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鸽子一边看着车里的内饰,一边则是想象了一下,一个能看王气,能赐福,能勘命,能送葬的巫出现,呃,这件事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他看了一圈,最后将眼神停在身边这人侧脸上叹息到,这样的怪物竟然是我创造出来的么?真是难以置信。

他说:“不了,这么冷的天气喝冷酒,真是够了,对了,他们好像很在意你?”

连燕子不在乎的说:“人总是对死亡有所敬畏的,不过这些琐事对您而言并不重要,您不必把精力放在此,毕竟我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使命要完成,您说对么?”

江鸽子缓慢点头,这才问到:“我们是去哪儿?”

“宗室殡葬局。”

第117章

中州内城凌晨三点,街道于飞雪当中戒严, 古城无声没有人迹, 只有巡警卡在重要的街道关口沉默的敬礼。

一支长长的车队从内城飞艇站缓慢使出,它们穿过石涛大街,方山北路, 永固大街最后行驶在长十五公里, 宽度达两百米的天街之上。

天街, 全世界最宽阔的街道, 它就在从没有被历史破坏过的八百年王城中心线上。

江鸽子趴在车子玻璃上好奇的看着, 他有一般资料里关于中州城的介绍。

据说,面前这座古城,是盖尔目前保存最完整的,一丝一毫都没有被破坏过的古代都城。就连这内城里的梧桐树, 年轮都在好几百年不止。

不说历史上留下的东海阁,蓬莱居, 历代王爷府,属国驻中州接待府,老贵族聚集圈子。

就只是金宫, 它的建筑就是盖尔无法超越的一个极致。

怎么去形容呢?地球上说,皇帝老爷住的地方有九百九十九间房子, 其实是没有这么多的。

然而九州的中州城, 金宫有的岂止是九百九十九间房,像是如今的新国会,巫系灵台阁, 宗室局,皇家系列博物馆等地方,它们全部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住在金宫的某知名院落里。

中州皇室将多余的房产出租给这些单位,每年获取大量的租金。

按照江鸽子的世界观,那个老女人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包租婆了。

便是有一天他的亲生儿子坑了她,靠着天街古老城墙背后的这些房产,李氏在接下来的日子,也能过上奢侈的生活。

风雪当中,车队缓慢行进,十五公里的金宫城墙沉默的屹立着,每当遇到某座有士兵站岗的大门,连燕子就耐心的给江鸽子介绍,这里是何处,哪儿又是那里。

有时候他还会夹杂一些童年印象,给江鸽子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看到了么,就是这儿!您看这儿!”

连燕子指着一座城楼介绍到:“这是持鼎门,以前我们成丁要从这个门儿进去,接受成年礼,会吃福饼,年尾也要入这门儿拿礼钱儿,不过现在这里是皇家礼俗博物馆,这里有完整的成丁礼仪秀,是特意表演给那些外国人看的,他们告诉我,这儿门票三贯,呼……您知道么,金宫有几十处收三贯门票的地方……”

江鸽子看着那栋近似于自己脑海里,某个伟大印象的城门,简直就尴尬冒冷汗。

他到这儿就想仰望,欢呼,甚至敬礼,咳咳……

那家伙是个复制狂魔,这一路他看到好几个熟悉的地方了,这里有凯旋门,兰登堡门一样的模仿建筑物。

虽然历史将这些中不中,西不西的建筑物完全包容在内城,九州人就认为它们是九州的,然而江鸽子看到它们就是别扭。

他应景般的点点头,指着那边站在风雪里的士兵说:“倒是戒备森严的一个地儿。”

连燕子闻言轻笑起来,声音里泛着一丝莫名的愉快道:“还好吧,您不知道,这里面的水域直通怡宫,怡宫您知道么?”

江鸽子回忆了一下资料说:“是旧时的皇室的学校。”

“对,我小时候来这里受过几年老教养,怎么行礼,怎么穿衣,都是在这里学的,还有啊,我们下课的时候就去昭桥上钓鱼,要是老宫人没看着,我们就直接下网,金宫水域里面的大虾大多肥美,等回到大院里,我们就找家里的破仓库,烧火烤着吃。”

江鸽子略思考,回头好奇问他:“你不是有家庭教师么?没跟着你?”

