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斗笠挡着光的缘故,他挑得很吃力,不时要往后退一下,以便灯光照在她手上,但又不敢将灯拿得近了,以免把他的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下。

梅六看着他专注而小心的样子,泪水又要往外冒,被她生生咬唇忍住了,然而空着的手却仿佛有自我意识般,突然抬起一把取下了他的斗笠。

十一郎一惊,手上针差点戳进梅六掌心,幸得他反应快,及时收住了。忐忑地等了片刻,并没等到恐惧的惊叫和晕厥,他才放下心来,笑道:“若你不怕,这样自然能更快一些。”想了想,忍不住又叮嘱了句,“你还是将脸转过去吧,要不便将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好。”不是他多虑,只因在这世上,能够毫不畏惧直视他脸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第三章 冥婚丧嫁(5)

哪知他不说还好,一说梅六强忍住的眼泪立时啪啪地往下直落,反倒把他唬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吓的,差点就要捞起斗笠重新戴上,然而对方出口的话却让他停止了这个举动。

“可是……梧阳……问剑斋的……王十一?”梅六哽咽,觉得每吐出一个字都如此艰难。她害怕,害怕他真是他,害怕那个意气风发俊美无双的少年会遭受到任何可能的不幸和痛苦。可是她不得不求证,就怕因为自己的逃避和侥幸心理而错过任何一线找到他的可能。

这一回十一郎确确实实感到了震惊。问剑斋,那是湮没在大火灰烬中十数年的名字,即便当时名声地位如日中天,经过了这许多年,也当早已被人们忘却。眼前的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那时候只怕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又怎会知道?想到此,他不由皱眉,又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却还是没找到相似的影子,心中疑惑更甚。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

没等他问完,梅六已泣不成声。大约早有预感,在听到他肯定的答案时她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只是一直压抑的情感却倏然决堤,就这样汹涌而出,让人措手不及。

十一郎没见过女子这样哭,不免有瞬间的慌神,但毕竟性子沉着,很快便冷静下来,也不劝慰,只是从身上摸出一块粗麻手帕递给她。

******

第四章 

“我是梅……梅六。”拿着帕子一边擦泪,梅六一边抽噎地自我介绍,终究没好意思报上梅干菜这个旧名。

十一郎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十二年前,我和舍妹小汤圆从长安去叶郡,在半路被驿车扔下,是十一郎……十一郎……是你和令堂带了我们一程。”粗麻的帕子擦在脸上有些刺痛,大约是这一天哭得太多,梅六觉得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了。

十一郎没什么印象,见她似乎在等自己回答,只好低声道:“是吗?”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梅六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焦急,仿佛是想向他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将无数个日夜中不断回想重温的细节一一说了出来。被驿车丢下的绝望,以身拦车的惊险,被他们同意捎带的喜悦,他对她们说过的话,以及后来遭遇伏击,他母亲罗刹夫人如何带着两人脱险,并将她们送上去叶郡的船,如此种种,她描述得是那样仔细,连人物的表情和当时的对话都一分不差,就像是才发生不久的事一样。

对于半途随手搭的两个孩子十一郎已经不复记忆了,经梅六这样一提,倒是隐约有些印象。但是那一年他与母亲去拜访京城的舅父,并准备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却突然接到父亲的急信,匆匆赶回去时路上遭遇埋伏的事却是让他刻骨铭心,虽然当时他们只是将计就计,并没有什么伤亡,但那事却是之后一系列血厄的导火线,他想忘记都不可能。

那些往事都是十一郎不愿再回想的,如今再次听人提及,他不由黯沉了眼眸,在梅六期待的眼神中淡淡道:“天色以晚,姑娘处理好伤,便回去罢。”

沙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久,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梅六不由错愕地看着他,忘记了说话。

