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燕子不是跟他一起去了么,他本想就地送老班主走,可很奇怪的是,他这么大的巫,怎么送老班主的魂魄都坚挺无比,全无反应。

没办法,他们只好悄悄焚化了他的遗体,按照他的遗愿将他海葬了。又连夜在邓肯本地整了一口大猪烧了,塞到带来的骨灰盒里。真是哭都哭不出来的就带着这老家伙回来了,真是一肚子哀伤都没地儿宣泄,就带着这老家伙回来了。

你说你回来就回来吧,就赶紧说说你的遗愿,然后打扫干净心事儿你早点升天好不好,可他偏就什么都不说,每天到处飘来荡去的看新鲜。

最后还兴奋的来参加自己的葬礼了。

江鸽子满面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灵魂。黄伯伯说过他好看,恩!是真的好看,赏心悦目到,你能顿时想起来地球那个女娲造人的传说。

说当年女娲娘娘觉着自己孤单了,她就用泥巴捏了造小人,可是捏着捏着人家劳累了,厌倦了,不想做手工课了,娘娘就找了一根藤蔓,找了个污水池子一顿抽,抽出来的那些泥点子,也是人。

看到年轻的薛班主,江鸽子就有这样的感觉,这是女娲娘娘生产的第一批人类,而旁人呢,兴许就是抽出来的泥点子。

年轻漂亮的灵魂,眨巴着世上最勾人的眼睛看着江鸽子问:“小爷儿,您怎么不说话?”

都说伶人的眼神是练过的,如今看来,这话一点没假。被这样的美目盯着嗔怪,江鸽子无奈的小心肝都顿生怜惜之意。

他无奈的解释:“我~就是觉着这只老母猪也算是死后哀荣了。”

可不是么,半城的人来送了。

薛班主轻笑了起来,年轻的嗓子扯出铃铛的悦耳声。

“瞧您说的,我可是真死了的。”

清脆的鞭炮声四下响起,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粉尘当中。

尾月初的天气儿,常青山的泥土还没有来得及上冻,早就盘好的地下墓穴窑口外也上好了滑竿儿。

等到黄伯伯一脸麻木的宣布,时间到了,来送葬的人就纷纷取出一枚特质的金属冥钱往窑口下面丢。

九州这规矩忒实在,就是关系好的亲戚,给你金钱铺路让你阔阔绰绰的上路。

本来一般人家的亲戚有限,都是一把一把的往里丢冥钱。可薛班主这不是有人气儿么,就只能规定一人只能丢一枚。

就这也有人钻空子,人家丢的是纯金铸造的钱儿,很快,墓穴的地上黄白晶亮,可真是应了那句金钱铺地的老话。

老班主站在他那五彩大棺木前,跟每个送行人真诚的道谢,告别,鞠躬。

虽然人家也看不到……他也诚意满满。

清早儿五点多出来的,等到丢完冥钱,送行人都下了山,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这时候剩下的就是自己人了,有何明川他们三,黄伯伯全家,段爷爷全家,六顺堂的白兰花,还有江鸽子跟自己的几个幼芽弟子。

连燕子压根没来,被叨逼叨一路了都,他一眼都不想看这老头儿了。

江鸽子看安全了,便看看腕表低头对黄伯伯小声道:“埋了吧!!”

赶紧埋了吧!凭是谁,大早上起来枕头边蹲个话痨灵魂心情都不会好,即便这个灵魂看上去很美,然而他知道真相,这就是个一身豆皮的糟老头子,他现在还变了,话多骄横不说,真是又刻薄又刁钻。

他又不是他的爱人,他才不惯着他的臭脾气。

何明川他们七八个小伙子相互看看,便一起脱了上衣,露出白斩鸡一般的上半身。小伙子们齐齐下腰,将粗壮的白松杆子扛起来,一起喊到:“爷!爷!您坐好了!!送您上路喽……”

薛班主满面喜意的盘腿坐在他的大棺上认真的点头:“坐好了!坐好了!!”

虽已经葬了,仪式必须要享受一次。

江鸽子把手从裘皮披风里伸出来,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声清脆的号子,白松杆子一吃力,眼见着这五彩大棺木就要离土……

忽然的,那山下却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道:“等一下!等一下,莫离土……等一等!”

