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赐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用简单的语言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那就是他可以随时随地的为江鸽子去死了。

他傻乎乎的依旧单脚站着,一直到江鸽子回脸瞪他,不客气的又是一句训:“你说你能做什么呢?怎么这么傻呢?愁死我了,看什么看啊!吃饭会么?来,跟我学!张开嘴!上下咬,吧唧吧唧咽下肚!!哎呀,还看!吃你的去啊!”

连赐脸色涨红,暗恨自己是个笨蛋,他慌张的点点头,回身走到木桌子边上,主动坐在了侧位,端起白粥,拿起勺子,一眼……便看到了……一小碗桂花糖稀。

那桂花糖稀,放在白瓷小碗内,八分满,嫩黄的糖色,有残留的花蕊子坠在碗底,正散发着诱人的琥珀色光芒。

他祖母家的餐桌上也常有这样的糖稀。

各式各样,桂花的,玫瑰的,茉莉的,栀子的……

它们被摆放成花瓣上座,给大家看看之后,又原样儿被端下去。

连赐嗜甜,却从不敢冒然的伸展手臂,在家人面前来一勺糖稀下粥。

因为他们说自己是不爱吃糖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舅舅每次家里来,孩子们就十分兴奋,若新年一般快乐,舅舅他总是带很多糖果来逗小孩儿。

那时候一群孩子围着舅舅讨,舅舅总是放肆随性的,也从不关心家里孩子牙齿的问题。

他喜欢随意发出去很多各种漂亮包装的糖果,每次到了连赐这里,他却像没看到他一般会绕过去。

一次家中来客了,做的太明显,他舅舅就补救说,这孩子从小不爱吃糖。

那时候连赐还因为舅舅知道自己喜好而沾沾自喜。

现在想起来,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只是不喜欢罢了。

连赐犹豫的,试探的伸出勺子,歪脸看看江鸽子。

江鸽子低着手,手指修长灵巧的飞针走线,一边缝,他还隔着竹帘子缝隙看向小街,察觉视线,他就没回头的他骂了一句:

“吃你的!老看我做什么?”

连赐嘴角弯弯,弄了两勺桂花糖稀到粥里活活。

觉着不够甜,他又加了一勺。

满满一勺子下去,好甜!

甜!

小街外,段四哥正从二楼探出身子,借着屋顶吊着的卸货铁葫芦,一件,一件的从二楼往下送货。

四嫂子伸出双手一件一件的接着。

他家地方狭窄,每天大早上总是要来上这么一遭儿。

而他们的三个儿子,正背着改装过的双肩牛肉干书包,每人手里抱着一个大豆包子,满嘴豆渣的正在啃。

四嫂子将一摞子瓷碗小心翼翼的摆上货架。

回身一看,见三个催债的还没走。

就怒吼了一声:“几点了?啊?祖宗!迟到了!还不走?”

他家老大段品卿撇撇嘴,用脚踹了一下老三品立。

品立哼哼唧唧的央告:“妈~给十文钱呗~嗯~”

四太太大怒,随手找了扫帚反过来高高的举着骂到:“十文钱!老娘像个十文钱!我打你个十文钱!!老娘一天到晚,一文两文的抠着,你们倒好,张嘴就是十文钱……三个就是三十文,哦!合着老娘一天天风吹日嗮,才赚个十文八文,小畜生怎么敢要出口?我打你们个十文钱!!”

两个大的兔子一样的飞快的跑了,留下老三哭唧唧的又挨了几脚,然后一脸泪的也走了。

几个孩子垂头丧气的走了没几步,举着鸟笼子的段大爷从外面回来。

他先是斜眼看着四太太就哼了一声,觉着她亏了自己的孙子。

四太太也不看他,只是继续做出繁忙的样子。

老爷子挂好鸟笼,一伸手就从怀里摸出几张小票儿,一个孙子发了一张,还挨个摸摸头,还十分大气的说到:“拿去花!钱儿么!有的是!!老段家的孙子,还缺你们几个用的……”

这话还没落,十来个孙男孙女儿就不知道从哪儿飞奔出来,喊着:“爷爷发钱喽……”

然后他们就排好队,齐齐整整的就等着拿钱儿。

四太太仰脸,无声笑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倒是段四哥有些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还有自己一脸为难的老子,他爹从老娘手里抠出几个也不容易呢!

他有些埋怨,刚想张嘴。

那楼下的眼睛一瞪,他就乖觉的哼了一声骂:“这一天天的!这群小兔崽子除了吃饭屙粪那是啥也不成,就认钱……”

这话音还没落,他媳妇又不愿意了。

“我说段芋头?有你这样说儿子的么?”

段老太太的脑袋忽从二楼一伸,瞪着她儿媳妇就骂到:“有你这样说我儿子的,就不兴我儿子骂他儿子?叼的你~老段家房顶浅,搁不下你了……”

江鸽子噗哧一声乐了起来,手底下的针飞的都看不到影子了。

连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鲜活而又精彩的人间。

五天了,他的日子每天,每天都充满着带着露珠一般的新鲜。

说来悲哀,前二十一年,也从未有过那么一个人,单独为连赐这个个体去特意的去做一件事情,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种不断的好意,一件件的甩出来,都快把他淹死了,活着,咋这么好呢!