怎么贵族的孩子也烧火玩儿。

连燕子不在乎的轻笑说:“他们总得下班儿啊,有时候家里经济不好,一个保姆要照顾好几个孩子呢!在金宫还好,总有人远远的照顾着,等到了家里有的是没人管的野孩子……”说到这里,他一脸神秘的说:“他们说,金宫水域下面住着万年的王八,每年都要拖几个贵族的小孩儿祭舌头。”

说完他对江鸽子挤挤眼,江鸽子看着金宫,心神微微一动。

俞东池说,第三片地图就在中州。

连燕子就做出遗憾的样子道:“皇室八百年,他家的子孙有的是,贵族们的小孩儿也多,我们受老教养的时候,一班七十多个孩子,宫里管饭,一年到头还发好些东西,而且,您恐怕想不到,他们每年开班都有十几个班呢!你算算有多少小崽子在这里折腾,所以偶尔有倒霉的掉进水里……淹死的,倒也正常。”

说到这,连燕子的表情就有些不好,他语气也停顿下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哀伤的事情。

江鸽子看他情绪低沉,就坐好问他:“你家里……”

连燕子点头:“恩,我下面有过一个妹妹,就是没有被人照顾好掉进金宫水域淹死的,他们向来~就只管生,从来不会好好的照顾,尤其是巫系,每年因为没有照顾好的而夭折的孩子,在鼎盛的时候大概能有两位数。”

他举起两根手指,无奈的晃动着。

江鸽子想安慰他,到了最后也只能干巴巴的说了句:“这么大的体系,已经是个小社会了。”

如他小时候总能听到,隔壁学校暑假有小孩儿意外淹死的那些消息般。老李家有多少支,宗室有多少支,贵族有多少支,巫系有多少支……

人口多了,死亡也就多了。

车辆穿过天街,又一路向着越山而去。

最后,江鸽子终于看到了泰姬陵,呃,不……这里跟泰姬陵一样的建筑,其实叫宗室殡葬局!

江鸽子看着这栋占了一座山的建筑,就不由的叹息了一声:“变态啊!!”

他到底从俺地球复制了多少东西?

连燕子跟江鸽子一起下车,他站在巨大的汉白玉门下,神情从略微不在意而转化为肃穆。

八百年来,这扇门下走过多少位先人,即便对王权不屑一顾,然而对于亡者,巫有先天的怜悯尊重之意。

几十位殡葬局的服务人员小跑着出来,他们站立在远处,想从这一大堆人群里,找到几个可以沟通做主的。

那位冕大人身份特殊,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沉闷的关车闷声从身后隐约传来。江鸽子闻声看去,却看到意外跟来的元高至。

他看到江鸽子奇怪而疑惑的眼光,便小跑着过来,先是向江鸽子微微鞠躬,接着又对连燕子施礼道:“大人,请允许我的跟随,我带来家中的老仆,他们对丧礼琐事,还是有一些经验的。”

连燕子低头想了一下,便很爽快的点头应允。

现在,他们也真是无人可用的。

元高至闻言立刻回身,他没有流出年轻人的雀跃,相当稳当的稳步跑回自己的车驾,没多久,那边便下来一群年轻人,在仆从的帮助下,将从殡葬局工作人员那边借来的黑布,捆扎在胳膊上。

这件事太过意外,体面的丧袍就不要想了。

江鸽子看了一下手上的机械表,时针正指在凌晨四点半的位置。

有殡葬局的小官员从边上试探着过来,他先是战战兢兢的对连燕子施礼,接着小心翼翼的问:“呃,各位大人好,您好,贵府丧仪主家是哪位?我们这里已经给预备了仪式乐队,还按照您们提供的资料,准备了化妆师,棺椁,只是不知道跟哪位详细对接沟通一下。”

江鸽子也不懂这个,就看向庄九德。

九德先生年纪大,被冻的冒清鼻涕,他在寒风中摇摆了几下后才吸着冷气儿问到:“是我,是我!只是不知道那一位……的大体现在在何处?”

这位服务人员表情一僵,回手指指不远处的一辆冷冻车,语气里冒着哭音到:“大人,这车昨天傍晚就停在这儿了……”

而他没有说的却是,这车刚停在这里的时候,接待处还以为是哪个屠宰场的送肉车,结果打开后面车门一看,里面有的却是一张医院担架,那上面还相当粗鲁的捆了一具大体。

再一问司机,对方才说了这位是谁,只叫他们原地等北燕的丧礼承办人。一整天了,殡葬局上下战战兢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就只能傻乎乎的等。

连燕子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向着那辆车走去。

古巫对生死界限看的很模糊,他们早就熟悉了这个氛围。

他一边走,他一边跟江鸽子低声到:“这位当年屠杀了那么多贵族皇室,跟有名有姓的都有仇怨。这~算是最后的报复吧,竟然用屠宰场送肉的冷冻车来运她,也真是够恶心的。”

江鸽子从怀里摸索了一下,将一张纸取出打开,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念到:“这上面说,要为她预备一副琴盒一般的棺椁,按照她的遗嘱,她要穿红色的裙子,恩……这里,这里,对了,这里还有一个地址……九德先生?”

