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栗红谷,魇人养大的娃儿??”

……

第146章

干净的阳光从神殿顶端分叉,照耀在已清洗干净的神殿广场, 周遭的女贞树叶是饱满嫩绿的, 当光照耀在叶片的露珠上, 便被感染成无数微小的绚烂, 在清晨闪耀。

空气干净,带着浓郁的大地香气。

九谦先生今日起的很早,他带着自己的属下一起来到北燕的城堡车外送行,已经生不起半毫反抗意思的他真是矛盾又酸楚。

而这种矛盾来自于~啊,自己努力半生, 经营了那么久,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他们这一枝九州人颠沛流离, 怨恨哀怨了无数代,到了最后才发现对手太强, 恨不要提,也不敢提~他就是酸, 因为无能为力而酸楚。

这日子真是绝望又没有生路了。

逐渐在恢复元气的佛偈艾利, 在找到希望之后, 还需要他们么,还能允许他们的存在么?

这可不是以前了,给点吃的跟希望,就能吸纳一堆人的崇拜。

所以那两人到底去栗红谷做什么呢?他边走边思考,理智一再告诉他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可是左思右想他又实在想不出一个正确的解释。

难道因为栗红谷的那些珍惜宝石的矿脉?

然而最近发生的种种奇迹又提醒他, 佛偈艾利的宝藏已经消失,如果沼灵教的矿脉没有消失,他们也不会冒险将触角延伸到自己经营的这片,过去他们压根不屑一顾的龙血树基地。

他特意选了自己最简朴的产自本地植物纤维提取物制成的麻色长袍,这种简朴的色彩令他颇为心安了一些。

扎实的人生阅历告诉他,这种简朴色是能保护人的,尤其是在佛偈艾利这块土地上。

他们汇集,又一起来到城堡车外的空地上,而在那儿,北燕的一些侍从官已经将一辆大脚四驱动的草绿色越野车擦的锃亮。

一些用铁皮箱封存的物资正被捆绑着排在越野车的后座,九谦找了一圈,最后看到那位亲王殿下正在车不远处的一处石台上安静的打量着远方。

他神色专注的在看神殿,这种专注令九谦惶恐不安,他有些迷茫这位亲王的态度。

难道他?看中自己的地方了?

不会吧?

总而言之,他的眼神是不对的,就是那种,好像看到自己丢了很久的东西一般。

九谦在他的眼里看到的就是这个。

而就在这石台附近,有位穿着本地白袍,有着浓密络腮胡的男人,就莫名的吸引了九谦的注意力。

虽然这位表情平静,从表象上呈现出的一切状态都那么平常,然而九谦就是感觉很是别扭,说不出的别扭。

他走向石台,经过的时候还特意打量了这位一眼,昨天他没看到过他,他是谁呢?

然而这位眼神坚韧,根本对他不屑一顾。

就~如一尊雕像。

见九谦走了过来,江鸽子便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呦!起的够早的。”

九谦笑了,先礼貌的施礼,笑说:“瞧您说的,以往这个时间也早就起来了。”

江鸽子敷衍完,就继续眺望远方,九谦默默的站着,周围很安静,虽然他几次想问江鸽子,您到底去栗红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然而这话他到底是咽了,觉着问了也是白问。

终于~神殿敲响了晨钟,俞东池穿着一身利落的野战服从车内走出,一边走他还一边小声的跟身边的侍从官嘱咐着什么。

隐约,九谦听到了……三天,老商联银行这些字眼,资料的内容他是清楚的,所以这位北燕皇帝,他到底是在意的吧。

那些资料。

想到这里,九谦就像知道对手的短处一般,他莫名的就理直气壮,反正他是没有花过栗红谷的钱财的。

他辛辛苦苦在佛偈艾利经营,最后能够保持的,就是他的清白了。

他没有在这个地方剥削一文的利润,从始至终他都在帮助这里的人民。

他迎向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脖颈骨奇异的就拥有了力量,他施着符合身份的礼节问好,语气柔和且好心的问:“陛下,您……真的不需要一位向导么?我们惠善会有最熟悉栗红谷的向导,他会使得您的出行事半功倍。”

