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之后,皇储李拓坐在正中的沙发上,看着依旧用眼睛对持的两位巫大人,他觉着自己还是赶紧做好份内的事情离开吧……

于是他笑着对连燕子说:“我为您带来这次工作的支票!”

他取出一张填好的支票放置在桌面上。

连燕子瞥了自己堂哥一眼,一伸手他毫不客气的拿起支票,在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字之后……他便学着文艺作品里面的贪财鬼的样子,吹了口哨,还弹了一下支票,这才一脸满意的将支票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

皇储不能看的伸手遮起自己的脸颊,连璋大人只好高声又制止了他一次。

实在是太丢巫的脸了。

“你够了!你不可以收下它!”

连燕子当然可以收下它。

他拍拍自己胸口的口袋位置,故作迷惑不解的样子问到:“抱歉,陛下……”

李拓立刻阻止:“孤还不是陛下呢!”

连燕子不在意的摆摆手:“早晚的事情,我说,有件事我很困惑,请允许我向您请教一下?可以么?”

王储缓慢的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善意的回答:“当然!您尽管问吧。”

连燕子立刻坐正,神色严肃的说到:“先生,请问,自从盖尔有了第一部人类法典起,是否有不允许巫在完成工作之后,向人类收取报酬的律条?”

王储一愣,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还真没有。

从东大陆最早的法典到这颗星球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巫为人类工作,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不得向人类收取报酬这一条。

不过,皇储到底是皇储,他换了角度去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有关巫与人类的合作……收取报酬这件事……以前是没有的,不过这几年因为姮先生的行为,也的确给宗室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可是,换个角度去想,如我们李家要为万民护卫周全一样,这里也没有法律规定我们的子孙就要进入特殊事务局,要奔波各地最危险的前线,甚至付出他们的生命!

我那高龄的老母亲到了这个年纪依旧要为了万民满世界奔波!您看,有些天然的义务是不必说的,你享受特权,就要付出相当的义务。”

连燕子不客气的讥讽了一句:“您说这话的时候,我觉着略酸了些……”

王储面色一窘,他涵养好,就依旧端着一脸温柔的笑容说到:“如果您在意这件事的话?孤可以现在就为您草拟一个施行办法。如您所说的那种巫的义务什么的,都可以详细的一条一条的列出来,您不必担心国会会不会通过这件事!

虽然时代不同了,孤的手臂无法如祖先一般伸展,可齐国还是没问题的,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下这个……恩,巫大人们的义务。”

连燕子立刻轻笑起来,他看看慢慢露出笑容的连璋,又看看皇储李拓。

是呀,他怎么忘记了呢!

这两人是一个利益团体,他算是白问了。

他懒散的往后依靠,露出老三巷钱太太特有的无赖相说:“哎!我都忘记了!你们是一伙的的呀!若是这样说,就随便您了,那么我宣布,我放弃巫的身份,我要像个自由人一样的去活着。

反正我也有自己的想头,深水摄影师的收入还是不错的。我也不缺你们补贴的那几个生活费,我拒绝你们占用我的人生!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连璋听到堂弟这样说,顿时脸色涨红,他又蹦了起来。

“阿……阿家弟,大地之母赐予你天份,你怎么能随意放弃?这个世界,陛下都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连燕子十分干脆的回答:“那是陛下的事情,您要不服气?那就请您去大地之母面前告一状吧!就说我不想做什么该死的巫,我就想做个自由人,哪怕就是成为一个小小的庶民,我也不爱往你们那个圈子里扎!我对那儿深恶痛绝!我谢谢您了!去吧,去吧!随您告去!”

说完,他瞪着王储问到:“有法律规定巫必须上岗么?”

王储只能摇摇头。

连燕子看到他摇头,立刻伸出一只手,对连璋做出请反驳我的手势。

法律都没有规定我必须去上班,你们能奈我何?

连璋真的是对这个无赖一般的堂弟没办法了,他只能说:“阿家弟,巫的行为准则并不能与人类等同,请你不要拿世俗的那一套来说我们世界的道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话还没说完,连燕子又利落的插言了。

“得了,我伟大的莲巫大人!难到巫不是人类么?”

连璋下意识的回答:“巫当然是人类!”

连燕子微笑着抬起自己的下巴说到:“那就请遵守人类的法律!遵守人类的礼仪!遵守人类的一切行为规范吧!像个人类那样的去工作!去获得报酬!