九德先生从寒风中走出,胡子上都是白霜,此刻,他的态度倒是相当肃穆认真的。

“殿下?”

江鸽子随手将那张纸递给他,指指那辆送肉车说:“这上面有个律师的联络方式,她好像有些遗产方面的事情要处理,至于其它的,除了上面要求的几项,剩下的你就看着办吧!”

九德先生接过这张单薄的纸片看了几眼,苦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您跟他们一起去赞化厅吧,宗室局那边是指定了场所的,那边最起码暖和一些。”

江鸽子摇摇头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不用了,我答应……恩,陛下要我代替他抬灵。”

九德先生一惊,他四处看看,有些不敢相信的低声问:“只是您么?”

江鸽子平静的点头。

九德先生张张嘴,吸了一口冷风,本想大声抗议一些什么,大概是觉着不合时宜,他只能小跑着到连燕子面前,低声嘀咕了几句。

连燕子又对他嘱咐了一些什么,他这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江鸽子,又看看那辆冷冻车。

连燕子亲手打开那辆送肉车的车门,匆匆向里看了一眼后,这才站在哪儿摆弄了几个手势,释放了躯壳当中的灵魂。

然后……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慢慢舒展着她的身姿,如烟一般的升起。

那女人的灵魂十分年轻,有着姑娘有的一切特色,年轻漂亮,精致又可爱。

她穿着一件艳红的长裙,脸蛋年轻健康还泛着粉红,雪幕当中她的黑色头发在空着飘飞着,打着旋儿在空气里流动,看样子,这是一个相当自由的灵魂呢。

后来她站在车顶,看着天空好一会才笑着说:“下雪了啊!”

说完她飘下车顶,钻进车子看了一会后,又围着车子转悠了几圈,表情讥讽又嘲弄的笑着说:“是送肉车啊!”

有工作人员拿着尺子进入肉车车厢,又匆忙跑出去。

江鸽子一直安静的等待着,一直等待到迟钝的太阳缓慢的从天边升起。

按照以往的节奏,宗室贵族那么多,皇室体系那么大,殡葬局这边每天也是有几庄体面的丧事要办理。

可是今天一直到上午七点多了,浊阳都完全升起了,也没有其他人再到这处尴尬的门下等待进入。

那自由的灵魂就光着脚,坐在送肉的车上,一边无所谓快乐的哼着一直歌谣,一边四处自由的观察着。

看样子,她倒是挺愉快的。

这下面有那么多人,然而她却一个人都不认识呢!她叹息到:“不认识呢……就连小爱都没有来啊?!”

被释放的灵魂似乎喜怒也不大强烈,或者她回归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尽量保持了这时候的某种好的状态。

这时候的她,有着天真良善,大方而美好,对世界无限向往,什么都愿意往好处着想。

她就安静的像小宝宝一般的等待着,终于等到一口样貌奇怪,像大提琴匣子一样,连漆水都没有上的棺材被人推出来。

这是按照这位要睡在琴盒里的要求,临时打造而成的新式棺材。

几位早就等的双脚麻木的化妆师,推着水罐车,举着一件艳红色,镶嵌着碎钻的长裙入了送肉车厢,他们关闭车门再次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没多久,水罐车的管子灵活的抽动起来,一些搅拌着血丝的水从车的缝隙里流出,又随着预先垫在地面的塑料布,灌入下水道。

坐在车顶哼唱的她始终没动,只有那件红裙路过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勾了一下。

连燕子双手束在大氅内,慢慢活动到江鸽子身边。

江鸽子尽量保持表情平静,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问他:“那是什么歌?”

“爱的教育。”连燕子回答了曲名,然后轻叹到:“她喜欢这样的歌啊。”

“这样的?”

“对,这是一首古老的儿歌,您没听过么?”

“没有。”

“恩……您冷么?”

“还好,那边快结束了吧?”