江鸽子捂脑门的手缓缓放下,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儿。

这大戏……

那人终于是来了……

他复杂的看了一眼薛班主,而薛班主也掂着脚尖往山下看。

山脚下,跌跌撞撞的爬上来好些人。打头的那人一看就是主角,因为就数他情绪激昂,就数他狼狈。

他一路喊着:“别埋,别埋……等一下……”

山路陡峭,这老头年纪到了,又走的快,就连续摔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是硬邦邦半身着地,真真实实的往地上磕……

可~早干什么去了?江鸽子一点都不同情。

一个那么大的都督,手里掌握过真正的权利,他就是找一丝空闲想着追忆一下老班主,来老班主的故乡看看他成长的地方,他就不信他找不到线索。

正想着,又一辆磐能车急匆匆的驶来,又一位小老头从车上急下来,一下来就跌了一跤,他又什急匆匆的爬起来,往山上冲……还一边撕心裂肺的喊着什么……

距离很远,别人听不到,可江鸽子却能听到,他喊着:“……商老四,你没良心!我给你端茶倒水,养儿养女,老子就恨不得给你添痔疮了,这还不成么?你到底要怎样啊~你个没良心!你怎么敢什么都舍了家,舍了孩子们~我这几十年都白跟你了么……”

他行动快速的跑到又摔了一下的,曾经的九州陆军大都督商弈面前,兴许是习惯了,他嘴上骂着,却想弯腰扶他起来。

谁能想到呢,俩老头儿打架,后来的这位被前面这位一脚踹着就沿着山坡往下滚了起来。

哎~!这都年纪不小了,这坡儿绝对陡,所以这老头滚到山下就一动不动了。

看他不动,商弈就有些惊慌。这时,他的那些随从也跟了上来,有扶他的,有跌跌撞撞又跑下山看的。

商弈顶着一头稀薄的老白毛看看山下,又看看山上,最后他到底又沿着小路上山来了。

“等一下!莫要离土,等下!!”

他喊着,又一路跑,一路摔。

薛班主坐在自己的棺材上,面无表情的哼着戏文。

听到老都督又上山了,那一动不动的小老头忽又动弹了起来,他挣脱那些随从的手,一脸血的一边骂,一边又从山下往上跑。

这一番表演,把可怜的老三巷小市民们看的是目瞪口呆。

等到商弈跑到墓穴近前,一身孝的白兰花就张开手臂不客气拦住了。

白兰花是真难过,她眼眶赤红,哆嗦着冷笑:“这位,这是下葬的时辰,您来晚了!这么多外人,呼啦啦进去算那门子规矩?要是惊了我家老人的魂魄,我可找谁去?”

商弈不想跟晚辈争吵,他转身要绕开白兰花。

却不想白兰花几步上前,逼着他倒退。

他的随从想拉扯白兰花,幼芽这边可不怕这边人,毛尖领着人堵在路口,他双手环胸颇有气势的堵在那儿说:“哎?哎~怎么个意思?你们什么人啊?不知道这是私人地方么?”

“哦,中州来的?中州的怎么了?”

“哦,大都督,大都督就去大都督的地方,这是北燕知道么?”

“吓唬谁呢?皇帝都退位个屁了的,大都督怎么了?”

商弈看看毛尖,又看看站在避风处的江鸽子。

这人他虽没见过,却是知道的。

他一个退下来的都督,真是不适合跟这位有冲突,所以他强压悲怆,对白兰花好声好气的说:“丫头……你~你是姓白吧?”

白兰花狠叨叨的瞪他:“你管我姓什么?今儿是我薛师叔下葬的日子,都耽误了他一辈子了!怎么?今儿还要耽误他的好时辰不成?我说大都督~这可是北燕的国土,你还以为这是你做军阀那会儿~你想砸了谁的班子就砸了谁的班子,想祸害谁就活该谁,想缝了谁的眼睛你就……”

商弈提高声调,喊了一声:“闭嘴!!”

他喊完,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哀求说:“我与你六顺班也有早年的交情,丫头,你让开让我过去成不?”

“不~成!除非你踏着我尸首过去!”

两代人的恩怨让这大妞说话咬牙切齿的,毛尖过来拉住白班主的手,微微的摇摇头。

杆子爷吩咐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别冲突,谁受伤都不好。

商弈身形狼狈的晃悠着,他心里是有一万种解释的,在这些解释里,他都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无辜,然而他跟一个小辈儿说那些事儿有意思么?

