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一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一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一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今朝结婚成家,尊老敬贤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愿重甄老宫主等几位老人家挨在天之灵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几个灵牌鞠了躬。

“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

他们转过来,面对彼此。顿时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紧刀柄,往前迈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鞠躬。我这才留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懵懂的奉紫还有表情委屈之极的雪芝。

雪芝并没有看他们。她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立刻转移视线,又看我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爱,风雨同舟——再鞠躬!”

他们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样的动作,却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泪水。虽然这小丫头实在讨厌,我还是想要过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三拜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三鞠躬!”

说是这么说,听到这句,我终于冲上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莲你这死狗,当年杀了我的郎君,你也别想成亲!”

重莲没有回头,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

黄昏倏尔而逝,突临的黑夜将一切吞没。

那身影还没靠近重莲,重莲已摘下步疏头上的凤簪,于指尖轻轻一弹。

一道银光闪过。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这时才看清楚那张清秀洁净的脸蛋,竟是后池。她汗流浃背,一点也找不出当时纯洁或是凶煞的模样。

凤簪刺入哪个地方别人未必知道,但谁都知道,重莲并没下杀手。

这时视野清晰了些,总算知道跃跃欲试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例如重莲身后的楚微兰,表情难看得很。

“我的婚礼也轮到你撒野?”步疏抬头,即便隔着珠帘,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娇羞,“为你的夫君?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丢你的人!”

后池眼眶发红。若有力气,她必然要将步疏戳出几百个洞。

楚微兰也渐渐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里剑飞出。

步疏身形一闪,躲过。她从腰间抽出暗器,瞬间扎入楚微兰的脸颊。

楚微兰脸上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漂亮的脸废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么丑这么可怜,我一定不会手软。”

楚微兰一边哭喊,一边看着重莲。重莲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疯狂了。她们看着步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没有人再敢出手。

还好方才我没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过步疏,重莲也会帮她干掉我。

重莲没有娶错人,步疏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她已足够美丽,足够强大。

七十

一帮人进来,拖走了伤员。步疏拨弄着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原样。

重莲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步疏的珠帘。

烛光花影,清风飘香。

步疏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莲的新娘,也没对我笑,我却在瞬间有些心跳失速。

重莲半侧着脸,情绪藏得很深。

龙涎香,鲛绡缎,两个金盏酒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端下来,对着彼此举杯,交杯。

恻恻寒轻,画楼上箫声四起。

大红缎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几分落寞。

酒声,酒香,美酒断肠。世界再无别的声音。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祝福,也只有发生在这样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园夜间更加撩人。他们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再无法闻到重莲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时候,常常坐在重火宫的小园中,呆呆地看着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远远的,看着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衣服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他已经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宾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别人就算干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摆个动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为重莲也是这样的人,但我猜错了。

他一个个敬过来,每次都将酒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不断起哄,大笑着说莲宫主好酒量。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时,他起码喝了一斤陈年女儿红,举止却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会以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为他看了我很久,都没有举杯。

这时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

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

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他终于举杯。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忍过这一关,之后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过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宫主分我一点就好,有些不成体统,还望见谅。”

我斟酌着,把所有酒倒进入我的酒杯,然后仰头喝下。

我擦擦嘴,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眨了眨单边眼睛,他才有些迟钝地做了个假动作。

然后他再没看我,转身走掉。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把重要的宾客都敬完了,最后人家连赞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去并不忧伤,微笑着和别人敬酒,不像在自残。所以,没人认为他醉了。人们只是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估计过不了几天,江湖上对重莲的酒量又有惊天动地的传言。

最后一个人敬完,步疏挽着重莲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从我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再看我。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中,大红缦布下。

我在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亲。

这一夜过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他便要与别人白头偕老了。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几个酒鬼在那里念念有词: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重莲才二十来岁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说,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点鼻子肥了点脸大了点头发少了点,似乎也没什么缺点。”

缺右眼在他旁边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岂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气,你是憋气。他就是俩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围着爱。”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请叫我裸奔几十年的千手观音。”

我坐在旁边和他们阴阳怪气地乱笑,发现很久老娘都没来拧我的耳朵,觉得有些奇怪,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门口。

人们吃惊,并不是因为死人复活。而是因为这个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条。三条里有两条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轩凤已经朝众人拱手:

“在下来迟,对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当自在优雅地走到我们身边。意料之中,我听到楼颦珂酒杯摔碎的声音。

缺右眼的眉头皱成一团。

林轩凤走到我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别人的注视,冲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飞过去的不成?”

“所有随从都损了。速度当然快。”

“怎么回事?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不提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剑神陵的事?”

别人的视线几乎在他身上灼出几百个洞,我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却没有反应。

“说那有什么宝剑,我没什么兴趣。”

“你不想去?”林轩凤又眨眨眼睛,一只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里。我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剑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路上找点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轩凤乜斜我一眼,小声说,“凰弟,你不准想别人。”

我给他麻得浑身颤抖。坐旁边的缺右眼也忍不住骂娘了。

林轩凤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