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的滋味真不好受。

初盈煎熬了大半晚上,直到谢长珩早早的起床梳洗,伺候着他出了门,倒回来睡回笼觉方才好一些,却是心里乱乱的睡不着。

早上去给婆婆请安时,不免带出一丝疲倦来。

谢夫人一如往常说着闲话,聊着家常闲篇,等到两个儿媳都告退下去,方才留下苏妈妈问道:“老大媳妇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苏妈妈叫了一个妥当的丫头,略略打听,方才知道小两口昨晚拌嘴了。

“长珩没吃晚饭?”谢夫人语气里带出惊讶,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大儿子一向是稳重老成的性子,忍不住一笑,“老大还知道跟媳妇拌嘴?还赌气不吃饭?”

“夫人。”苏妈妈嗔道:“你这个做婆婆的还有心思笑,不说调和调和。”

“这哪是婆婆能够管的?”谢夫人收敛了笑意,神色清明,“这世上,岂有不拌嘴的两口子?你让个台阶,我再说句好话也就过来了。”

苏妈妈感慨道:“就怕他们年轻人一时气盛,不懂得这个道理。”

谢夫人静了片刻,吩咐道:“把那扭花金锁的桃枝木盒子拿出来。”

等着苏妈妈拿来了盒子打开,开了锁,在第二层的宝石簪子了挑了挑,拣出一支三面的赤金镶玉瑞鸟长簪,做工精细、光华璀璨,端头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艳丽的仿若要滴出血来。

“夫人要把这个送出去?”苏妈妈眼里有点不舍,嘴里唠叨道:“这可是当年夫人压箱底的陪嫁,就算现在戴着花哨,留着闲了看看也是好的。”

谢夫人笑道:“戴着儿媳妇的头上岂不更好看些?”

苏妈妈闻言一笑,“夫人倒是大方。”

谢夫人拿着簪子在手里转了转,看得出来很是喜欢,“那时候长珩在大牢里呆着,老大媳妇还能想着给我做鞋穿,就当得起这根宝石簪子。”继而趣道:“你才说让我调和调和,这会儿又小家子气不舍得了。”

“是,我小气。”苏妈妈顺着话头自嘲了一句,又笑了笑,单独找了一个小盒子装了宝石长簪,出门找到大丫头良辰,“去大奶奶的院子传个话,就说夫人得闲翻起首饰盒子,有支金簪要给大奶奶,让派个妥当的人过来拿。”

良辰是谢夫人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当下心神领会,去了没多久,便把雨桐领了回来。

雨桐进门请了安,“见过夫人。”

苏妈妈关了门立在门边,谢夫人问道:“昨儿可有什么事?”

雨桐听了,神色稍有迟疑。

这话可不是好答的,夫人只问了有没有事,可没问大爷大奶奶有没有拌嘴。

但是既然专门叫了人过来 ,肯定是有话要问,说轻了,夫人不满意,说重了,就是在背后嚼主子的闲话。

“也没什么。”雨桐斟酌着说词,尽量用不带感□彩的语气,回道:“就是晚间吃饭的时候,马上都快要摆饭,大爷却突然有事出去了,在外头吃了饭才回来的。”

“再没有别的事了?”谢夫人问道。

雨桐摇头,“别的,婢子就不知道了。”

别的人可能真不知道,但自己其实隐约知道一点点。

当时秋绫折花送进来时,自己正在把洗脸的残水端出去,隐约听到了一耳朵,说是什么清屏公主找了驸马。

接着是傅家的人来了,大奶奶就带着礼物跟着回了娘家。

在这之后并没有事发生,然后公子爷回来时脸色不大好,还问了一句,“你们奶奶那儿去了?”,再后来,大奶奶回来进了屋,就和公子爷拌嘴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应该就是,那个未来的清平驸马吧。

