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心中不安。我低声道: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谁说的?”

“我。”

天已经黑尽,树叶上的露水结了霜,林间安静得有些骇人。

我往前走一步,用力却小心地握紧树干,白色的冰粒唰唰掉下。

“为什么?”

“小黄鸟精明过人,有的问题心中有数,就不需要我说明了。”

“你——”我提高嗓音,但是后面的话实在无法接下去。

人浮萍一世,太华千寻,江湖万里,到底还是一个活法。缺右眼是曾经饿到几乎把手都剁下来吃的人。寻常人都会想争取的利益,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我知道了。”我估计笑得比哭还难看,直接转身走了。

“林宇凰。”缺右眼的声音停了我的脚步,“这就是你的回答?”

“对你掉以轻心,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好小子,有你的。”

我哪里还有时间和他说话,快步走上山去。结果刚走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人倒地的声音。我顿了顿,慢慢回头看。

缺右眼倒在地上。

“曲帮主,又有什么新的计划?”

我试探地问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一步步往他挪去,忽然目瞪口呆。

他走来的路上,一直有猩红的血迹。

他的背上有一道伤口。

那不是普通的伤口——从肩部一直劈到了腰部,血肉外翻,露出带血的白骨,绝不是活人能承受的重伤。

我脑中一片空白,扑过去抱住他,把他的头翻过来。

“你等等,我背你上去。”

缺右眼用他唯一的左手抓住我:“其实老子当初就是故意骗你的。老子在江湖里混这么多年,就发现这人和人也就知道骗来骗去。至情至性的人实在太少。”

他的血浸了我的衣服。我按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殷赐可以治你的。”

“我卖了重莲,他只会想我死得越快越好。”缺右眼拍拍我,“小黄鸟,我当初真不知道你他妈就爱死了重莲,也真不知道那俩小丫头真是你闺女……我……我真的后悔了。”

“你给我闭嘴,少爷我没心思听你伤感,滚上去治好了再废话。”

我刚想抬他起来,他死活不动:

“不,不,你听我说,我缺右眼真是把你当兄弟——妈的,老子要不是快死了……一定是打死也不说这些话。”

他的脸上有血。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也开始模糊了。

“以你这种卑鄙的性格,没把我宰了炖汤我都该烧香拜佛。你就别再说那些假到不行的话了。”

空气稀薄,他的呼吸却来越弱:

“小黄鸟啊小黄鸟……这江湖路,真不好走。”

我咬紧牙关,抬头看着天空。

“但是,大哥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走下去。”说完,他拍拍我的手臂。一下,两下,三下。

到第三下的时候,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臂上,不再动了。

八三

天空中一片漆黑,城上空的烟云淡淡的。

我背着缺右眼,一直走道城外,然后把他放在一片隐秘的草丛中,急忙赶到烟影城中。

天气很凉,凉到浸骨。

霜结得越来越厚,整个烟影城一片冰天雪地。甚至就连脸上滚烫的液体,都快变成了冰条。

天狐宫里一片狼藉。

轻纱被撕作碎屑,落了满殿。孔雀屏翻倒在地,上面散了花瓶碎片。

我背上一阵冰凉。刚赶到后院门口,一个人影就砸了出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拦,那人以极强的力量冲到我的臂弯。

我后跌两步,这才看清此人负伤的面容。

“海棠?”我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林公子……不要管我了,快去救宫主。”

“好好。你先在这里歇歇。”

我立刻飞奔入后院。

刚一进去,立刻看到躺在地上的朱砂。

我刚想过去看,又一个人被摔在地上。

“砗磲?!朱砂!”

朱砂按住胸口,吃力地喊道:

“快救宫主!!不要管我们了!”

重莲的房间传来巨响。

我直奔过去。

门已破裂。所有的古玩和珠宝都碎落满地。

里面有一白一绿两个身影正在飞窜。

我还未看清楚,那白衣人手一扬,绿衣人已重重落地。但他立刻又站起来,稳住脚步,剑身一舞,又朝白衣人直冲过去。

但又只是瞬间,他再次摔在地上。

这一回他再站不起来,我才看清他的脸。

果然是琉璃。

白衣人拍拍手掌:

“重莲,我看着你的面子没把这些小角色杀了,你该知足!”

声音是男人的,身材是男人的。可面孔是女人的。而且,这女人我还认得——步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步疏怎么变了这个德性?难道她也练了莲神九式?