北燕皇帝今日的态度难得的软绵,跟昨日完全不一样,他的整个人都带着跟一切矛盾和好的气质。

见到九谦他先笑,说:“不必了,我们就是在那边外围观察一下,很安全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身后,又喊了一声。

换了一身野战服的江吃饭就慢吞吞的从车里挪步走出。九谦看到这位,眼皮儿周围的肌肉就莫名的有些脱出控制。

当然,不穿纱裙的“女皇”今天在他看来是顺眼多了的。

只要她不说话不笑,不露出口腔里的那个缺了两颗门牙的黑洞,一切都顺眼。

看到这位,有些他很想忘记的记忆,发生在昨天的那些不幸事情,又因这个人,又被他捡了起来。

该死的沼灵教,全无人性的沼灵教。

虽然九谦自己觉着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没有法律约束的佛偈艾利行走,手段不粗糙也难以生存,他觉着他比沼灵教清白万万倍。

想到这里,他的腰身又直了一些。

佛偈艾利是个充满哀伤的地方,因为饥饿及疾病死去这件事,在没有雨的前些天,每天都不间断的在发生,而这种不间断最后打磨走的就是九谦的同情心。

人命,命运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是很轻东西,已经算不上重量。

他不同情“女皇”,他知道在栗红谷,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出生就注定要走这样的人间路。

说起向导,啊,对,他们的“女皇”可是本地人,栗红谷是她的故乡呢。

再没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带路人了。

江吃饭低头走到俞东池身边,被对方摸了几下发顶,她抬头难得的露出正常人与正常人沟通的样儿,也愿意沟通了。

她回应了俞东池的好,对他乖顺的笑。

俞东池看着小姑娘,语气软和的说了三字儿:“没事的。”

江吃饭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的江鸽子,这才点点头。

她知道没事的,因为这位拥有强大力量的“爸爸”,他无所不能。

他们用眼神交流的时候压根不会照顾到旁的什么人,即便九谦因为尴尬而面目涨红,他们也无所谓,好像他们的人生道路上,并没有一位导师跟家长教育过他们,你们在跟人交流的时候,需要照顾到别人的态度跟脆弱的自尊。

有关这一点,江鸽子算是做的最好的一位了。

江吃饭没教养,俞东池没学过。

“您确定安全?”

九谦生硬的找着话题,终于把俞东池的注意力拉回,此刻他万幸周围的属下不懂得九州语。

俞东池看向这位尴尬先生,好半天他才轻笑出声到:“他们告诉我,你们准备在海岸线开发旅游生意。”

九谦闻言脸色一白,这才多久?对方就掌握了他下一步的动态了。

毛尖先生从车上抱出两盆开的十分绚烂的小雏菊,将花送给九谦,还说:“先生,这是礼物。”

俞东池眼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毛尖将眼神飘向不知名的方向。

九谦不懂这位送菊花的意思,当然,可以得到北燕的礼物是一件好事情来的。

他慎重的接过这两盆不是很值钱,然而却开的相当漂亮的菊花儿。还挺好看的,他心里想着把花慎重的交给自己的属下说:“把它们放到我的会议室,好好照顾它们。”

毛尖看那人走远,就说:“只是一般的花儿,七八天浇灌一点点水就可以活,这是我们老家的品种,四季都开的。”

“是么,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只是一点小心意。”

毛尖说完,扭身离开,脚步走的节奏快速而匆忙。

发生了什么事情?九谦敏感的觉着有事情发生,他看向俞东池,然而俞东池却走向越野车,开始绕着车辆检查出行装备。

马力强大的大脚越野已经被人卸下了帆布顶棚,在有限的空间内,戚刃他们尽量多塞一些物资到车上。

九谦步步紧随,一边走一边继续拉关系:“我建议您装上顶棚,相信我,最近的佛偈艾利天气多变,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下雨,雨量也是难以估算的,我们的天气预报装置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是的,最好的科技也估算不出它的晴雨表……”

说天气是个好的引子。

俞东池抓住车边的一节绳头在手腕饶了一圈,使劲向后拉。

边帮忙,他边继续他的话题节奏:“他们告诉我,你们选定的海滩很美,金色的沙,蓝色的海水,对了,听说那边常有鱼群出没?”