雨桐从上房告退,缓缓往回走。

整件事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过尽管这事太过离谱,但却找不出其他的缘由来。

早在主母过门以前,为了将来好相处,自己就让人细细的打听过了。

那个叶兰舟自幼附学在傅家,和主母是比较相熟的,但若说是有什么私情…,雨桐自己摇了摇头,公子爷绝不可能娶心里有别人的女人。

不过多多少少,应该还是有几分玩伴情谊的。

所以才会惹得主母着急,惹得公子爷跟着上火动气,可是这种事别说没证据,就是有证据自己也不能跟夫人说。

说了,主母固然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一个说主母是非的丫头,下场只会更惨。

夫人不会放过自己,公子爷更不会…,想到这儿,雨桐心里打了个激灵,更别说主母还是皇后的胞妹,捏死自己如同捏死蚂蚁一样。

最要紧的是自己年纪大了,实在耗不起,只有盼着主母和公子爷处得好,早一点生下嫡长子,自己才有一线机会怀孕。

因此对于哄好谢长珩,雨桐现在比初盈还要着急几分,加快了脚步,将那盒子捧到初盈面前,打开了,“夫人专门找给奶奶戴的,奶奶瞧瞧。”

“真漂亮!”简妈妈先夸了起来,“这么大这么红的鸽子血,现今就是有银子也不见得能买到了。”

雨桐趁机接话道:“这是夫人当年的陪嫁首饰,极心爱的,从前只在节庆大日子才拿出戴一戴,后来夫人有了年纪便不大用了。”又朝着主母陪笑,“可见夫人心疼奶奶,便是从前大姑奶奶出嫁时,也没舍得给呢。”

初盈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的确十分漂亮。

沉甸甸、金灿灿的足金簪身,精巧难得的打造工艺,中间的嵌玉温润如水,除了那颗硕大鲜红的耀目宝石,尾坠的几缕璎珞细珠子也很漂亮。

想到昨天还跟婆婆撒了谎,心下愧疚更甚,不管自己和谢长珩闹什么矛盾,实在不该跟婆婆撒谎,不该利用了长辈的好意。

雨桐见周围没有别人,便小声道:“大爷一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回头奶奶说几句软和话,大爷抹不开面子,总是不会让奶奶难堪的,一来二去也就好了。”

初盈抬头看向她,话说得真诚又体贴,难怪谢长珩会更偏心她一些。

雨桐当然不敢说出心中的猜疑,而是拣了边边角角来说,“要说起来,平日几乎不曾见大爷为旁人动气过,奶奶细想一想,这不正是因为大爷心里有奶奶吗?”说完这句,自己心底先空了空,静了一瞬,“关心则乱,所以大爷才会情急怄气,奶奶且先哄一哄。”

简妈妈顾不上雨桐是出于什么目的,听着入情入理,接话劝道:“没错,夫妻间相处正是这个理儿。”

初盈见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由失笑,“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说到这里语音一顿,昨儿自己的行为,还真的挺像一个小孩子的。

怀疑也罢了,如果等人回来当面相问,就算谢长珩心里会觉得不舒服,至少也显得自己坦荡光明一些,而不是现在这样有嘴说不清。

雨桐不便多说,又哄劝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简妈妈等人走了才道:“昨儿的确是奶奶急躁了,也怪我,没有多想没有劝住奶奶,不然就不会…”叹了口气,“盈姐儿,等大爷回来让一让他。”

“嗯。”初盈心下黯然,有点后悔。

自己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当初清屏公主的事,自己选择了相信谢长珩,但愿他也能够相信自己,以他的心智,应该明白自己并无他念。

一时情急。

只不过自己既然已经嫁做他人妇,就不该有这个“情”,哪怕丝毫不关男女风月,毕竟自己和兰舟没有血缘关系,再有关心,做丈夫的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说起来,自己对兰舟的事根本帮不上忙,只会越弄越乱,尽管自己心里什么也没有,别人如何能信?还是忘了吧。

中午谢长珩回来,初盈想着要找点话来说的,结果人家一句“有事去书房一趟”,吃了饭就没了人影儿。

初盈有些泄气,但也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转不过来。

等到天黑终于又见到了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万一他说要去雨桐或者秋绫那里,自己也不能拦着不是?结果谢长珩哪儿也没去,还是留了下来。

初盈松了一口气之余,发觉理智的人也有理智的好处,至少会顾及得多一些,更不会在面子上给自己难堪,就是彼此的气氛太过冷淡。

谢长珩照例端了消食茶喝了会儿,歇了歇,便自己解了衣服上床。

初盈特意戴了婆婆给的簪子,走到他面前,指了指,问道:“今儿娘赏给我的,配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谢长珩抬头看了一眼,“好看。”

初盈自己去卸了钗环,净了面,想要借着这个开头说点话,不料才走到床边,发现对方已经闭上眼睛睡了。

忍耐、无奈、失落,最终只得自己爬上了床。

是自己太傻吧?忘了丈夫本来就是陌生人,做事怎么能不深思熟虑,脑子一热就傻乎乎的…,而不是事先冷静的想一想,分析一下利益得失呢?

