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舍不得乔意,虽然只相处短短数十天情谊已经胜过十年。人生四种情谊最深厚:一起同过窗,一起打过仗,一起下过乡,一起蹲过班(房)。

老板娘哭得稀哩哗啦,“今天都二十九了,过了除夕再走不行吗?”

乔意摇摇头,“哪一天都一样。”

“那你们要去哪里?”

乔意看一看沈卓,“我想带他去见个人。”

“是你说要找的那个人吗?”老板娘问。

乔意点点头。

“那你们以后还会回来这里吗?”

“不知道。”乔意不想骗她。老板娘更伤感,一直到乔意和沈卓上车,车开出很远还能看见她站在雪地里挥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也许下一个路口就要离开。

老板娘是过客,她和沈卓何尝不是。

班车穿过丛山,沿路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只有茫茫白雪和零落的几户碉房,远处山脉云雾缭绕。

乔意拿出钱包,从最里层翻出一张便签,已经发黄了,应该是保存了很多年。

“是什么?”沈卓问她。

乔意手指抠进肉里,“一个地址。”

“谁的地址?”

乔意没回答,展开便签,看上去像一家小饭馆的地址。

因为春节交通管制,公路限行,班车中途停靠,让旅客休整吃饭。

小饭馆四十平米,一层做店面商铺,二层是卧室。门口用大铝盘堆满了牛、羊肉,铝盘旁边支着一口铁锅,里头卤汁翻滚。店里瓷砖黑漆漆的已经刷不出白色,鞋底踩在上面都粘脚。说是小饭馆其实是以卖卤味为主,全年营业无休,所以越是过节生意越火爆。店里除了一个收银的男人,就是打包的小伙子,买卤味的点餐的,嘈杂声要把小饭馆挤爆。

人太多,沈卓拉了一把乔意,发现她手心都是冷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沈卓摸一下她额头,“早上洗澡着凉了吗,有点热。”

乔意只是摇头,不说话,眼睛在寻找什么。

招牌餐羊肠面供不应求,收银的男人朝后厨喊了声,“羊肠洗好了吗,动作怎么这么慢!”

“好了好了。”女人头顶已经生出白发穿着厚厚的棉袄笨拙的抱着大铝盘出来,脸上生了冻疮红一块紫一块,一双手因为长时间浸在冷水里都变形了。女人娴熟将洗好的羊肠放进卤锅,还是免不了被收银的男人咒骂,“只会吃,不会做的东西,动作这么慢,客人都等不及走了,是想老子的店关门大吉吗。”

女人不反抗,麻木的继续手里的活。

收银男人转个身面对客人立刻换上笑脸,“姑娘要点什么?”轮到乔意点餐,她怔怔盯着卤锅旁边的女人像是没听见,后头排队的人烦躁催促。沈卓拉一拉她,“两碗羊肠面。”

“打包还是在这儿吃?”

“在这儿吃。”沈卓拉乔意找了个相对干净一点的位置坐下,“你怎么了?”

乔意还是不说话。

“两碗羊肠面。”女人端上来,店里人手不够,她一个人要兼顾很多活。

“谢谢。”沈卓一直是好教养,大概太久没人对女人这么客气了,她笑一笑眼角都是岁月的磨砺,“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是旅游还是探亲?”

“寻亲。”这一句是乔意答的。女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乔意脸上,那一眼,女人麻木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的光彩,慢慢的变成不敢置信…

“又在偷懒,还不快滚过来干活!”收银男人朝女人吼叫,女人最后一个眼神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转身回去卤锅边。

沈卓张一张嘴,想问,乔意已经低头认真吃面,面太烫,热气熏得她眼泪都掉下来。沈卓什么都不问了,默默递给她纸巾。乔意胡乱擦一把,“再帮我买一碗羊肠面。”沈卓起身去付钱。

还是女人端上来的,“刚出锅的面,烫…要慢慢吃。”女人的声音小心翼翼,怕惊碎了梦一样的画面。

“我很好。吃得饱睡得好,有人疼有人爱。”乔意像是故意要说给她听,“我有家,有爱我的男人,我不是一个人。”眼圈还是红的。

女人深深看一眼沈卓,“…那就好。你们要…好好的。”

