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华贵的邱府早不见了当初的模样,进进出出的官兵,家眷声嘶力竭的哭喊,充斥在这个风光一时的宅院之中。

连小爷仰躺在垫着雪狐裘毛的檀木长椅上,闭目晒着太阳。

听着负责查抄的小官回禀。

“连爷,邱府上下财务已尽数查抄,白银,田产,再加上无数古玩玉器,共计一百七十万两银子。”

他懒洋洋的伸手缀了口茶水,连眼皮子都没抬。

“东旭啊,本官记得曾对你说过。大堰出了贪官,圣上实际上极心痛的,一个小小云都县城竟然贪出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你觉得圣上见了会欢喜吗?”

林东旭闻言一怔,但也是个知道变通的,讪笑翻了翻账册。

“恐是下官看错了,这几样田产算下来也没值得这许多银子。如此算来…”

他瞅了眼连十九,试探着说。

“应该是一百,二十万?”

这便是生生扣下了五十万两银子。

连小爷自收上的东西里挑了块碧玺端详着,又随手丢回去。

“这云都的玉可不比京城,邱怀准银子多,半数古玩都不值这个数,也是个不懂行的。”

这话还要说的再明白吗?

林东旭当下会意,提着小狼毫猛划了几笔。

“正经是大人有眼见,下官险些被邱府这些粗制玉器给蒙骗了。算将下来,也就是九十多万两吧。”

连大人没说话,手中扇面遮住日光继续小憩,嘴角一抹淡笑,这便算满意了。

宁初二一直站在旁边怔怔的看着,及至林东旭走了之后才僵硬的开口。

“你从前…也是这么贪的?”

她记得,连十九可是抄过不少家的。

连小爷嘴角微掀。

“京城的油水,可比这儿宽裕的多。”

清点完毕之后,他们便要回京了。

城门楼上,正正悬挂着邱怀准的人头。

圣上为表体恤,命连十九自查抄的银两中拿出一万两为受难百姓压惊。心心念念的,却还是他枫廖行宫复工之事。

连十九请旨,举荐了太常寺典籍柳茂言出任云都县城。

这人是前年中的举人,之前一直在连府做幕僚,算是连十九的心腹,很是有些才气。

只是谁又能知晓,调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界的人,见了银子会不会也迷了心。

这个世界上一成不变的东西太少,用银子试人,总是百试百灵的。

也但愿柳茂言能维持本心,保云都的这一片天吧。

此时城下早已站满了百姓,也有许多是北通山坳被救回来的老人孩子,他们有的才刚刚能下床走动,一听说连大人和宁大人要离开云都了,便都赶来相送。

这些人没有什么学识,也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表达出对这份恩情的感谢。

只是在一名老者的带领下,缓缓跪地,唤了三声,恩公。

宁初二看得眼眶湿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十九静静看着那些人,抬手示意起身。

也是一言未发。

他私下里,留了许多银子给云都的百姓贴补家用,也在城外置下了一处田产招人为他做工。

三餐管饱,夜能安睡。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连十九说,上位者昏庸,我给不出他们任何保证。

宁初二握着老百姓硬塞来的窝窝,心中也是生出阵阵悲凉。

上位者昏庸,那你愿反吗?

她想这样问他的,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连家是氏族大家,便是真反,还有那许多宗亲,岂是单单一句话就能行得通的。

回去的路上,连十九并未再着官服,而是身穿寻常服饰,住店打尖。

沿途的几个驿馆县丞,都听说了云都的事,也知晓了这位连侍郎雷厉风行的手段。

越是没见着人,心里越是发虚。什么铺张东西也不敢弄了,从前小贪小贿的那些也都匆匆收起了爪子。

虽不能尽数抓尽,也算是杀鸡儆猴为他们敲了警钟了。

再说程元县主这边,一路上也没得了亲近连十九的机会,只能不断宠着腓腓。

什么稀罕物事,甜点糖块都往他兜里塞。

小家伙也颇有乃父之风,给东西就拿着,只是糖不肯吃了。呲着满嘴的小黑牙说:人家不想娶不到媳妇。

穿过风竹岭之后,他们在临县的酒楼住下了。

天不养人的季节,能得一大桶热水泡上一会儿,实在惬意的很。

封涔抱着个圆咕隆咚的小罐子进来,挺真诚的说:“初二,你要不要在水里撒点桃花,我那儿还有好几缸呢。女孩子就要活的精细些,你就有点太糙了。”

被她连人带罐子一块推了出去。

解开束胸的白布,将自己泡在水中,宁初二真是四肢百骸无一不畅快。

沐浴完毕之后,她坐在铜镜前拢头发,还未擦干水渍便听到门扉被轻叩了几下。

此时已经入夜,照理都该安睡了的,她靠在门边略看了看,竟没看到人影。

敲门声仍在继续,她胡乱裹上长衣将门打开,忍不住就笑了。

来人一身香色小袍,双手抱着枕头傻乎乎的仰着小脑袋看她,奶声奶气的说。

“舅舅,睡吗?”

不正是她的宝贝儿子连腓腓嘛。

倒是知道隔墙有耳。

她含笑将小东西抱起,亲着香软的小胖脸。

“当然睡了,腓腓要跟舅舅一起吗?”