毕竟自己和他才做了一个多月的夫妻,谈不上有几分亲情。

或许在这方面,自己真应该和丈夫学一学了。

初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正在懊悔烦恼不已,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睡吧,床都快给你摇散了。”

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吗?初盈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强行命令自己睡觉,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因为熬了夜,次日醒来谢长珩已经上早朝走了。

初盈去给婆婆请了安,回来独自在窗边坐了半上午,把整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了,忍不住连声叹气。

说一千道一万,为了兰舟回娘家的确是自己不对。

既然错了,就该坦坦荡荡的道个歉,陪个不是,把姿态做低一点。

可惜丈夫一直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生气,也不发作,就是不愿意理会自己。

他不愿意理会,自己为什么不制造一点机会呢?初盈猛然有点醒悟,自己再这么被动下去,对改善两个人的关系没有用处。

嫁都嫁了,日子总是要往好的方向走才对。

中午谢长珩回来,等身边的没人的时候,试着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你晚间回来,能不能给我捎一盒子福茂斋的八珍点心?”

谢长珩看向一脸怯怯不安的妻子,不管她想吃什么,完全可以叫小厮出去买,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想起她这两日陪的小心,总算受用了点,况且即便没有这些,自己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纠缠。

暮色中归来,没有意外的带了一盒八珍点心。

初盈像个孩子似的一样尝了一块儿,不断说起哪种是哪个味儿,有何不同,罗里啰嗦扯了一大堆,得到的回答却是“嗯”,或是“你喜欢就多吃点”,渐渐的有些笑不起来。

谢长珩想起她从前笑靥如花的样子,微微不忍心。

要说妻子跟叶兰舟有私情,自己是不信的,如果那样妻子肯定会竭力隐瞒,而不是莽莽撞撞的就走了。

可是她不相信自己,她为了一个外人怀疑自己。

这种事…,不是用理智就可以压下去的,最终话到嘴边,只道:“吃这么多,等下还吃不吃晚饭?”

“不吃了。”初盈把点心慢慢放回盒子,看了看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过两个月该换秋天的衣服,我想给你做身袍子,你喜欢什么颜色料子的?”

谢长珩想说一句“你现在才想起来给我做衣服”,继而先在心里失笑,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要像个小孩子似的怄气?什么时候,自己也需要别人来哄了?

不管怎么说,日子总是还要过下去的,再拧下去不仅太可笑,也没意义,于是想了想回道:“也不拘什么料子,颜色素淡一点就行。”

初盈心里松了松,忙道:“那我自己看着做了。”

77、粉墨(上)

初盈给丈夫的衣服还没有做完,皇帝的万寿节就到了。

这不比上一次皇后生辰,主要是外头的男人们热闹交际,而能在皇帝寿辰进宫赴宴的女眷,多多少少和皇家有点姻亲联系,故而外命妇来得没有上次人多。

不过初盈作为皇后娘娘的亲妹妹,自然在觐见之列。

今儿选了一身天水碧的轻薄天蚕丝上衣,月笼纱绣裙,上面缀以九十九朵玉兰花,稀疏错落分布,看似简单寻常,实则大方难得又不张扬。

淡扫脂粉、宜嗔宜喜,一进宫便因身上清新出尘的装束,与那些盛装华服的女眷们区别开来,惹得四周议论不断。

“看见没有?那就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傅氏。”

“不是嫁给了京城第一公子吗?”有人语气里透出艳羡,啧啧道:“还是给谢家做嫡长媳的,好生有福气。”

“什么福气?”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出自一名身着飞霞红箭袖宫衫的少女,眉目里带着跋扈骄傲,只是略略有些气势不足,“哼,我看是晦气吧!”

众人纷纷避开视线不敢直视,有人上前福了福,“给清屏公主请安。”

清屏公主手里握着马鞭,“啪”的一声,摔打在初盈前面的石板路上,挑眉道:“你说,我方才的话对不对?”