没有人回答。

步疏上前走了几步,一脚踩在了屋子的一个角落。

我立刻跟上去看。

墙角躺的人是重莲。他头发蓬乱,衣服不整,看上去狼狈至极,但是他的神情再平静不过。仿佛这里一直在演戏,和他一点关系也无。

“把秘笈交出来!”步疏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十足的功力,重莲那一等一的皮肤立刻肿起来。

他依然没说话。

“看来你是不吃这一套了。”步疏嘴角微微一扬,抽出一根细长的鞭子,扬手就抽向重莲。

重莲身形一闪,躲了开去。

“哦,还有力气躲?”步疏的眼睛本身就比较大,这会儿再瞪大,是有几分可怕。

身后传来低呼:

“无名,抢无名。”

我回头。朱砂正按着胸口,朝我使眼色:

“无名剑,就是步疏腰间挂的那个。它是莲神九式的克星。”

步疏腰间挂着两把剑,一把宝剑,一把锈剑。

宝剑上刻满饕餮图纹,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在剑柄处。黄金色的剑穗长长地垂下。

步疏来回踱步,剑穗跟着微微摆动。

步疏练了莲神九式,这个答案现在已经相当明确。而且看她现在这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恐怕我的实力与她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前段时间有那么多人莫名死亡,原来是因为第二个重莲出现。而且在剑神陵,重莲如此固执要夺走无名,是因为无名克莲神九式。

但是这把剑为何会在她的手里?

重莲为何会败在她的手下?

既然他都打不过步疏,那我肯定是没戏。

此时此刻,我用什么方法来救他?

声东击西?步疏不是白痴。

真刀实剑?送死。

巧言令色?对付一个疯子,这招行得通吗?

步疏又道:

“莲宫主,给了我剩下的部分秘笈,你将屈居我下,勉强成为第二。但若没了命,你便什么也不是。何苦继续坐在这里继续受罪?”

重莲嘴角微微扬起,唇发白,因此看去相当单薄:

“我之所以还坐在这里,就是因为还没给你秘笈。若给了你,怕是连罪也不用受了。”

步疏也笑了,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乍看下像装了胭脂水粉,或是金钗钿合。

她拍拍盒子。

重莲眉头微皱,别过头去看着别处。

步疏打开锦盒。

一道明光自盒中射出,里面银晃晃的一片,略显刺目。定睛看去,才发现里面满满装了极粗极长的银针——或者说,细长的钉子。

步疏抽出一根银钉,用白玉似的指尖轻轻一掐,弹出去。

银光一闪,她手中空了。

再看看重莲,他除了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没有别的反应。

但是不过刹那时间,他的额头上便冒出了大粒汗珠。

“重莲果然是重莲。若是寻常人,这样一下已经要了他的命。”步疏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两次。

重莲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一咬牙,飞速摸索怀中的东西,抽出一个粉红色的玩意——还好老娘的丫头绣的脂粉眼罩还在,瞬间戴上。

我站起来,大力喘气,冲到门口,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莲哥!”

全场的人都转头看着我。

里面居然挤满了人,只是刚才被门遮住,没有看见。而且里面有大半的人都是鬼母观的。自然,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老娘坐在最前面。

老娘看到我,自然是很讶异的,但是我要无视一切。

“莲哥,我的莲哥哥,你遇到什么事了?”

人生中第一次,我因为自己太过恶心而流泪。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包括步疏。

我没有立刻扑向重莲,我要给步疏时间思考。不然一会她条件反射一把银钉把我戳穿,我就划不来了。

我扭着腰,朝重莲一步三摇地走去,第一次发现我这从小习武的腰板子居然这么硬。但,好歹也跟着杜郎锁春淡妆纤公子等人在同一屋檐下住过,耳濡目染,不能说精通,起码学得个三成。

“莲哥哥,他们都欺负你了?”我擦擦左眼眼角,又摸摸粉色的眼罩——刚没看仔细,但上面应该有一朵巨大的牡丹。

在步疏清冷的目光下,我走得那叫一个慢,背也给冷汗湿了一半。

终于她没有下手,看样子她还是一个人。

人看到极度恶心的东西,虽然会反感,但总是忍不住看下去的。

也还好,她没有经常跟红裳观的人混一块。

“莲哥哥,让我看看,你这尖尖的下巴……真是越来越尖了。”刚说完这句话就想抽自己两个锅贴,杜郎经典语录数不胜数,怎的我就记得这一句?而且还说成了病句。

重莲开始有点惊讶,很快也适应过来,替我理了理眼罩,还温柔地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君子之吻:

“娘子,让你担心了。”

他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这原本该说得极端肉麻的话,也给他说得像在唱歌。

“让我看看你的——”我解开重莲的衣领,戏却再演不下去。

他的胸前全是血。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那些血从何而来。但凑近一看,会发现很多地方有小小的针孔:锁骨窝,肋骨上,腋窝旁,手臂上……

重莲想淡而化之,扣上衣服,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天啊,怎么会这样?!”我提高嗓音尖叫,但是相信面部表情一定痛苦得很。

因为重莲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他身上的血不住外涌。若不是有莲神九式保护,他怕早死了一百次。

已不知这是第几次,因为这个莲神九式,他要承受寻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的天啊,谁伤了你,我的天——”我继续嘶声喊道,“我的莲哥哥啊——”

“够了,给我闭嘴!”终于步疏不耐烦的声音在后面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