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儿,你喜欢的人是我。”他风情万种的模样忽然消失,一脸平淡,却像赌气一般,狠狠地摇动身体,“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连我都感到疼痛,不知道他会多难受。

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痛苦,刺伤自己。

我已经快受够了他这种自残的行为,干脆推开他:

“本来好好的,怎么又弄成这样?”

有液体从他身体中流出,重莲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我抱着腿坐在一旁,本来极好的情绪都给他几句话打散。

不知坐了多久,我穿好衣服,以散心为由走出门去。

砗磲的房间里,灯火依然亮着。

我敲门,他很快替我开门:

“公子何事?”

“你现在忙吗?我可否进来坐坐?”

“请。”

一进去,看到床旁有一个小盆,盆里装了水,水里泡着一把亮光光的匕首。他竟然真的打算听重莲的话。

我默了片刻:“莲他不过一时的气愤,不要当真。”

“宫主下决定之前,从来都是再三思虑的。”

“你跟他这么多年,他不会这么冷血。赶快把东西收了。”

“宫主是否冷血,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见盆壁上有些许血丝。再回头看砗磲,他身上并无血迹。

蛋蛋的伤口,是匕首或短剑造成的。

心中开始感到害怕,我试探道: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于重莲。”

“我是忠于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于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么。你心里明白得很么。”

“所以,对于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么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于宫主这么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么。”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着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么?”

“因为我抢了你。”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这样。”

“既然这样,我都摊开讲:我在轩凤哥的遗书上发现他藏了一句话,这句话的位置刚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样。他说,我的心上人杀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

“遗书上说的,是真的么?”

屋内一摸黑,窗外凝华如洗,玄鸟寂夜过庭,树影横斜,反帐帘而上。

重莲呼吸声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谁?”

“你。”

重莲没说话。

我又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不是。”

“好,我还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侧面。一张令人停止呼吸的脸。一双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酽紫如烟,美丽到只用一双眼睛,便迷倒众生。

正式因为黑夜,许多不必面对的问题都变得简单浅显。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骗我,我还是相信。但这一件不能。”我抚摸他的脸颊,笑道,“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对你报复,凭我的能力也报复不了。但我会很讨厌你,讨厌到厌恶——不是恨,是厌恶。”

重莲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威胁得过火了。不早了,睡觉睡觉,明天早上继续赶路,会累的。”

我抱着他躺下,安心地闭上眼睛,但发现床单有些湿润。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我清清喉咙:“随便擦一擦都不愿意,你就准备在这些脏东西上睡觉么?”

重莲没说话。

我翻身去寻找抹布,但摸黑什么也看不见。重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果是真的,你会如何?”

这回轮到我哑巴了。我会如何?想都没敢想。

“凰儿,如果是真的,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现在没了武功,宫里的人又不能十二时辰连续守他。要今天离开他,估计明儿就喝大补莲子汤。

“不会。”我伸腿踢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就用这些事来吓我。”

“是真的。”

一瞬间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脑袋,继续翻箱倒柜找抹布。

重莲没有再说第二次,也没有动。

我找到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后缩进被窝:“这天冷得,脑子都给冷秀逗了。方才我竟产生了幻觉。”

“我在乱葬村东村口的时候,让人传递消息给西村口的海棠,并不难。她再在西村口发信号上天,砗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这天好冷。”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是失去保护一样,身体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气侵入。

重莲不再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一时间只顾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多了以后,忽然想起那个被扔入山谷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破枕头。

竹林小屋里的床没有帐帘,空而狭窄。若是晚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枝条,听着夏日夜晚的风声虫鸣,一定会做噩梦。

但我很小就在那里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倒是轩凤哥被我吓过。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大妈那里听了个白衣画皮女鬼照镜子的故事,白天听了没多大感觉,一到晚上,差别就出来了。半夜,我说要去上茅厕,回来的时候我披了个挂外面晒干的床单,飘着过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两声,小姑娘似的嗓门刚好很配合地阴森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大叫起来。恰好他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哑,这一叫,那公鸭嗓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立刻扔掉床单,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个紧。

三四年过后,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没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吓叫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扑过去说就你这小媳妇样还想当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轩凤又一次抱紧我,却是一脸坏笑。我心想这下坏了,中计,林轩凤这小子没当年清纯,开始骗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声音带点磁性也是分外好听:“现在相公变得很相公,娘子却不像个娘子。相公来教娘子怎么当个会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这话说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个哆嗦,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开始殴打他。

现在回想,住在那个小竹屋中,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子大。轩凤哥最后的日子住在小竹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害怕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连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亏欠的人就是林轩凤。而现在,我和杀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换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结了他。

可这个人是重莲。

是重莲。

月光游出云层,温润清浅地洒入客栈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我回头看看重莲,他背对着我,背脊看去格外单薄。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死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被他杀了。

三三

次日,砗磲不见了。我没有问重莲。人群往哪走,我就跟着往哪里遛。

东南方向是重火宫,而马车朝着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莲应该是打算去京师接雪芝。

早上吃了点灌汤包垫肚子,到上马车前,我才指着护法的车子,和重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坐这。”

“嗯。”

重莲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了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跳上马车。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说话。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宫主那边多宽敞,跟我们挤什么挤?”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长老说,让他和我换位置?”

“不不不,你还是回来吧。”朱砂把我拽回去,“从这里到京师要三个时辰,你总不能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时间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么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说一说的,血像升温一样慢慢升上脸颊。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没有加热,直接沸腾。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这重火宫里,要说哪个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说最不正常的,也该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谈吐不温不火,说话不多不少,贡献不大不小,而且,还没有嗜好。

就连砗磲那样的人,都有个最大的缺陷——对重火宫过于执着。

其实这已经是很可怕的事。

没有嗜好,性格上就没有任何弱点。别人除了通过杀了她,再没办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为四大护法之首,大概正是因为这个。

琉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始感怀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个时辰,寸步不离。光是靠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上马车后,抱怨得最厉害的人是朱砂,话最多的也是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