我工作,我收取佣金,我不觉着我错了!我甚至是骄傲的!理直气壮的!我并不觉得这需要羞愧,相反,我对民众说巫是一群白白耗费国家资源,是吃闲饭的蛆虫这件事表示羞愧!

您看,我不吃白饭,我拿了钱儿,还得给国家纳税,我还给了陛下优惠价,那可是五折!五折!和尚做个道场也不止这个价格了,你请他们给三万人超度试试?斋饭都耗你们几百吨的!”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儿,真跟对门段嫂子那是一模一样的。

眼见着连璋被自己的堂弟欺负的没法还嘴,皇储只好悄悄拉起偏架来了。

他赶紧解释到:“您无需羞愧,这是我们的宣传工作没做好,其实有些不明情况的民众总是吃饱了没事做,他们总是这样的,您看那些小报,他们是陛下都敢调侃的!所以,您大人大量,无需与他们计较。”

连燕子立刻不客气的反驳了他。

“一直以来,巫付出工作却没有得到民众对我们工作价值的正确评价!尤其是是现代,外面怎么说,您比我更加清楚!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没有这次的魔魇现象,我想我……”

说到这里,连燕子满脸遗憾,带着丝毫没有遮掩的怨气说:“假如没有这次的事情,我就是躲在我的圈子里,谁又会知道我是个巫呢?这份像是马桶一般的工作,谁爱做谁做去!”

皇储与连璋都不说话了。

是呀,如果没有这次的魔魇,这个人悄悄的在自己的世界,一辈子无声无息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谁又能管到他呢?

连燕子一脸遗憾的看着屋顶,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想,如果没有鸽子,自己的尸骨都不知道烂到哪儿去了。

现在还来跟他说什么义务,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要养鸽子,要给鸽子最好的生活,凭什么不能付出劳动,收取报酬?

皇储不得不站起来,对连燕子微微低头,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他说:

“您以前的遭遇,我只能说抱歉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只能吸取经验,期盼以后可以尽量避免这样的遗憾不要再发生。并且,在上个星期,陛下已经责令宗室服务局,对巫系的人员生活情况,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对于以前因为断血迁出蓬莱驻地的人员,我们也拟定了新的补贴办法,您安心,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连赐了。”

连燕子无奈回礼。

屋子里,因为皇储这个出乎意料的道歉而安静下来。

很久之后,连燕子才慢慢开口说到:“我再说一次,连赐那个名字死了!所以我再次重申一下我的态度,别的巫爱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意义也好,责任也好,能抗我抗,扛不起,我也就只能放下……我可以为任何人工作,并会按照工作的情况,拥有拒绝的权利,我赚取合理的薪金,你们也可以无需雇用我,反正我也不想做!”

皇储与看了莲巫大人一眼。

莲巫大人低头不语,皇储苦恼的皱眉,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在认真的思考了一会之后,皇储才缓慢的说到:“孤……仅代表个人,对此事没有意见。”

连璋意外的抬起头,眼神充满惊讶的瞪着皇储。

连燕子轻笑了一声,谁也不是傻瓜,这是黄金时代,因为一个巫而去养活巫系整个家族这件事,即便没有他,皇室,宗室,国会又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连燕子拍拍胸口,笑着说:“您不必担心,既然陛下给了支票,我想她对付钱这件事……”他伸出手很遗憾的冲着自己堂兄一摊到:“陛下手握天平,公平正义!她老人家也没意见!”

连璋犹如被背叛了一般,他脸上热辣辣的,被气的浑身颤抖的说不出来话。

他本想说,你不能这般自私,如果你个人收钱了,以后那些没有起灵的巫系家族怎么办?

那些未成年的血脉后代怎么办?谁家不是几百口子等饭吃,还能有点家族观念不?

然而,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许是觉着丢人,他带着巨大的怒气就离开了。

向来温和有礼的莲巫大人,都没跟皇储正式告别,还反手把门孩子气的使劲甩上了。

连燕子看向尴尬的皇储,只能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皇储捏着鼻子与连燕子对视,他俩是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

不过,连燕子说起工作收钱这件事儿,到真是今天的意外惊喜。

这个时代,他家的人都要出去工作,皇子都是个人顾个人,更何况那些不如他们的巫系家族?

静默半天儿,皇储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每年内库,宗室财务账面拨给巫系的款子年年上亿!”他心虚的挪动了下身体,把话在肠子里过了一次才又说:“莲巫大人良善敦厚,我想,他也是为你好吧?”