第一天晚上,鸽子抱着四五套从里到外缝好的老衫来屋里,带着气的将衣服都给他甩在褥子上。

老衫这种东西,连赐倒是不在意的,本来他就是来自旧门户,家里尽是一些老派人。

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一针一线的给自己缝衣裳。

连赐感动的一夜没睡。

都哭了。

转天儿,大早上起床,屋子门口整整齐齐的摆了两双千层底的青布鞋。

连赐很珍惜的将鞋子放到了屋里,恨不得供起来。

他自己却依旧打着赤脚满屋子走。

江鸽子撇嘴骂了一句贱骨头。

连赐笑眯眯的。

昨天傍晚,他上街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街坊好奇,就悄悄打听,你谁呀?

他就说,我是江鸽子家的人。

人家立时对他尊重起来,买东西就只跟他说进价,还推荐实在的好东西给他,结账还要给他去个零头。

他买了牙具,毛巾,纯棉的底裤三条。

过去需要花上少说两贯钱的东西,他就只花了一百三十五钱。

鸽子在老三巷,面子就是这么值钱!就是这么有面儿!

于是,迎接新生活的连赐起的更早了。

太阳都没出来的时候,他就摸黑起来,打了一桶井水,寻了抹布,从里到外把老屋擦了四遍。

而在这之前,连赐连厨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自然也是没有做过家务的。

精神上不愉快,这也不代表他物资生活遭受过委屈。他虽是旁系出身,架不住他母系,父系血统纯正,按照宗室局的硬性规定,他每月可拿的补助有三项,合计在三百贯左右。

而这份补贴相当于中州商圈顶级精英白领的月收入了。

任谁都想不到,像是连赐这样的人,会满面知足的躲在这样的老街,这样的人家里,如保姆一般的给人擦地板,洗衣裳,做饭吧!

连赐却觉着,自己做的不好,不够,还需要更加的努力。

他被家里撵出来,心生绝意,是鸽子给了他一个屋檐,一个可以存身的地方,还对他重视,还对他好这就够了。

其实,人活一世,谁不是为了尊重活着呢?

得到充分重视,以及尊重的连赐愉快的擦完房间,擦地板,擦完地板洗厕所……

虽只有一点体质,却代表加了一倍的体力。他身体棒棒的,无处发泄,就只能转着圈儿碍眼。

他学东西飞快,不用刷技能都能很快的掌握家庭工作技巧,这就招人妒恨了。

江鸽子气的总是斜眼瞅连赐。

连赐却觉着。

这就是重视啊!

这就是关注啊!

那就再洗一遍楼梯吧。

这天一大早儿,江鸽子一边吃饭,一边不掩嫉妒的撇嘴。

连赐万分抱歉的自我检讨一番,决定,一定要好好练习烹饪技术,以后肯定能把江鸽子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他狗腿的问江鸽子,是不是可以给他买一本菜谱,最便宜的那种就可以。

他说完这话,江鸽子忽然眼睛晶亮的开始上下打量了他,打量完,江鸽子一脸兴奋的就出了门。

到了那日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鸽子拿回七八本郡立图书馆的目录册子,还认真的问了他的学历,喜好。

连赐觉着,自己又被尊重了。

他对江鸽子十分坦诚的剖析自己,从自己黑暗的内心,到不安分的灵魂,他毫不隐瞒的都交代了。

江鸽子对天翻着白眼,心想这么黑心的家伙,到底还是不能放出去的。

他大笔一挥,上了足有半吨重的思想品德情操书给连赐。

读书,读好书,好好读书,这总是没有错误的吧。

江鸽子就这样积极投身于连赐思想品德教育工作当中。

而连赐却用另一种方式,悄悄的融入了老三巷。

他是杆子爷家的人,这老三巷就能迅速接受他,同化他,包容他,并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他变成一个新的人。

这日一大早,江鸽子从外面刷了一圈任务回来,才进屋呢,就看到隔壁钱太太端着一个浅口的粗底儿碗,从他家笑眯眯的掀帘子出来。

“呦,鸽子,遛弯回来了?”

“恩,做饭呢?”

“可不!你说巧不巧,不是我骂人,你那大侄女就是个靠不住的,我昨儿还叫她下了学,捎带打上一斤虾酱回来,你钱大哥今儿想吃拌面呢,哎呦!你是不知道呢,那死丫头……哎!不提了……这不,我就来你家要点子虾酱扛过这顿去。”

江鸽子笑眯眯的送了这位,到她走远了,才轻笑了一声摇摇头进屋。

一条老街活着,邻居千奇百怪的什么样儿的人物都有,像是这位钱太太,你不能说她是个坏人,但是她也的确不招人待见。

这位家里的厨房,从来东西就没预备全过,油盐酱醋也好,针头线脑也好,就没有她不借的东西。

江鸽子到老三巷四年多,这位从家里讨要的油盐酱醋,合起来能有一海缸去。

对了,还有她手里那个浅底儿小碗,倒满才二两,随便谁家也不好意思,二两东西都不舍吧?

