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困惑的向周围看,就有老街坊就逗她。

“连翘,你给你鸽子爷爷买袋花生吃吧!你看他都要饿死了。”

做梦吧!

给别人钱?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连翘肥胖的身体忽然就蹦起来,她拿起自己的扫地工具,一溜烟儿的没影儿了。

她身材肥胖,跑动间,你能感觉到大地都在震动。

江鸽子哈哈大笑,最后乐的都歪倒在戏台的石条子上了。

薛班主哭笑不得说他:“你何苦逗她,见天来我这里卷钱,都没见她给我一文半文的。”

江鸽子正要说话,一抬头却看到街那边的角落,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悄悄的躲在角落窥视他。

最近这人总是这般鬼鬼祟祟的看着自己。

自己早上打开家门,总是在家门口能看到一些零碎。

有时是一袋子水果,有时是一些干果,还有一次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二十贯钱。

这样做有意思么?

江鸽子只当看不到他,就扭了头对薛班主说:“哎呀,这满大街人脑袋瓜子合起来,都没你算的精明,我说老班主,你这三个小跑腿儿咋样啊?”

薛班主无所谓的笑笑:“瞧您说的,什么跑腿儿?我稀罕他们跑腿儿?大麻烦还差不多!有本事您弄回去啊?”

江鸽子满脸的嫌弃:“弄哪儿?我有病我弄回去!”

“您爱弄哪儿,弄哪儿,供起来我都没意见!”

“得,我说错了,您老积德,您留着吧!”

薛班主端起杯子,摸了几下杯面儿,喝完,放下杯子,他这才用略无奈的语调说:“我啊,也不是积德……我十一登台那会,那清弦儿第一鸣,就是那小家伙他爷弹的,那时候他爷才多大,也就十七八岁 的样儿吧……挺好的一个人。”

外地人江鸽子点点头,这老三巷的情谊,是要传好几代的,怪不得何明川他奶见天看他挨揍,还在那边笑眯眯的乐呵。

却原来,人家早就认识的。

江鸽子慢慢坐起,拿起身边的相机对薛班主说:

“来!老班主,我给您照一张吧。”

古老的戏台前,薛班主抱着自己的铁琵琶,他神色肃穆,大有全世界都是垃圾,都欠我五文钱的声势。

而在他不远处,是一脸别扭,手里拿着啤酒杯的邓长农,还有角落悄悄探出脑袋的傻连翘。

江鸽子觉着这个景儿不错,就把他们都放到了一个镜头下。

待到照片拍完,江鸽子坐在背阴处取胶卷。

正忙活着,他面前忽出现一双脚。

江鸽子慢慢抬脸。

哦,是他啊!

蒋增益的脸色窘迫又愧疚。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样子的表情,用何种语言与他解释,自己曾是多么的命苦与无奈。

他清楚自己是有责任的,便没了父亲的气魄以及立场。

江鸽子倒是没事儿人一样,对他先是笑笑,然后说:“劳烦。”

蒋增益面色一喜,立刻脊梁低了几分,小心翼翼的问:“哦!你,你说,你说……”

江鸽子摆摆手:“您让让,挡我光了。”

蒋增益尴尬的呆住了。

小半天,他脚步往边上挪动了一下。

江鸽子低着头,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走远点吧!你尸首太大,影响心情。”

“楠楠,我是……”

江鸽子没抬头。

“我知道你是谁!”

蒋增益面色一喜:“你,你知道!你还记得……”

江鸽子依旧没抬头:

“我什么都记的!什么也知道,一个建筑公司,两个生活区,也不过是几百米的距离,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

江鸽子盖好后盖,抬脸看看他,然后轻笑了一下摇头:“我记的,你又结契了是吧?”

蒋增益愧疚,又磕磕巴巴的回答说:“恩……对!谁,谁告诉你的?”

邓长农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放下一杯啤酒,还有一碟子盐水花生。

江鸽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喝完,他冲邓长农竖起大拇指说:“这家好,比上次那家好入口。”

邓长农羞涩的笑笑说:“嗯!上家是大米酿制,啤酒还是大麦的好,这个每桶要贵七百钱呢,您……再尝尝这个花生。”

他眼巴巴的看着江鸽子。

江鸽子拿起一颗花生掰开,咀嚼了几下果仁点点头说:“都跟你说了,粗盐煮的比较香!”