连燕子立刻笑出了声儿,好似在讥讽皇储虚伪一般的说到:“你们可以不出钱儿呀!谁也没逼着你们,对吧?”

皇储无奈伸出手,拍拍身下的座垫,他笑着摇头到:“难!心有所求就无法讲您的道理了!您的那位引导师,那位姮大人,恕我直言,他到底是走的太快了些,若是按照孤的想法,您可以挂靠一下,毕竟您现在也不需要引导师了。”

能为三万亡灵送葬的巫!

再说引导师,就有些搞笑了。

皇储说完站起来,接过春宰递给他的外套穿上后回头说到:“您会去金宫住满三个月吧?”

连燕子想了一下点点头。

皇储又问:“那么,您的那位小朋友呢?”

连燕子走到门口弯腰:“您慢走……”

皇室飞艇露天的悬台上,大朵的鲜花开的璀璨鲜艳。

江鸽子躺在一块天然有着凹形的石头上打瞌睡,一直打到,他觉着周围气温有了些凉意,还有唰唰的雨声传入耳内。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看到了站立的笔直,抗着一把巨大的太阳伞的连燕子。

“下雨了?”

江鸽子坐了起来,拍拍身边的石头。

连燕子扛着太阳伞坐下,沉默不语。

江鸽子扭脸看看天气,语气带着没有睡醒的懒意问到:“看你的样子?你不回老三巷了?”

连燕子点点头,用相当失望的语气说:“我没想到,那个老女人会给我支票的。”

江鸽子惊讶的回头看他:“竟然真的给了?”

连燕子点点头,从怀里拿出支票递给江鸽子。

江鸽子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支票,只说:“我也有。”说完他斜眼看了一下数字,轻笑到:“比你的多三倍呢!”

连燕子看他高兴,便也高兴起来。

他赞美到:“要我是皇帝,我就给您十倍的报酬,您给了盖尔大陆新的希望呢!这些钱我也花不了,我现在打着两份不错的工作,薪水还是不少的,您帮我存着吧。”

江鸽子听到他这样说,这才接过他的支票放进口袋里,并语调带着调侃的意味说到:“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大一把伞?”

他讲话向来没有逻辑,基本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连燕子看看脑袋顶夸张的伞面儿,随手指了指角落的位置。

江鸽子探头一瞧,顿时脸上笑容更胜

他指着那边说到:“那是皇储最心爱的洛兰,它喜通风干爽,不能淋雨的,恩……很难养的,它们死定了!”

连燕子奇怪的看着他,问到:“你怎么知道的?”

鸽子很多世俗知识不懂,更何况这个属于很偏的植物学,他都不知道,没听过什么洛兰。

江鸽子闻言一愣,好半天才恍然大悟的说:“五代杆子是个花痴,我有他的记忆传承。”

这样啊,连燕子了然的点点头。

然后,两人一起沉默不语的看着那几盆倒霉的洛兰很久没说话。

一直到天色放晴的时候,连燕子才说:“鸽子,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回老三巷了。”

江鸽子点点头,语气很平淡的说:“知道了,我会在下个靠岸的地方下艇。”

“我……我必须跟另外一个古巫在金宫呆满三个月。”

“恩?为什么?”

江鸽子有些不解的看向连燕子。

连燕子无奈的叹息:“因为,有新巫的诞生,说明君权是被母神赞同的,喜爱的,庇佑的。”

江鸽子了然的点点头说到:“哦,面子工程啊!那三个月后呢?”

连燕子听到三个月后这个词汇,顿时表情松弛了起来。

他用略微放松的语气回答:“三个月后,我们学校大概已经搬迁好了,我要回到航校去继续深造,我想……我是真的喜欢……大海的!所以还是要与您分开了。”

“恩,那倒没什么的,你跟我说的那个姮……”

“姮不历?”

“恩,就是他!他……人怎么样?”

连燕子想了一下回答到:“有着足够的聪明,却没有与聪明对应的世界观,他很安全!您放心……”

这就好!