“恩,应该很快,这是个寒酸的葬礼,并不需要太多的仪式……”

正说着,那边的车门被再次打开,有人用抬出红纱蒙着的已经开始软化解冻的躯壳肉体。

他们将无依无靠的她放置在琴盒当中,江鸽子走过去,低头俯视她。

此时,她在绵软的被絮当中,如婴孩沉睡,她的脑袋带着一顶奇大的帽子,帽子上还有黄色的装饰布花。

大概是她眼部受头伤连累,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他们就给她往下扯了几层红纱格挡,尽量掩盖狼狈,只露出笔直的鼻梁,以及向上用某些特殊化妆品故意拉出唇角弧度。

看了好半天,江鸽子才嘀咕了一句:“像在苦笑。”

他身边传来一声呢喃般的解释。

她说:“并没有笑啊,而且我一点也不想笑呀。”

江鸽子知道是谁,也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接过一边庄九德递来的相机,对着琴盒里面的她,咔嚓了几下之后,他合拢琴盒棺材,又脱去自己的大氅。

一群贵族站在避风处僵立着,天气很冷,低温当中那些从车里流出来的水已经迅速幻化为血色冰花。

因为教养问题,那些年轻人没有动,他们只是看着远处那群人在一直小声交谈着。

他们说着那位冕大人的故事,说她的传说,说她的最后癫狂。

后来,当那些血水从车里流出,他们开始静默站立。

好半天,才有一人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我觉着,我以前似乎从未努力过,或者说我努力地还不够。”

“是呀……不管什么人,不够努力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

“万一,我说万一……”

“什么万一?”

“万一一会那边的人要求我们抬灵怎么办?”

“当然是拒绝了,我们谁敢代表家里人做这样的事情,来此帮忙也是看在巫大人的面子。”

“对!就是这样……红裙子啊……他们说冕大人生前一直穿孝服,死后反倒要求穿红裙了……”

“我奶奶老了的时候,也见天穿的花红柳绿的,呃,相当刺眼……”

“喂!”

他们看着她被抬出,看着那位长相俊丽的亲王拿着相机随意咔嚓一番后,他开始站在寒风里脱大氅。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江鸽子把黑色的大氅递给连燕子,又从戚刃手里接了麻绳,开始绕着棺木来回捆扎一番后,就如背五姑奶奶的那尊大棺木般,他也把这一副背了起来。

人群当中传来一片低呼声,江鸽子却觉着,这个棺木远没有五姑奶奶的份量瓷实。

有乐队慢慢敲击起传统的礼器乐器,江鸽子背着棺木,慢慢跟随在他们身后,表情平静肃穆还跟着节奏,按照礼仪缓慢移动。

她围在江鸽子身边好奇的打量,不断在问:“你是谁啊?是小爱之后又出生的弟弟么?”

后来她又说:“我觉着你不是,他们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人啊……你的力气可真大啊,谢谢您给我抬灵啊……”

她忽然就跟江鸽子亲近起来,如孩童一般在他身边抱怨自己的裙子不合适,那个该死的装殓师傅,临时裁剪了一块纱料,粗针大线的帮她接上了一块,最后竟然把缝衣针都留在了她的裙摆上,真是太失礼了。

她说,她不喜欢那谁化妆,也不喜欢那顶帽子,她想露着脑袋上的窟窿,坦荡的躺在那里唱死亡之歌,也不知道小爱怎么安排的,竟然给她预备了那样一顶帽子。

她说……小爱总是那么傻,她说什么他都信……

江鸽子在心里不断的翻着白眼。

一个小时后之后,这种昂长而缓慢的流程总算行进完毕,这群人总算来到一间看上去比较简陋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临时用简单建材,拼凑成的仪式大厅。

江鸽子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赞化的意思。有人赞美她被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她站在哪儿,高兴的看着那个名字,好半天才兴奋的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恨我!嘿!这可真好啊!”

说完,她飘进了大厅内,兴奋的在排椅上踩来踩去,在人们的脑袋顶蹦来蹦去。

江鸽子双手缓慢的将棺材放置在简陋的石台上后,这才接过戚刃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双手,披着大衣坐在排椅的第一排,他还要亲手送她进新砌成的焚化炉。

有人为他捧来热水,江鸽子接过去也没喝,就双手抱着在那儿发呆。

不管有没有来祭拜的,按照规矩他都要坐在这里等待到十二点。然后待到阳光鼎盛的正午,他才能送她走。

石台对面,一个长长的祭台被铺排起来,黑色金边的金丝绒铺在它的石面上,四季水果,五谷杂粮被一碟碟精致的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