乔意突然起身,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倒到桌子上,“我吃饱了,走吧。”她抓紧沈卓的手往外走,沈卓感觉得到她的手在发抖。

“多了,钱给多了。”女人手忙脚乱捡上钱追出去。

乔意脚步越走越快,沈卓都要跟不上。女人一直在后面追。沈卓拉住乔意,“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女人气喘吁吁追上来,“这一顿我请,不收钱。”一把钱递到乔意面前,乔意看着那双皲裂的手,鼻子堵得难受,她吸口气,“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儿,你…”

女人摇头,“你要好好的。”钱塞到她手里,转身,没有一点留恋。

乔意努力忍住的眼泪在女人转身的那一刹那掉下来,皱巴巴的纸币被寒风吹得四处零落。她咬住自己手臂,盯着女人离开的背影,不让自己哭出声。沈卓心疼,整个人把她拥进怀里,“她已经走远了,想哭就哭出来。”

四十平米小饭馆里,烟熏火燎的后厨,女人摸出贴身珍藏的照片,对着发黄的照片亲了又亲贴在脸上,泪流满面,“宝贝,妈妈的宝贝…妈妈不能跟你走,妈妈没脸见你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妈妈会一直为你祈福,祈求你这一生都平安喜乐。”

任你家财万贯还是泣血追悔,这世上买不到后悔药。

所以,乔意不想沈卓后悔。

除夕夜唯一一家小旅馆在营业,没热水没暖气,床单被套上84消毒液的味道刺鼻得人想吐。外头天刚黑,鞭炮盛宴已经拉开序幕,烟火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衬得小旅馆那方寸之地更加寂寥。

两人拥紧彼此互相取暖,被子不暖和,黑白电视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没声音,一整句拜年吉祥话都听不全。

幸好,你还在这里,我还在你身边;幸好,这一刻我们还有彼此。

“我们这像不像相依为命?”沈卓笑着说。

“沈先生应该穿着西装金光闪闪的参加各种宴会,在花枝招展的名媛里穿梭,现在却跟我挤在这破旅馆里说相依为命。”乔意趴在他胸口,说话时连带着他的胸腔也在震动。

沈卓手指缠一缕她长发,“金光闪闪的沈先生和身无分文的沈卓,你选谁?”

“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乔意自嘲苦笑,哭过的眼睛干涩得生疼,“她还是不要我…即使她不要我,即使到现在,我还贪恋虚妄的亲情。”她的脸埋进沈卓胸口,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沈卓,“十二岁那年,爸爸生意失败,我妈跟我爸离婚,要嫁给一个有楼有店有地的土豪。记得,那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了,我在家徒四壁的空房子里待了一整晚才知道,我被遗弃了…我恨过她,越想越恨,那个地址从我有能力养活自己的那天就有了,我拼命要爬上高位,要过最好的生活,要比她这辈子都过得好。我以为看到她抛弃我的结果这样落魄会高兴…”乔意捂着心脏,“我好难过,比身败名裂,比…跟你拿离婚证的时候还难过,你能明白吗?”

沈卓亲吻她的眼睛,“我明白。”

乔意摇头,“你不明白。沈卓,你不明白。”

“我被丢下,被遗弃,还是渴望亲情…你妈妈,不管她做过什么,她只是太想保护你,我不想你后悔,沈卓,我不想你后悔!”

沈卓抱紧她,“我不后悔,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乔意痛苦摇头,“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你。”

“你妈妈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你知道吗?长期家暴,亲身经历丈夫车祸去世,你妈妈一直被恶梦折磨。害怕你变成你爸爸那样,害怕失去你。”

沈卓无法形容心里的震撼,仿佛一直以来的某个信念突然崩塌。

“家暴?长期?”

