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繁华的都市,所有花草树木都一样。

竹林由绿转黄,繁花只能绚烂一季。

叶落终要归根。

我回来了。

自小就想往外走。闯荡江湖,开创自己的天下,却极少留意自己成长的地方。

夏季夜凉。晓月时,竹林中,小池畔,双影成形。

池中月影,影水摇晃。而一张笑脸摇晃摇晃,在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最美丽的火花。

重莲的耳钉是盛开的银莲。

花蕊如红梅,重重叠叠,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颗。

一颗淡淡的,精致美丽的美人痣。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一粒嫣红。就像在抚摸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他仿佛活着,一直活着。甚至从来没有离去过。所以,我才不会感到悲伤。

站在村口,茫茫烟雾已经罩住整个世界。

我叫重莲留在外面等我,自己进去了。

里面已经有不少新的人家,新的茶馆,餐馆,当铺,兵器铺。有的修筑得比以往还好。只是,伴随着我长大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像这里这个名为“新风”的客栈,以前其实叫做“笨蛋当铺”。名字傻,店主也傻。店主的外号叫蛋蛋,真名自然是没几个人知道。林轩凤叫他蛋叔叔,我叫他蛋弟弟。蛋蛋人运气不好,分明开当铺的都是有钱人,从我四岁他在这里开店,一直到我十四岁他的资金都一直周转不过来。以百催花的话说,就是“蛋蛋你这店被林宇凰煞到了”。

蛋蛋的店是我和林轩凤经常去的。因为亡羊不补牢的事,也就只有蛋蛋做得出来。当铺有一个门,是专门让人破的。每次被我捅破以后,他又要重新去修。木匠都说这门已经没法修了,他却偏偏不肯多拿几钱去换个新的。于是他不断修,我不断破。林轩凤去,纯粹是为给我善后的。为了这个,林轩凤连续跟我提了很多次,还差点发火。但我坐椅子上翘个二郎腿用蒲扇把眼睛一盖,两袖清风,羽化登仙,好不自在。

这门板旁边以前还有个窗口,我每次蹲下去搞那门再站起来,总是会把自己脑袋给撞了。现在看着这新风客栈崭新的门,一下有些适应不过来。那窗台也不见了。

我和轩凤哥比身高的时候,经常就用那窗台。看谁的头超出那窗台多一些,谁就赢。结果往往是两个人都只能超出半个头。

蛋蛋经常向红钉叔叔诉苦,说有的时候他转身去翻账目本,再转身回来,往往会看到外面台子上露着四颗大眼睛,常常给吓得半死。小轩凤那眼睛还好,细长细长还分外妩媚。小宇凰那眼睛大得惊人,而且不止是大这么简单,还相当圆。圆滚滚的眼睛又格外闪亮,这么天真地看着他,还会发光。他要不知道那是林宇凰,保证又要壮烈一次。

现在把手放在那个位置,仿佛都可以摸到两颗圆溜溜扎着小团子的脑袋。仿佛再摸摸,小轩凤就会忽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跑掉,小小的身影越来越高,最后出脱成一个美丽风雅的少年,却消失在迷雾中。

“是……小宇凰么?”听到这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我立刻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此眼熟。我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怎么,连老蛋都不认识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可是,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所以……”

“唷,小宇凰还变有礼貌了。”蛋蛋笑出一脸皱纹,“村子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重火宫的宫主把所有人都杀掉。都杀了。我当时出差进货,逃过一劫。不过回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啦。”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三个叔叔伯伯都葬在了村外,有空去看看吧。还有,竹林小木屋靠床的墙壁后,有你轩凤哥留给你的东西。”

“我现在就去。”我道,“我一会再回来看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等等我。”

他笑着。除了多了皱纹和白发,似乎与当年的老好人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我很快赶到凤凰竹林,重莲尾随而来。

这个季节的竹林,是一片荒芜。

落叶满天飘散,枯黄细长,被风吹起,破裂,又于空中变做尘埃。

我走入小木屋,这里和上次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有一点灰尘。花遗剑这段时间没来。

我敲敲墙壁,有些松动,后面露出字迹。

我干脆把整块竹墙都拨开:

凰弟,看那竹影飘逸,月水婆娑,幽趣无边。

我吹管箫,你行水湄。

竹林深处,身心皆处世外桃源,吹来是徐徐清风,诗情画意。

余日所剩无几,上下天光,我在此地。

追忆旧人吾已老。人世无常,犹记年少。

小城道,落花芳草愁杀人。

春半不知春。任旁人笑我。

看那江山易改,红尘似海,月伴风随。

若来世,愿吾似凤来君似凰,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林轩凤绝笔

二八

初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坐在竹屋里,一直到黄昏时分,一直看着林轩凤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其实有的时候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把轩凤的死怪罪到重莲头上。人这种生物,果然最容易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一遇到事情了,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重莲其实什么都没做错,错在我不够信任轩凤哥。

当初我竟然还在重火宫刺了重莲一刀,真的实在太任性。

如果当时不那么幼稚,不那么无知,不那么容易相信人,或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不管他生前如何恨我,我都要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遗忘才是最大的报复。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林轩凤会一直活下去。

我将床单抽出来,把林轩凤的遗物都放在上面。最后,不忘用刀将那墙上的遗书挖下来。但竹板太大,装不下,只有先放到一旁。

但转身的时候,看到重莲站在门口。

我有些尴尬:

“莲,过来帮我收收好吧?东西不多,可是很杂。”

重莲似乎没有不快,默默过来帮我打包东西。一些很无聊的小玩意,都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破旧的砚台、从师父那里盗来的奇奇怪怪的武功秘笈、褪色的银发簪、掉了柄的木剑、中间有两个小洞的枕头……

重莲拿着那个枕头,看了很久。

“哈,哈,以前咱穷得很,你可能没看过这种可以睡出洞的枕头哦。”我抓过枕头,放下。

越发觉得自己过分,我竟然叫他来做这种事。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收拾我和林轩凤的过去。让他来陪我调查死因,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知他如何能容忍我至今。

重莲一直看着那枕头上的两个洞,无喜无忧。

他从小压抑过多,以致于不会表达感情。他难过的时候,常常一语不发。

又想起他在大雪中凝视我的模样。那时我嘶喊着要杀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还痛不痛?”

重莲回头:“什么?”

“这里还痛不痛?我是说,伤口。”

他摇头,继续帮我收拾东西。

我隔了很久才道:

“他们说林轩凤是猝死,恐怕是传言吧。我有点傻,刚开始觉得肯定是有人害死他,可是,猝死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在这里写上这个。”

我抚摸着竹片,低声道:“总觉得如果有人杀了他,他的死就与我无关。我还是不想他恨我,还是喜欢推卸责任。”

“这事还有余地,一会回村里再调查一下吧。如果真有其人,杀了他。”

“不会的。这个字我认得,是他亲笔写的。”

重莲沉默片刻,道:

“凰儿,你可认得我写的字?”

我一时愣住。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

重莲将床单卷起,打了个结,然后扛在身上。我阻止他站起来,要接过包裹。重莲不肯给我,硬要起来。我又硬把他按下来。重莲忽然笑了,把包裹放在我手里:

“他的东西,就一定要亲自带走,是么。”

我大惊,连连摇头:

“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的武功没恢复,我不想你累。”

“我去村口等你,你办完事再来找我。”

“等等!莲!”

他出去,顺带把门关上。我赶忙追过去,差点碰上被弹回来的竹门。我下意识往里面拉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拉不开。我再推,门开了。

重莲走在前面,身影几乎要淹没在飞舞的枯叶中。

我赶忙追上去,背上的东西不是一般重。

直到跑出竹林,我才赶上他。

“莲,你不要生我的气了。拜托!拜托!”我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胳膊,“虽然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过分,但是,我对不起轩凤哥。如果不是我做得那么绝情,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存活的希望……我真的很愧疚,不能忘了他的。”

“我没叫你忘了他。”

“现在我在世界上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你都要离开我,那我真的没人要啦。”我笑笑,把大包裹往背上一甩,砸得自己嗷嗷叫。

重莲低垂着头,睫毛显得特别长,脸颊显得特别小:

“对不起。”

“怎么,怎么又道歉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啦!”

“凰儿。”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为了得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他的身后,落叶一片片被风撕裂,化作齑粉,满天飞扬。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从这个压抑狂重莲口中。

但我尽量表现得嘻嘻哈哈,还拍拍他的肩:

“好,以后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啊。”

“官人,今晚陪奴家一宿可好?”

我大惊之余,已经开始怀疑这重莲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闷闷的,但最近越来越开朗,简直不正常。我摸摸他的额头,嘶地抽了一声,又去扯他的脸皮:

“你易容的?”

“为什么?”

“你不像我媳妇啊,我媳妇不开玩笑的。”

“这个说话腔调,你说我跟谁学的?”

我一愣,清清喉咙,尴尬地溜了。

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得多纯情啊。苍天有眼,我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仙子一般的小莲给带成半痞子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刚走没多久,我突然想起,起码要先回去和蛋蛋道别,便给重莲说了一声。

我和重莲走到村东门口,他说在门口等我。

我刚进村,就看到西门口上空一团亮光炸开。

这是……

信号弹?

当下明白,这附近有问题。

我连忙跑向当铺,却看到一个人影刚倒在地上。村内迷雾重重,又是夕阳时分,直到跑到那人面前,我才发现,是蛋蛋。

他的喉管已经被割开,伤口不宽不长,血也刚才流出。

武器是匕首或短剑。

再抬眼,这个时段常人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人影。

“蛋蛋,蛋蛋,你现在还能说话么?谁出手的?”

“疑,疑……二,二,二……”蛋蛋道。

“什么?你慢慢说,不要急。”

“凰儿,救命要紧。先给他通气。”

不知何时重莲跟上来了。大概也看到了那个信号弹。他从旁边找了一个小麦穗管子,蹲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割开蛋蛋的喉管。

我惊道:“你做什么?”

“相信我。”重莲把麦穗管子插入他的喉咙,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血染红了麦穗,沿着伤口留下。蛋蛋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我几乎无法看下去。

麦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竟然通过麦穗在呼吸。

重莲道:“给他止血。”

我连忙点他穴道。他的血立刻停止流动。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急了,“蛋老弟,你不要死,你要死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凰儿,不要慌,还有救。现在我去找个大夫,你等着。”

“不不,我不懂救人,我去找!”

我连忙站起来,手却被人抓住。

我回头一看,蛋蛋那张脸已经变成青色。

“不好。”重莲愕然,“他中了毒。”

蛋蛋慢慢抬起了手。他的喉管被塞住,嘴巴无法说话。只是在费尽最后力气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