九谦双手放在身前叠放在小腹,他好像知道这位的意思了,简而言之他们的一切行动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人家不想带他一起玩。

他呼出一口气,哈了一声后笑着说:“是!是的,没有雨的日子,那儿是我们重要的食物来源,以后~那边会是世界上最好的钓鱼爱好者聚集点,每年九月,十月,会有大量的鱼群从海岸线游过,还有~那边的沙子绵软细腻,应该是全世界最好的。”

俞东池捆好绳子,扭脸笑着对他说:“旅游生意确实是个长久买卖,这一点我很有经验,相信我!花些力气打造个旅游景点可以惠及子孙百代,这个我有足够的经验,你可以,哦,你可以派人去鸽子老家看一下,那边经营的还不错。”

这是允许自己在佛偈艾利继续经营下去了?九谦闻言呆愣,他是没想到道路走到尽头,一个姓李的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有些精神恍惚,身体微晃了一下后问:“您的意思?是?”

俞东池绕过车头,很随意的拍了他的肩膀两下说:“恩,地方不要大,顺着海岸线几公里就好,最好不要超过二十里的范围,趁着大家注意力还在那些神迹上,你们随便插个旗,立个国~其实也无所谓的,我想他们的手伸不到这儿……地方小点,也没人跟你们计较,就是不要缠绕在佛偈艾利内斗上。相信我,人类在确定安全之后,最喜欢的行为就是内斗,这个跟动物族群选头王是没有去别的。”

九谦鼻腔一酸,忽就眼眶微湿起来,姓九的找一块栖息地真的是太难了,太难了。

他们迫切希望有人可以承认自己,迫切希望重归国际法的庇护,能老有所依,死有埋葬之地。

然而,他的祖父,曾祖,曾曾曾祖都没有做到。

耳边传来轻微的鼻翼抽动声,俞东池扭脸,接着惊讶的眨巴下眼睛说:“哭了?”

九谦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摇头:“恩!是,是的陛下我哭了!我们~等这一天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不过,您确定可以么?真是难以置信~我要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俞东池,他害怕这一切只是个玩笑。

“真的可以么?”

他又确定了一次。

随便插一个旗,大喊一声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其实只出现在小说故事里。一个国家的建立需要很多手续,尤其是每年的国际议会,需要三十个国家的选票才能拥有建国的权利。

俞东池态度轻慢又讥讽,他无所谓的说:“啊,确定!相信我,在这个时代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没有人比我更有经验~你知道北燕也不过是刚刚建立的,这世上总少不了穷的要当裤子的破落户,找他们就可以了。”

九谦步步紧跟,态度急切,并磕磕巴巴的说:“不,不!那~那些我倒是不担心,我~我只是担心九州方面的态度……您的那些亲人?他们允许么?”

固定的土地没有多少,盖尔的漂流岛却到处都是,虽然多灾多难魔魇遍地,然而仔细寻找安全的漂流岛也总是有的。

九谦他们不缺钱,也有国际上大批的同情者,他们在意的亦不过是九州方面的态度罢了,毕竟全世界看东大陆眼色吃饭的。

俞东池脚步停顿,忽然一伸手搂住了九谦的脖子,他从野战服的裤子口袋拿出一个小型相机,举高之后镜头对着九谦说:“笑一下。”

九谦下意识的笑。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俞东池把相机丢到他手里后,继续围着他的车子转圈去了。