“你妈妈,比我更需要你。”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她不是没想过,就这样,昧着良心找一处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和沈卓在一起。

她试过,不行,她做不到。

他不应该被困在这种地方,他的才能不应该用在一家小客栈。说到底她也是大俗人一个,她一见钟情的真的是光有一张脸庸庸碌碌的沈卓吗?不是,她一见钟情的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度,是他运筹帷幄时闪闪发光的模样。为了生计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甚至低声下气,那不是她要的沈卓。

爱情的模样有千万种,愿你光芒万丈,我默默仰望,就好。

第四十九章

电视里春节晚会已经零点倒数, 漫长的沉寂, 层层翻涌的情绪在全国各地的欢呼中平静降落。

十、九、八、七、六…

“新年快乐。”沈卓蜻蜓点水在乔意脸颊,“新年吻。天大的事, 我想和你过完这个除夕,只有我们俩。”

乔意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沈卓吻上她的唇,“我爱你。”

乔意抵着他额头,交颈而卧,越缠绵越悲伤。

明年, 你还爱我吗?

陈奕迅的演唱会提前一年售情侣票,情侣各执一半门票 ,明年演唱会必须凭着一张完整门票才能入场, 门票被一抢而空 。但是到了第二年,演唱会情侣席位来的人寥寥无几。

“明年除夕,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乔意枕在沈卓肩上喃喃说。黑暗中只有电视荧幕的光倒映在沈卓脸上,他张嘴想回答。

为什么不会?乔意自问自答。

每年今日, 我都会送一首歌给你。

我真恨你。

为什么?

因为我再离不开你了。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里,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

也许是八十首。

没有可能的, 我没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七岁。

原来穷我一生, 顶多只能从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 或许更少。那个数目, 不过是五张雷射唱碟的容量。我们的爱情, 只有五张雷射碟,太轻了。

乔意闭着眼睛笑一笑,“张小娴《面包树上的女人》,突然想到觉得挺应景。”

“结局是什么?”沈卓问。

“嗯…我没有看到结局,因为书评说有三部,心脏不够强大看第一部打住就好。”乔意笑一笑,“不过,我还是不死心在网上搜了结局。女主为爱成全男主,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从容错过,平静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沈卓没有说话,春节晚会已经结束,黑白电视也彻底断了信号,只剩满屏雪花点。

大年初一,乔意感冒了,小旅馆实在是太冷,高烧到38.6度。两人,手机没WIFI没流量没话费,没钱。

沈卓只能向旅馆老板寻求帮助。

“感冒药?还要抗生素?”老板冷笑,面相刻薄,“别说春节我们这儿药店开不开门,你知道我们这儿药品有多贵吗?你买得起吗?”

沈卓按奈脾气,“那你告诉我药店在哪里就好。”

老板翻出记帐簿,“有买药的钱先把房租交上。要不是除夕夜没客人房间空着也是空着,老子才不会让你们日付住进来。”

乔意省下来给沈卓买机票的钱全被大风刮走了,沈卓光顾着照顾乔意的情绪没想到那会是他们“救命”的钱。

“房租我不会少你的,你先告诉我药店在哪里。”

“不会少我的,现在就给。”他们住前和住进后老板完全是两副面孔。

“我可以把手机先抵押给你。”沈卓把两个手机都抵出去。

“我们这地界不接受抵押,只收现金。”老板咄咄逼人。

“我现在没钱。”沈卓直接说。

老板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没钱你住什么旅馆,还想买药?到点给我走人!”

沈卓拳头已经握起来,还是得忍着,“老板通融一下,我媳妇病了昨晚冻感冒了。”

“呵,没钱生什么病啊!”老板冷漠到极点,“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穿得人模狗样的蹭吃蹭喝,好逸恶劳。没钱,没钱去卖血啊。”

不是每一站都幸运,能遇到豪气的老板娘,自带资源的隐形土豪,能让他发挥才能的平台。

那个叫“现实”的怪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可怕,它会一点一点咬碎你的骨气,尊严变得可笑一文不值。

“正好,献400CC血补贴营养费500元+无偿献血证。”老板给他一张电话号码,“联系这个人,他会带你去。”老板说的“献血”不过是变相“卖血”。

沈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应该把这种无良小人狠狠揍一顿,手伸出去的时候,他接了那张电话号码,攥进手心。

乔意烧得迷迷糊糊,有人喂东西她吃,是热粥,放了糖,很甜。眼皮很沉,她艰难睁开,沈卓坐在床边,搁下碗抱她坐起来,“感觉怎么样?”