太子虽然死了,许家也败了,但是后来皇帝也给他们平了反,清屏公主作为先皇后唯一的嫡女,没有理由像犯人一样看起来。

初盈蹙眉退了两步避开,不想多做纠缠。

对方一向都是不按理出牌,谁知道她会做点什么,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哟!”清屏公主见她沉默回避,越发得意,“原来是个哑巴啊!”

“七妹。”周围的女眷都避得远远的,荣寿公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淡声道:“今儿是皇兄大寿的好日子,莫要扰了大伙儿的兴致。”

“要你管?你管得起吗?”清屏公主完全不给姐姐面子,反而冷笑道:“你以为攀上了皇后娘娘的妹子,你和老六就有了靠山吗?”

荣寿公主眉头皱了皱,转身对初盈道:“我们去旁边说话。”

初盈点头,“好,六公主先请。”

清屏公主在身后哈哈大笑,尖刻道:“什么皇后娘娘?凤栖宫的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就有人想狐假虎威了!”

眼下的清屏公主,就好像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一样,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反倒越发用力的挥霍剩下的生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捞够本。

荣寿公主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

“你们狼狈为奸!”清屏公主用尽全力大喊,仿佛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想随随便便把我嫁了人,就由得你们摆布了,休想!做梦!”

随随便便?初盈闻言大怒,但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面色微沉,在袖子里握了握拳,告诉自己不要跟一个疯子怄气。

荣寿公主以为她是听到姐姐被非议,脸上落不下去,低声劝了一句,“别理她。”叫住旁边的宫人,“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七公主喝醉了?快扶下去。”

宴席未开、酒未沾,人就先醉了?

一边是失宠没有依靠的嫡公主,一边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和有兄弟做王爷的公主,分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而且前者还口口声声对皇后娘娘不敬。

宫人们几乎没有犹豫,就上前强行把清屏公主架了下去,反正事后问起来,就算落不着讨赏的好处,也会有人给自己撑腰的。

“放开我!”清屏公主大怒,挣扎道:“不用你们来撵,我自己走!今儿我还要去骑马,谁稀罕看见你们这些人!”

那几名宫人没有松手,而是一直“搀扶”到了月子洞门口,方才放开,守在门口看着清屏公主,直到她一脸忿忿走远消失。

荣寿公主带着初盈来到一处凉亭,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神色淡然笑道:“谢家和晏家一结亲,往后我们又多了一层亲戚情分。”

论起来,谢家尚未过门的瑜五奶奶晏氏,得喊荣寿公主一声“表姐”。

只不过晏太妃和晏氏父亲是堂兄妹,中间隔了一层。

初盈便说起晏氏来,笑道:“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二姑娘一面呢。”少不得要夸赞几句的,“难得年纪轻轻的却大方懂事,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荣寿公主掩面一笑,“照你这么一说,黛黛都被夸到天上去了。”

二人都是有心交好,荣寿公主固然想拉拢皇后和谢家、傅家,初盈也想为姐姐多争一个筹码,晏太妃和荣寿公主的作用有限,但是还有怀王呢。

利益的关系通常都是这样,在一方权势太过绝对时,其他的弱势利益就会互相凑在一起,只要在关系链没有破裂前,就是有力的同盟友人。

彼此言谈甚欢,到了入席时方才各自入座分开。

今日初慧不是主角,两宫太后分东西两处坐在了上席,初慧挨着王太后坐了西侧的首位,对面是公主里头辈分年纪最高的长公主。

初慧带着后宫嫔妃坐了一排,长公主带着妹妹侄女们坐了一排。

初盈这些外命妇,则是另外开了几桌按身份入座。

宴席的流程和菜式都是枯燥乏味,每次进宫吃的菜几乎都是一样,摆出各种各样的精巧样子,再配以一个喜庆吉祥的名字。

初盈盘算着等下单独和姐姐说说话,心不在焉的吃着菜。

唯一让她留意的,是对面桌上一个身穿水蓝色高腰襦裙的少女,周围的女眷对她有点众星拱月,让自己觉得稍稍纳罕。

今儿来的人家世都不低,对方是什么身份能让众人不断附和?

细细看了看,那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漂亮的鹅蛋脸面,略带稚气,身边坐了一个中年美妇,两人样貌相似看起来像是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