邓长农大力的点头,点完,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江鸽子身边,转身离开了。

江鸽子目送他走远,这才拿起信封打开一看,这里是一叠子崭新的钞票,数一数,有五贯。

他正数着,身边有人悠悠的来了一句:“你……你应该学个手艺,做个正经营生。”

江鸽子停了手,斜眼没好气的看着身边这人。

蒋增益带着些许拘谨以及莫名的正义说到:“这……这毕竟不是个正经事儿……”

他看着江鸽子手里的钞票。

江鸽子立刻将钞票取出来,准备再数一次。

乡下大婶挎着篮子,扯着嗓子路过。

“软麻花!!软麻花!!豆沙馅的软麻花!!五文一根的玫瑰馅儿的软麻花……”

待大婶走远,江鸽子这才语气讥讽的说:“我说,这位蒋先生?”

蒋增益软弱哀求的看着江鸽子。

江鸽子问他:“结契之后,又有小崽子了吧?”

蒋增益点点头:“恩,有三个,哦!我是说,三个女孩儿,最小的两岁,最大的九岁。”

“稀罕么?”

蒋增益有些不明白的看江鸽子。

江鸽子咽下一口啤酒,舔舔嘴唇上的酒花:“我是说,你喜欢你的女儿们么?”

蒋增益犹豫半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半天儿他才一边猜测江鸽子的心情,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说:“喜……喜欢的,我以前也……也喜欢过你!你……你别怪我,我……我……你叔叔没的时候,才十八岁。”

他总是犹豫的,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然而像是他这种软绵绵,看上去良良善善的人,根骨却也最是无情无义,因为他总有一套为自己开脱的道理。

江鸽子并不等他说出那些无奈的道理,他挺利索打断说:“以后,只当不认识吧!”

蒋增益猛的抬头看他。

江鸽子放下啤酒杯,一边吃花生一边说:“我是当你死了的,你也当我死了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去好好养你的小崽子,哦,女儿!你去做你的好儿子,好丈夫,至于咱们……”

他看看蒋增益,一直将他看到无所遁形低下头才说:“为了怕你多想,坦白跟你说,这一生我都不可能跟你有半点牵扯,所以你也收起你那些无聊举动!好么?”

蒋增益嘴唇哆嗦,好半天他才无奈的点点头说:“我……我,我……我对不起你,我……”

江鸽子利落的一摆手,指着来路说:“走吧!别没事儿出来碍眼!想必你也打听过我是谁!不是威胁你,要想保住你这份体面的工作,你就老实儿的,利落的……从我面前消失!以后,也别往我家乱送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听到了么!?”

蒋增益嘴唇哆嗦,浑身无力,他颤抖的站起来,眼巴巴的看着江鸽子,觉着自己是有千言万语可以解释的。

可,这孩子,他看上去怎么就这么可怕呢!

他是他的父亲啊!

江鸽子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恶心的看着他。

于是,他又怯懦了。

只能向着来路,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怪自己,我怎么嘴巴这么笨呢?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是去看过他的,却被他外婆撵出来了,我要不要告诉他,我的那些无奈……我家是一条人命的,而且……我是给了抚养费的……

江鸽子一直看到他消失,这才无趣的伸伸懒腰,慢慢站了起来。

“软麻花……豆沙馅的软麻花……”

“大婶!”

“哎!”

“来六根麻花儿!”

片刻,江鸽子蹲在连翘不远处,对着她,把六根麻花儿,全都吃了!

竟一根都没给连翘!

第21章

初夏的平常天儿, 姮不历上午十点左右才从中州金宫边缘的特殊事物办公室离开,他自己驱车一百二十五公里至屛山的一碗春会馆。

由始至终, 他没有浪费一丁点国家资源, 就连他驱车的磐能,都是他自掏腰包买卡充能。

虽这个国家的巫,大部分都住在金宫附近的东海阁,蓬莱居的大院内。可如姮不历这样早就悟了的巫,却也是有的, 只是不多。

他生于民间, 长于民间。

作为一个复活了祖先血脉的的外室子,不论心中有多少的不甘, 该给国家尽的义务他得尽,所以他一个月坐班五天。

给气象部门, 勘下天气。给某个女贵人,勘下腹中胎儿……

等等之类,无聊至极!