小家伙当然重重点头,还未待宁初二欢喜多久便朝身后喊了句。

“爹,舅舅说睡呢,快进来。”

宁初二就愕然了。

怔怔看着那个缓步进来的男子随手将门关上,挺自然的说了句。

“那便睡吧。”

有的时候,跟孩子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附赠过来的孩子的爹。

宁初二瞪着那个已经开始宽衣解带的人,艰难的问了句。

“…您今儿晚上,真打算住这儿?”

连大人只着中衣躺进被里,靠在床头拿了本宁初二的话本子。

“你想让我去哪?”

那顺理成章的姿态,恍若宁初二说一个‘不’字都是丧尽天良。

连小兽可怜兮兮的说:“娘,您怎么不高兴呢?上次您跟爹不是睡的好好的嘛,儿子今晚也要跟你们一起睡。”

自从上次看到他们‘偷偷睡觉’之后,小家伙正经心酸了好些天呢。

宁初二不想伤害孩子幼小的心灵,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她跟他那个爹…

唯有扯着嘴角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娘高兴啊…当然高兴,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章 你给我规矩一点

连小兽说要跟爹娘一起睡,却撅着肥硕的小屁股爬到了床的最里面。

宁初二伸手拉了他的小短腿几次,都没能把他拽出来。

她无比惆怅的说。

“腓腓,不是要跟爹娘睡么?”

现下这般又是几个意思?

连胖墩滴溜着一双大眼,极认真的道。

“在一个床上躺着,就是一起睡了啊,人家习惯靠里面嘛。”

言罢,伸着胖的一节一节的小胳膊拍拍中间。

“娘快躺下。”

躺下?躺在连十九旁边?

本来,依照宁初二最初的想法,孩子既然来了必然是要睡中间的。

虽然还是跟连十九躺在一张床上,但是隔着孩子,也不会太过别扭。

哪里想到,自己儿子对于睡在一起的想法,这般,独具新意。

“咳,腓腓。”

她清咳了一声,打着商量。

“娘平日睡相都不太好,睡在中间恐怕会打到你们父子,还是你睡到中间来吧。”

“睡相不太好?”

连小兽怔怔的看着她,似乎还消化不了睡相是个什么意思。

“睡相就是…睡着了之后会乱动。”

她胡乱比划了两下。

连小兽却比她想象的‘包容’的多。

“原是这样啊,那儿子的睡相更不好,娘躺下吧。”

宁初二就愕然了,转而挥舞着胳膊就地一滚,起来之后还做了几个高难度的扔腿动作。

“这样你也不怕?”

连小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娘发疯,多少有点瞠目结舌。

因为在他过往的认知中,从未觉得一个家庭妇女可以这般,灵活。

他握着小拳头说。

“娘,这样你都能嫁的出去,真是难为爹爹了。你还是挨着爹爹睡在外面吧,儿子还小呢,经不得打。”

这是要大义灭亲了?

宁初二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她琢磨着,要是现下再说,她方才是跟他们闹着玩的,睡着之后便可如磐石般雷打不动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连小爷就已经从善如流的躺到了中间。

“沐桶里的水想是还温着,去拿帕子擦一擦。”

他是有洁癖的人,宁初二折腾这一身汗,虽刚刚沐浴过,他还是有几分嫌弃的。

宁初二瞧着连十九一派泰然的躺在她床上,额角青筋一直跳个不停。

分明他是借了自己儿子的光来蹭床睡的,怎么弄的她跟倒贴的一样?

索性衣服也不脱,木着一张脸躺在他身旁。

连小爷见状温润一笑,理所当然的对连小兽说。

“你先睡,爹帮娘擦擦身上,干净了才好入眠。”

宁初二一咕噜就爬了起来,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连十九是真狠。

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轻松的将脸皮抛之脑后,节操付之东流。

等到宁初二又将自己‘洗’了一遍之后,连小兽已经睡着了。

床前一灯烛火下,连十九仍靠在那里看书。

淡黄色的烛光拢上那一脸清润,微微敛目间,有种十分无害的纯粹。

他的头发散开着,如瀑青丝披洒在雪白的里衣上,并不显阴柔,只是比他平日身着官服时多了几分书生的儒雅。

这个十七岁便官拜侍郎,游刃于官场的男人无疑不是善类。

她曾亲眼见识过他的手段,也知道这个人狠起来有多么决绝。但是他仍是上京女子,即便肝脑涂地也趋之若鹜的男子。

曾几何时,宁初二也迷茫过。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嫁给了他,也不知这样的他,缘何会看上身无长物的自己。

“我在商会走动,时常会看见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商人,叼着烟袋锅子在院中闲坐。烟圈腾起间,双眼微眯,似睡未睡。瞧着是挺糊涂的,但心中却如明镜。那一日莲花池畔,你醒了之后便给我这样的感觉。”

“那日你分明有些怕我,却装作泰然的说: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既然看见我睡着,便该自行离去。我故意逗弄你,你反而不慌了,指着我的酒壶说:这里面放的,该是庐山云雾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几分慧诘,又懂得藏拙。我承认一开始只是好奇,想知道一个看起来如湖水般恬静娇憨的女子如何在官场上摸爬滚打。”

“你总是让我觉得惊喜,偶尔疯癫发傻,我却连收拾你闯下的烂摊子都甘之如饴。我想,我多半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