无可厚非。

阮杏红一听宁初二那话,面上就是一僵。

想说自己不过是替邱怀准办事,又似觉背后凉风阵阵。

枫廖阁里死了多少人,她比谁都清楚。

“那依道长所言,该如何做?”

宁初二踱了两下步子。

“自然是去怨气最深的地方超度,且要有故去之人的家人在场,才好让这些魂魄安心上路。不然你娘的性命,早晚被他们拖走。”

故去之人的家人?

阮杏红连那些死去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不肖说他们的家眷了。

若非真要用此法超度,就只能带着她去…

“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这事若放在平时,阮杏红直接在天黑之后带着宁初二去枫廖阁便是了。

坏就坏在,京城里来了人,邱怀准担心被上头查出什么,将那些百姓都赶到了山坳里去。

这地界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拿不定主意当讲不当讲。

她不肯开口,宁初二也并不催促,只是淡淡坐在那里,看着银子。

阮杏红见她这般看重金银,心里反倒放心了许多。

再加上宁初二幼时曾在凌城住过,操的一口地道的凌城话,并未露出京城口音,两厢思量之下。

阮杏红拍了下桌案。

“罢了,左右用不了几个时辰。明日亥时三刻,你来邱府后门,我带你过去。只有一句话要说好,去了,不能多问,不能多看,只做你该做的活,旁的,一个字儿不许同外头讲。不然…”

她冷哼一声。

“你该知道我邱府是个什么地方!”

宁初二含笑点头,单手执起一锭白银。

“夫人放心,贫道跟您一样,只认这个。”

第四十七章 超度不完

邱怀准其人,何其精明。

早在连十九来了云都以后,便将在枫瞭阁夜间做工的工人赶到了一出不为人知之地。

这地界,地处山坳,即便是本地人也不见得能将所有的山中洞穴知道的详尽。

那些受苦的百姓,就像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一般,一点踪迹也寻不着。

阮杏红不敢让邱怀准知道她带了外人去那里,次日入夜之后,更是连自家的马车都没敢用,悄悄命人租了一辆等在后门口。

宁初二去的时候,符纸魂幡都带了个齐全,身边还跟了两名诵念唱词的‘小道士’,煞有介事的样子。

阮杏红一看就有些不快,沉声道。

“这可不能让外人瞧见了,这两个人你不能带。”

宁初二说:“不带也成,但是贫道一个人便是三五十天也超度不完,您那老娘要是能等,贫道自然是不介意的。”

阮杏红本就怕被邱怀准知道了这事,别说是三五十天,便是半天她都吓的心不停的突突。

再者,她那被‘冤鬼’缠身的老娘也等不得。

遂甩着帕子,说了句。

“那就别啰嗦了,赶紧上车。”

阮杏红自恃身份,自然不可能同‘贫道师徒’一个马车。

见她走远之后,宁初二也拉着两‘徒弟’坐定了。

其中一个‘徒弟’木着一张脸,往死里翻白眼瞪着对面的人。

另一个则是拿着眉笔铜镜继续画眉。

“下次就不能早点说?小爷这眉毛没有半个时辰能画的好吗?”

正是连小爷手下的招财,和宁二姑娘的‘闺蜜’封大谷主。

这两个人诚然是不对路的,且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只是出于宁初二的安全,不得不凑在一起。

封大谷主旁的还好,仅恼火宁初二这次没让他撒小花瓣。

左右那个招财是连十九身边的人,他想要在他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排场也是正常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谷里的规矩的,这样重要的场合,你不让我撒桃花,分明就是辱没了我祀风谷的威名。”

封涔埋怨着,嘴里嘟囔不停,又担心宁初二冷到了,使劲往她身边凑合。

宁初二揪着他的一缕头发扯了半晌,就差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规矩?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在上任谷主之前根本就是没有的。再者,你瞧瞧这是什么场合?能让你弄那些东西吗?”

这是去渡魂,撒纸钱还差不多。

封涔老实巴交的听着数落,等宁初二说完才小声嘀咕了句。

“我师傅年轻的时候也踩过几年莲花的,不过是后来老了,懒得弄那一套罢了。”

宁初二揉着额角。

“你现下也不小了。”

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都是这幅孩子性情。她严重怀疑,封涔及至到七十岁也还是现在这副德行。

宁初二无疑是个有远见的,古稀之年的封涔也确实拄着个拐杖,熏着一身的桃花来给连十九添堵。

即便老到不能动那天,尚且拉着她的手,执拗的让她许下来世同他相守之约。

“你也知道我不小了,你当自己就是个年轻的?左右咱俩凑合着过完余生算了,我陪着你。”

一旁的招财将嗓子险些咳出血来,伸手拍掉他放在宁初二袍袖上的爪子。

“你别碰我家夫人。”

封涔就恼了,挑着还没画完的眉毛说。

“你最好在你家夫人前面加上一个‘前’字,不然我揍死你!”

招财听后也火了,握着手里的短剑道。

“不管前后都是我家的夫人!”

宁初二眼见着车还没到地方,这边就先窝里反了,挥舞着拂尘将两人扯开,数落封涔道。

“胡闹也不挑个好时候?!!你怎么跟谁都能吵起来。”

每次出门都要与人闹的不快,前些时日是冬官,这回又换成了招财。

封涔瞪着宁初二说。

“你就是向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连带他手底下的人也护着。你再这么对我,我就回祀风谷去。”

宁初二看着他耍小孩子脾气,颇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