没意思啊!现在什么都没了,说那么多没意义了。

他不想说,就强压了一辈子的暴脾气对白兰花说:“丫头,我跟你爹都认识,说起来~也~也是故人!你……你既然说是你师叔的好时辰,你……你让我过去看看他,我就看一眼……”

说到这里,他踉跄着扶着自己的随从跪下了。

白兰花顿时愣了。

商弈抬脸看着她哀求:“丫头……我知道我有罪,我也不指望他原谅我……你,你们也不用原谅我~你让我过去好不好?他……阿亭胆小,你让我过去给他开道好不好,你让我过去,我给他铺路~给他开道,我给他做牛做马做人轿,我……对不住他……”

这老头满嘴寻死的意思,白兰花这就不敢拦了,六顺班刚从泥窝里爬起来,她还有一家大小要照顾。

这糟老头子要死在这里可咋办。

江鸽子咳嗽了一声,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往商弈那边走。知道么?他现在好想笑。

薛班主那老家伙,正躲在他身后捂着脸,念经一般的说:“毁了,毁了,毁了……我什么都看不到,毁了,毁了!这是谁?这老皱皮的橘儿他是谁啊?”

嗨!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你不是也老过么?

商弈见江鸽子过来,他自然是不能给他跪的。所以他扶着随从的手站起来,看着江鸽子道:“亲王殿下。”

江鸽子摆手,挺随意的说:“嗨,什么殿下,就是个乡下穷杆子,您这是?来祭祀的?我谢谢您,可今儿时辰过了,您能让我们给长辈办完丧事儿再说么?”

商弈慢悠悠的行礼,他是强忍着就地去死的心思,百般忍耐的江鸽子道:“殿下,我知道您心里想什么,可您知道么,今儿这场葬礼,怎么轮~也不是你们的事儿,这葬礼,是该死我来办的!”

江鸽子闻言一愣,抬眼与他对视。

商弈却满目留恋的看向五彩大棺说:“您恐怕不知道吧,在中州墓园,他早就有地方了……我一直以为,呵……”

他仰天无声的悲笑:“呵~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几十年了,啊?几十年了?我年年拜的那是谁啊?”

这话信息太多,江鸽子听的有些细思极恐啊。

山下那老头终于冲了上来,他本想过来,可当他看到薛班主那口棺材,他就被吓住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就往后倒着走了两步。

江鸽子又想笑了。

没办法,老班主兴奋极了,他飘到这老头面前,先是认真看看他,许是早就忘记这个人的样子了,他要认上半天才能认出来这人是谁。

“夏!晓!桥!是你呀,这就是你要的日子?你可笑死我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指着他跑的太急,脱开一半的假发套子笑的那叫个畅快:“夏晓桥,夏娇儿~你秃了啊……哈哈哈~你看你这个样子,你是那没退了毛儿的老猴子么,哈哈哈……”

他笑的那么开心,江鸽子都不想提醒他了,老班主啊,收敛点儿吧,你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人啊。

商弈看江鸽子看向夏晓桥,他以为江鸽子知道这个人做了什么事儿呢,他就摆摆手让人强带这老头儿下去。

夏老头儿双脚悬空真跟个猿猴一般的被人提留走了。

他本来身形就不大,又动了一辈子心眼子,提心吊胆半辈子,相由心生他就变不好。

等到离的远了,夏老头才又狰狞的喊了起来。

“商老四~你对得起我,呜呜~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啊,人有几个一辈子,商老四,你回来……商老四……”

等到那边走远了,商弈这才回头双目赤红的对江鸽子道:“殿下,我知道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可您知道么,就不冲人情,咱今儿~就冲法律……,那我跟阿亭都是法律上的结契人,您就是把官司打到国际法庭,我是也是受法律庇护的第一继承人…”

哈?还有这事儿?

江鸽子一脸蒙的看向正在哈哈大笑的薛班主。

可薛班主闻言笑声戛然而止。

他好像想起什么的机械回头看向江鸽子,眨巴下好看的眼睛,特别无辜的说:“好像……是有这个事儿的,有天喝醉了,他拐了我出去~我~我忘了……”

第160章

争端是要有的,不然这场戏就不真实了。

可是看着那小老头抱着骨灰盒跌跌撞撞的从山上往下走, 毛尖先生就有些纠结了。

他悄悄嘀咕:“先生, 这样对老先生, 我还是有些抱歉的。”

江鸽子闻言瞥他。

毛尖继续唠叨:“啊, 我知道他不好,真的!我跟咱老班主也有感情,可不说私德,从档案上看,大都督也是对国家有过绝对功勋的人, 最起码驱逐外姓王这件事,他是对常辉有恩情的那批人啊!”