九谦双手捧着相机,如捧着一个珍宝。

他想好了,一会这些人走了,他要立刻召集惠善会有摄影经验的信众,他们要好好的,小心再小心的将这张照片洗出来,并供在神台之上。

不不~要挂满九姓人家的正堂。

洗出来之后,他们就可以拿着这张相片游说各国了,您看九州的北燕皇帝跟我们是好朋友的,他都不反对我们立国。

所以这不是一张随便的相片,这就是一个态度啊。

他的心里已经杂乱成一团乱麻,步步紧跟,说了很多话,一些发自内心的真诚话。

“陛下~我昨夜很晚才睡,其实,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呢?在我们认识更早的时间里,其实我们一直带着我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偏执跟敌意,即便祖先的战争已经成为历史,离我们已经太远,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只是听说,不应该这样的~对么?不应该这样,我们说着同样的语种,使用的同样的文字,我觉着这样是不正确的,您说呢?您的那些亲人?他们不会反对~的吧?”

他眼睛里泛着热烈的,一眼不着的盯着俞东池看。

俞东池总算检查完车子,他停下脚好笑的看着九谦。

好吧,其实他能理解九谦这样的语无伦次的混乱态度。

他说:“别想太多了,先祖籍道只是说,你们不许踏上九州,并没有说你们不可以立国,人是个奇怪动物,他们喜欢夸大,夸张的去臆想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有阻止过你们的任何行为,用你的脑子想一下,思考一下,至于我家那些亲戚……”

说到这里,俞东池的脑海里忽然泛起那些厚厚的,大笔的出入账单。

他无奈又讥讽的笑着摇头说:“他们~他们从来不重要。”

九谦原地思考,最后他恍然大悟,接着泪流满面,他说,他大声说:“是啊,他们从未说过啊。”

没有一位李氏说过,姓九的人家不可以立国的,所以这一代一代的人?他们为什么要颠沛流离,为什么要代代哀怨呢?

故乡,早就成了回不去的地方了啊。

一层没有人敢捅破的窗户纸终于被人戳穿了。

俞东池没有看向身后,他走到石台面前,仰头看着一直沉默的江鸽子。江鸽子没看他,就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神殿。

这是巴黎圣母院啊。

清晨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气质轻柔又不羁,炽热而又深情。

俞东池痴迷的看着,一直看到江鸽子总算收回目光,对他笑:“完事儿了。”

“是,一切准备就绪。”

“那~走吧。”

“好。”

他们一起上了车,江鸽子驾驶,俞东池就坐在他的身边,陈润平跟江吃饭坐在后座。

九谦有很多话想跟俞东池交流,然而他到底没有因为激动,做出更多的事情干扰到恩人的行动,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内心将俞东池归纳到再生恩人的档次了。

那辆车慢慢前行,最后终于消失在众人视线。

而在这个期间,九谦态度谦卑,深深鞠躬,即便那两人已经不见,他也不想直起他的腰。

“头儿,他们~他们走远了。”

不知道谁在九谦身边嘀咕了一句。

九谦抬起身体,忽想到什么,他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不会眨眼?”

他的属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总把头问这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您~您说什么啊?”

“没有什么,那些不重要,是,不重要!”

他转身没命的狂奔起来,一边跑,他还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野车奔驰在没有路的旷野上,地面颠簸,然而科技给予了这辆车最好的减震装置,他们的身体还算平稳。

陈润平犹如雕像的看向前方,眼睛一眨不眨,他的思想活跃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而他的眼睛里,却是熟悉又陌生的佛偈艾利景色。

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甚至无数次,他都狂妄的想过自己是主导这块土地的支配者。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他是支配者的想法呢?

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他隐约记着~在还没有桌面高的时候,有一天清晨母亲有些激动的掀了他的被子,他被父母轮着高高举起,他们神情激动,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至于说什么?他已经忘记了。

他就记得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的。

后来,父母给他买了新衣服,他穿的就像个王子?

怎么会有王子这样的记忆呢?好像是母亲是这样夸奖他的。

从故乡出发,他们换乘了很多次,一路上父母对他好极了?他要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

那之后他们~消失了,主人告诉他,他们死了,可是现在想起来好像却不是这样的。

他记的,他被人牵着手,走过一条昂长的,铺着厚实地毯的道路,那条道路有着温暖的黄色光线,道路并不宽阔,路两边的桌子腿儿都镶嵌了红色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