而且,一勺虾酱下去,总要给碗边儿留个余地,因此,钱太太每次讨便宜,一般就是旁人看不上的一两半的重量。

吃你两三文虾酱,你也值得说?忒寒酸了些。

话是这样,理儿呢,也的的确确是这样。

东西是不值钱,可也架不住这位吃相那是实在难看,她是掐着日子,隔一天来一次。

有时候你不耐烦了,她就隔三天。

再讥讽几句,那就五天?

反正,她笑眯眯的总是要捧着那个小碗要来的。

可你要说这位讨厌吧,她却也有她的好处。

随便谁家遇到红白喜事了,这位一大早儿,一准儿是第一个到的,还是自备菜刀跟围裙到的。

你办三天喜事儿,她肯定是彻彻底底帮衬三天,那是一点儿都不带偷懒的。

江鸽子打发江坝头那会子,他嫌弃那个邋遢玩意儿,还没想好怎么弄呢,老钱家两口子就上门了。

那真是,从给江坝头洗身子,装裹,入棺材,还兼职哭灵……

忙忙活活三天,钱太太嗓子都哭哑了。

咋讨厌她?

真心讨厌不起来。

然而,不讨厌吧!

她又如大半夜的苍蝇蚊子,你找不到它在哪儿飞,它又成夜成夜的嗡嗡膈应死你。

江鸽子进了屋子,看看桌子上的饭菜,却没有碗筷?

他背着手进了厨房,却发现连赐正一脸愤恨的折腾着呢。

在他的面前,摆了十二个最多能容二两酱油的小粗瓷罐子,连赐正拿着勺儿往罐子里倒虾酱。

江鸽子皱皱眉问他。

“干啥呢?”

连赐一抬头,立时就十分气愤的来了一串话:“哎呦!这都是些什么人呀?你说老钱大哥在日化厂做车间主管,那也算是上等人吧?”

没来常辉郡之前,连赐认为世上最的上等的人是帝国皇帝来着。

江鸽子有些方。

“……日化厂那边伙食多好?这么些年了,你见老钱大哥哪日晌午回来吃过饭?这老家雀儿~满嘴冒瞎话呢这不是!再说,他随便哪月不开七八贯的现钱?就缺咱家这点虾酱吃?

一家子七八个老企业工人,随随便便哪月他家不划拉二三十贯的入账,不说那些!就说他家门口出租的檐房,哪月不整个两三贯?咱家才赚几个?虾酱才多钱儿一斤?你看吧,这几天她都来几次了?”

江鸽子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扶着门栏问他:“你……你……你干嘛?”

连赐又哼了一声,阴深深的说:“哼!干嘛?不干嘛!我还治不了她!四嫂子说了,这样的罐子,满罐子二两,专治牙疼!!”

他说完,举起小白罐子晃晃得意到:“我倒半罐子进去,下次,我就只给她一半儿……我看她也好意思再来?我叫她吃虾酱拌面条!五钱儿虾酱,我淡死她!哼!!”

你……你冷静点,你是拥有十个智力点数的智人啊!!

第7章

连赐认为,这老三巷就是属于江鸽子的领地,因此他便莫名迸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主人翁精神以及责任心,加之爱怜之意。

就是街边满脸褶儿的老太太,他都怜爱,觉着怎么看都顺眼。

他每天儿都情绪饱满并热情的活着,见了大爷叫大爷,见了大妈喊大妈,见了小孩儿夸机灵,遇到同龄的就道一声辛苦。

连赐过去二十一年的跪舔功夫,在老三巷发功不足十分之一,已经得到了老三巷子老少爷们的集体认同,以及稀罕。

这一点便引发了江鸽子深深的嫉妒。

没错,老宅男不能与马屁狗同日而语,毕竟物种本身不同,且,马屁狗自古招人稀罕。

连赐自然是不知道江鸽子嫉妒自己,他只是觉着吧,原来人跟人交往,有时候还真是挺简单的。

这老三巷子跟他的世界原本不同,它简单到人心一眼透底儿,总而言之就是,自打来这里你心眼儿忽然就够用了,能应付了,那活着就不累了。

你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人间大戏,头天儿夫妇吵嘴,转眼升级到触及祖先的羞辱,为了祖宗的尊严,迅速渐变为有力度的肢体动作,接着先扛不住的就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很轻易的就升级成两个家族的大械斗。

那种械斗相当的闹腾,上手去挠只是低级的手段,头破血流什么的只是一般标配。

他们总是要见血的,大血,血淋淋,血呼呼的那种,仿若不挥洒个几百CC,那都对不起围观群众。

按照连赐最初的角度,治安法也好,刑法也好,民法也好,只要追究,这些街坊难免是犯了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