如今,他血缘上的祖父家, 伯父家,亲父家,都靠着姮不历而得到了国家补助, 可以继续享受他们在东海阁的体面生活。

姮不历心有不甘,便开了一碗春会馆, 成了一名商家。

他做巫与庶民的掮客生意。

简而言之就是, 虽这个时代, 皇室,宗室与巫的牵绊因需求越来越小,可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发了横财,寻来实在关系,花上一个大价格,请祝巫赐福摆个祭台,请衡巫断命趋吉避凶,或请古巫寻来作古的祖宗,报告一下后代发了大财这件事,还是相当体面的。

如此,他便买卖昌隆,日进斗金。

成了中州的一位有名的妙人。

姮不历驱车回到会馆,换了衣裳,坐在餐桌边,端起碗还没吃的半饱。

便有前台的经理进来,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

姮不历愣了片刻,又细想了想,便说:“哦!想起来了,没错儿,我知道他,你去帮我预备……一千贯?不,五百贯的支票,请那位先生稍后片刻。”、

开诚小阁。

连燕子坐在小阁的角落,他将脑袋所有的力量都斜在了身后竹靠上,有些无聊的四处打量着。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个乱石垒砌的人工水法瀑布,身下是葛布草垫,石桌竹靠。

侍者穿着传统老衫,端来土窑低温烧制的陶器,还有家常的点心。

他端起第二套斟满的茶杯,抿了一口,便又开始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着。

最近这一个月,他的脑袋一直在进行着高速运转,一下子这样闲下来了,他不习惯,脑子竟也缭乱起来。

已经被丢在这里整整两个小时,因干巴巴的无事坐着心慌,就心悸的难受万分。

连燕子便拿起桌面的两块长方形的响木叩打,唤来侍者,要了好几桶牙签,还有一张白纸,一管笔。

他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的。

姮不历很忙,一直忙道天色渐晚,晚霞挂色,他才想起,在开诚小阁有个人正等着自己。

一下,他顿时心里暗道,坏了!

开诚小阁,优雅僻静,那原是某贵人常年的包间,自己竟然安排人在那边坐了这般久,这肯定是要冲撞了。

如此,他便穿过曲廊一溜小跑着,往那头奔,人未到,小阁那边铁琵琶以及乐人的序诗却已经起了:

“暮风卷春席,絮雪染琴床。自如梁上燕,吁吁挽孤衾……”

小阁门口,姮不历轻轻的出了几口长气,慢慢拍拍胸口给自己壮胆 。

他是巫,衡巫,一个可以勘命断气运的衡巫。

这屋内……有个杀气冲天,冤魂随身,一身厌劲儿的老杀神,他一身的戾气能染了西天去。

自己当初眼瞎,一碗春竟然签了中州唯一的铁琵琶大家来做表演。

好巧不巧,今儿这里竟然开的是一折《春戏》。

站在小哥门口的一排保镖,用眼角瞄着姮不历,一直到他蹲在屋角种了七八朵蘑菇,蹭到了淫段子过了,他才扶着墙站起来,一脸狰狞的掀了帘子进了小阁。

小阁内,戏台上一位青年民艺家的表情也是狰狞的。

他自打签了一碗春的约,算是倒了大暑赴宴的尘灰霉气。

整整三月,观众就一个老头儿。

一个古怪的,周身都是低气压的神经病老头儿。

这老头人来了,他还不是好好听曲看戏,他尽点一些传统的跟艺术不搭边儿的糟粕淫曲儿。

每次自己来唱了,他都做不到基本的尊重。

他次次都找一块黑布,蒙着眼睛,一坐两个小时,自己每次就仿若对着空气呻吟一般。

这种滋味……

看在一场八十贯出场费的份儿上,他也就忍了。

今晚,他本是高兴的,因为,看客多了一位,这位长相俊俏,生的一副连城美壁般的宝色。

三个月了,他的出现,简直是挽救了他的艺术之心。

他原是高兴的, 呸!

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卖力的唱了两折曲儿了,他就托着脑袋,对着烛光在那边,一把,一把的的玩牙签儿……

铁琵琶轻微的错了两节,姮不历轻手轻脚的来到连燕子面前。

他人一到,一看连燕子,却是呆了。

他伸出指头,双手有些颤抖的说:“你……你你……你你你你……”

连燕子比了个嘘的姿势。

他如今已然成巫,平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衡巫的。

他刚要说话。

戏台那头,却有人忽然说了一句:“错了!”

那乐者住了琵琶,小心翼翼的赔罪:“对不住,哪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