江鸽子看向天空的眼里淡淡露出了欣喜,他站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到:“那就去吧!人生苦短,乐也一辈子,熬着也是一辈子!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巫怎么了?巫就不能成为冒险家么!总要有第一个人站出来,走别人没有走的道路,有我呢,所以……你不必担心身后的……”

那些麻烦,最起码,他也给得起一间屋子,一个家。

连燕子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点点头。

天边的凉风吹过悬台,他们一起站起来,趴在栏杆上俯瞰飘向远处的岛屿。

飞艇飞的相当低,低到这两人甚至能看到有着淡水的岛屿上郁郁葱葱的长着绿色的植被,还有一小片森林。

几只猴子抓着藤条在林中嬉戏,飞鸟从岛屿向天空成群的飞起,最后它们停留在悬台的栏杆上,歪着脑袋观察着人类们。

胆子,倒是挺大的。

连燕子侧脸看着江鸽子微笑,他在心里想,我从来不想做冒险家的,当初不是说好了么,我要成为你的赚钱机器的……

随着那座岛屿越来越远,江鸽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忽抬起头对连燕子说:“你知道么?其实,巫也是猴子变的!”

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相当倔强的拒绝了皇储的挽留,于下个航站登岸了。

常辉郡四季分明,春天就是春天的样儿,夏日便有夏日的暑气。

待到秋季,这眼见着常青山的本地水果上了市,整小城的天空都溢满了果子的清香。

傍晚,蒋增益提着一袋表皮已经起皱的水果,从工地上回到端氏建筑公司的一生活区。

还没有到家的时候,他便看到自己后来结契的妻子梁爱媛抱着自己最小的女儿三朵,正一脸怒气的沿着大道走着。

梁爱媛也看到了丈夫,她脚下卷着怒气的迅速走到丈夫面前,张嘴就问:“你今天短工的薪水呢?”

两岁的三朵看到父亲便糯糯的喊了他一声。

蒋增益笑了一下,他弯腰放下袋子,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皱了皮儿的果子,用自己的牙齿啃去一半外皮,这才把有皮儿的一半放进小女儿的手里。

蒋三朵被妈妈放在地上,抱着果子,艰难香甜的啃了起来。

丈夫不搭理自己,梁爱媛就特别生气的又问了一句:“钱呢?”

蒋增益伸手摸摸女儿的脑袋,这才一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半新不旧的钞票,数出三百钱放到妻子的手里说到:“又跟妈生气了?”

梁爱媛扫了一眼丈夫手里的钞票,觉着至多一百多文,这才露出一丝笑脸的说到:“你老娘又把展原,展胜接来了。”

蒋增益闻言愣了一下,他先是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妻子的脸,看她表情放松,便心里也随之放松下来的说到:“恩,来就来吧,我最近接了两个绘图的工作,回头我把钱儿给你,你给孩子们存起来,明年给一朵转个好点的私立吧,这子弟学校到底是不灵光的……”

梁爱媛点点头,无奈的叹息到:“哎,难为你了!你说那事儿都已经这么些年了!他们怎么就不放过你呢?

你一个人养我们几个,还要外加两个老的,吃药挂水不便宜,这家里家外,哪儿不是钱?哎,你说,两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他们怎么好意思呢?次次空着手就带一张嘴,真白瞎了那么大的个子!”

蒋增益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他只是拿起被女儿啃的相当狼狈的果子,一张嘴又接着另外一边啃起了皮儿。

梁爱媛依旧在那边唠叨着:“就你家这条件,考国立高教我看是没戏,你看展原笨的那样子,你说说,你们兄弟几个,都是公司里的文职,怎么这第三代就岔了气儿呢,你看他俩的成绩吧,还考高教……”

蒋增益把果子递给小女儿,一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带着妻子往回走。

梁爱媛将那叠钞票卷好,弯腰塞进鞋底儿,跟在后面还是唠叨个没完没了。

“你说说,到处搞建设呢,就连你每天下了工都能接几份儿不错的散工。他们年轻力壮,我也是读过中级教育的,这最后一年学校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儿,他们就不上上上短工么?如今只要弯腰,轻松点的活儿都给百多钱儿,常辉满大街的零工……你说说,那么大的小伙子怎么就不能去试试?这不到饭点儿不来,一做肉就来,吃点好的就来……”

蒋增益抱着女儿,慢慢的走在与妻子相隔三步远的地方,有时候妻子走慢了,他就停下来等等她,等她过来便沉默的继续走。

他命运波折,受过巨大的教训,性格里就增加了比常人多的耐心以及沉默。

有时候他的父母,妻子女儿们,一个月都未必能听到他这个人高声讲上一字半句话。

他似乎对这个世界随便了,对亲情也随便了,甚至他对自己也是随便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