“难受。”乔意无力靠着他,多睁一会儿眼睛都没力气。

“喝完粥再吃感冒药,烧退了就好了。”沈卓喂她。

“你…”乔意嗓子疼得厉害,“哪里来的钱买药?”

“我抵押了一个手机。”沈卓唇色发白。

乔意抓一抓他的手,“你的手好冷。”

“我刚从外边回来,当然冷。别说话了,天冷,粥一会儿就凉了。”

吃过粥,又用了感冒药,乔意发了一身汗,沈卓就一直守着替她擦身子。

抗生素只能吃三天,三天不退烧就要送医院。他的钱,除去买药交房费充话费,勉强够他们还过两天。

沈卓犹豫要不要给老板娘打电话,现在能帮他们的也只有她了。

沈卓挽起袖子拧毛巾,乔意迷迷糊糊睁一睁眼,看见他手臂上淤青了一小块,她使劲瞪大眼睛,“你的手怎么了?”

沈卓不经意拂一下袖子盖住,“没什么。”

乔意分明看见他手臂上那是一个小针孔,他弯腰拧毛巾的时候衣兜里露出红色一角,乔意伸手抽出来,“无偿献血证?”

沈卓着急买药回来都忘了把这本子给扔了。

乔意坐起来,翻开,“400CC,这是什么?”盯着问他。

沈卓手里的毛巾快拧烂,脸色倒平稳,“买药的时候药店倡议献血,医院血库告急,每个献血者有营养补贴。”

“沈卓,你,你…”所有的字眼堵在乔意喉咙,堵得胸口难受,堵得她整个心脏都生疼。

沈卓握住她颤抖的手,“只是献点血而已,我能帮助别人同时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两全其美。”

“你不要偷换概念,那不一样!”乔意抠烂本子,眼睛猩红狠狠从他掌心抽出手,下床,赤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刺骨的凉,她打翻了碗,药丸掉到地上撒了一地。

沈卓掀了被子包住她,“你还在发烧!”

“手机呢,给手机我。”乔意声音哽咽。沈卓强行将她抱上床,“你要干什么?”

“给韩阳打电话,给韩邦国打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她像作茧自缚的蚕裹在被子里动弹不了,她闭一闭眼,软下声音,“算我求你…沈卓,我求求你,你走吧…回到本该属于你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太多人需要你,我没有你之前,一个人活得很好,比现在潇洒、快活。”

沈卓只是很平静看着她,“你不用白费力气,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回去,我们一起走。”

“我们可以一起,我会一个人偷偷离开吗?”

冥冥之中早都注定,半点强求不得。

乔意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们这一段偷来的时光就结束了。

原来手机在沈卓身上,难怪找不到,乔意平复情绪,伸手,“我的电话你总得让我接。”沈卓松开她,看一眼来电显,是老板娘的号码,乔意也只跟老板娘交换过新号码。

沈卓直接开免提。

“沈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韩邦国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乔意和沈卓都以为听错了,两人怔住忘了反应。韩邦国在电话里愤懑怒吼,“你告诉沈卓,他妈妈快死了,等着他回去送葬!”

“韩叔,我妈怎么了?!”沈卓手机差点拿不稳,乔意也惊吓得脸色煞白。

“还知道喊我韩叔?还知道你有个妈?”

“我妈到底怎么了?”沈卓大吼。

“知道着急还算是个人,你走的那天你妈查出咽喉癌,放疗没有用,现在要做手术切除,需要家属签字。”

到底还是网络营销漏了踪迹,韩邦国找到缓缓归客栈。生死大事,老板娘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出卖”乔意实属无奈,乔意却要谢谢她。

原路返回客栈的路上,沈卓一直沉默,乔意握一握他的手,“咽喉癌治愈的机率比其他癌症要大很多,有亲人陪着,很快就能好。”

“我也会好好的,我保证。”她的手还很烫,烧没退完全。

沉默,良久,良久…沈卓看她的眼睛,乔意知道,他已经作出了选择。

世间本来就没有双全法,他只是做了对的选择。

第五十章

“手机24小时不准关机, 不准不接我电话。”沈卓终于开口, 眼底无奈却坚定。

“好。”乔意点头。

“不管遇到任何困难不准自己一个人扛,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好。”

“不准不告而别, 不管在哪里一定给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