江鸽子闻言轻笑:“这话说的, 好像他没有从国家拿军饷义务当兵一样, 前皇帝可是恩赐他可以从李氏领养继承人的,李氏的血脉可是不外流的, 哼!这老东西还是从家族里过继了,谁也不是傻子对吧?毛尖先生?私德都无法清白的人, 又怎么会有大德?我看你还是不适合结契, 想不明白?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毛尖讷讷不言, 心里却想,我也没有想结契啊,现在了无牵挂的晃荡不好么?

江鸽子说完这话,又回头看向老班主,可老班主却笑的特别温柔。

那之后一切生活恢复原样,老班主每天活跃的就像个失智顽童, 过去的一切跟他仿佛无关,他每天从老三巷各种墙壁肆无忌惮的穿堂而过,对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有着巨大的兴趣以及热情。

对了,这是一个批判一切的灵魂,就没有他不抱怨的。

尾月过去,初春来到,北燕高等第一军校,第一次面对社会招募少年军。

作为北燕第一任京军大都督,江鸽子与连燕子作为考试教官,也是第一次身着军服面对大众。

将巫当成军人一样训练,也是开创了九州先河。

听说住在中州金宫的几个老巫,每天对李拓抱怨,一三五他们以死相逼,二四六他们举牌对全九州抗议。

然而没什么卵用,李拓管不到北燕,连燕子也从没有在乎过他们的意见。

同天,隔壁高等艺术学校,何明川,林苑春,邓长农也作为铁琵琶的继承人,也第一次坐在了考官位置。

抱铁琵琶是个体力活,这三人也将臂力举重考试,正式纳入艺术考试范畴,也算是个先河吧。

“这就是三个傻子啊!”

失智的灵魂就是这样跟江鸽子抱怨的。

考试这天,江鸽子带着生源的困惑很早的到了考场,然而等他到达,就彻底的震惊了。

“常辉郡竟有这么多的适龄青少年?”

考试现场外可谓人山人海,报名的队伍已经犹如盘蛇一般的盘到了常青南山脚下。

看不到队头,也找不到队尾。

听到江鸽子的诧异之言,戚刃倒是觉着特别正常的。

“殿下平时不在意这些,也不爱出去。您不知道,其实这几年申报移民北燕常辉的九州人大概有百万,即便我们审核的十分严格,然而依旧有每年两万到三万的特殊人才及家庭入驻常辉。

对了,还有外聘的特殊人才,也有五千左右的数目入驻未央郡,不然咱老三巷周围的房子能成倍的翻番儿。”

他是提前买了不少资产的,现在说起这件事也是美滋滋。

江鸽子解开披风递给他:“呵~北燕可真是个寒酸地儿,一个皇帝就管俩郡,未央郡,常辉郡,可怜的常辉人真是献出爷爷还要献子孙,你跟你们陛下说一下,就别冲着一只羊拔毛成不成?”

外面那些崽儿,幼毛都没有脱干净吧?

戚刃可没法接这个话,他心里嘀咕,您每天跟陛下在一起,您自己不能说么?

江鸽子一边整理领口一边又看向窗口叹息:“这么多人,都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在他眼里,常辉就是个刻板的乡下地方,这里的劳动人民真心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十八瓣儿的换辛苦钱。而这里的年轻人整个的青春就一个目标,离开乡下,到更广阔的外郡去……

连燕子从隔壁的盥洗室走出来,恰巧就听到江鸽子的疑问。

他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笑着说:“瞧您说的,常辉早就这么好了,您想想,这里有世界上最优质的水源,还是全球闻名的花卉之都,东大陆艺术之城,最重要的是~魔魇现象快速反应部队就驻扎在这里,不被魔魇侵害可是一件大事儿,安全可是动物选择栖息地的第一要素,哦,第二要素是水源,瞧瞧……我们一概不缺。”

江鸽子闻言嘴角抽搐,他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的几块碎片,其实常辉算作是世界上低等魔魇最密集的区域了吧。

他弯下腰洗了一下手,又对着镜子拨拉一下已经看不出干土头的短碎发,一边扒拉一边语气古怪的唠叨:“有朝一日我死了,这里的人会恨死我吧!”

连燕子接过侍从官的腰带,一边扣一边惊讶的回头说:“您怎么可能死?”

“哈!”江鸽子闻言仰天哈了一声,他就是个肉身智人,他凭什么不死?

连燕子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恩~反正没有当成人看就是了。

在官方的外宣资料里,北燕的国都在北燕未央宫所在地北燕未央郡。

然而,由于北燕人口最密集的城市是常辉郡,人们就下意识的把常辉郡当做北燕国都。

常辉人现在可是把自己当成黄圈圈里的尊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