十一郎并不理会她的反应,伸手抓过她的手,将沾染着血迹和泪痕的手帕放到一旁,用湿帕子沾湿了她手掌心的伤口,洗去影响视线的血污块,然后继续挑刺和砂石。也不再遮挡自己的脸,既然她不怕,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等我长大,我做你媳妇儿?面对着他冷淡的反应,梅六颤抖着双唇,没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小时候认为理所当然的事,这些年一心执着热切期待的事,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过来,那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根本从来没答应过,更没往心里去过。

因为没有东西遮挡,十一郎处理伤口的速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将她两手掌挑干净,然后洒上平日无事自制的草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包扎了。他做起事来很认真,不是没感觉到对方落在他脸上那炽热迷茫的目光,只是他实在不愿意跟人一起执手相看泪眼,又或是把酒言欢共忆往昔,所以虽然有些奇怪这姑娘的反应,但并不打算追问原因。不过短短同行之缘,何必交浅言深。

梅六本来就有些神思恍惚,若是知道他对两人关系的定位,只怕会更不知要如何自处。

处理好手,十一郎看了眼梅六的脸和衣服,这些可不是他能帮的,于是果断地倒了水,一手提起装石榴的鱼篓,一手拿起斗笠。

“走,我送你回镇。”不容拒绝的语气显露出他要对方离开的决心。

梅六此时已经没了主意,茫茫然站起身跟在他后面,看他伸手在树上摘了一个石榴补上之前丢失的那个空缺,还回头对她笑道:“答应姑娘的一筐,在下明日再给姑娘送去。”既然已经说出,自是要做到。何况两人也算旧识,就算他不愿与过去有任何牵扯,对一个小姑娘这点小小的心思却还是能满足的。

听到他这句话,梅六差点又落下泪来,没敢说话,只是重重点了下头。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这样温柔细心,为何却给人不可接近的感觉。

夜深黑,天上只有几点寒星,秋风吹得荒野中的枯枝败叶瑟瑟地响,十一郎挑了盏风灯走在前面。他对这里的地形早已摸熟,即便是在这样的夜里也能行走无碍,拿灯不过是为了照顾梅六而已。

大约是不欲与人接触过深,十一郎一路除了提醒脚下外,并没说多余的话,因此明明是两个人,梅六却有独自一人走在暗夜中的彷徨和孤单。这些年她无论遭遇什么,心里至少还有两份执念,觉得有人在前面等着自己,所以从来不以为苦。如今其中一人正走在自己前面,她却莫名地生起凄冷无依的感觉。

深吸口气,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微微垂下头,目无焦距地看着被灯光照得若明若暗的山径,木然地迈着步子。

这秋风益发寒冷了。

第四章 奚言巫族(1)

路虽远,却也总有到的时候。十一郎原本只想将梅六送到镇子外,却发现镇上人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到处都黑漆漆的,压根看不清路,加上还有一鱼篓的石榴,于是索性送佛送到西,问清她住的地方,然后仍然打前往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走去。

然而就在快到客栈的时候,他突然身形一顿,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梅六察觉他的异样,正想询问,就觉眼前光亮一闪,扑扑扑数声之后,四周一片光亮,两人竟然被一群举着火把身穿白色麻衣的人包围住了。

十一郎隐藏在斗笠下的瞳孔微缩,立即想到昨夜所见之事,只是自己并没插手,这些人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或者说是……他想起从客栈窗子里飞出的那抹身影,隐在窗后的窥视目光,以及跟踪自己的梅六,几乎是立刻的,他肯定对方是为梅六而来,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梅六的同伴而来。

梅六在最初的怔愕之后,也很快想到了纪十身上,登时一扫在十一郎面前显露出的软弱惶惑,踏前两步与其并肩而立,唇角扬起娇媚的笑,眼睛却冷冷地看着来者。

“各位大爷这是做什么?这黑灯瞎火地还要劳烦你们照亮,可生生折煞奴家了,还是快快回去睡了吧。夜深露重的,可别沾惹了寒气。”

十一郎微讶,不由侧眼看向梅六,只见她虽然笑靥如花,却眉梢眉角都带着煞气,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好吧,因为她脸上的伤痕,这个笑靥如花得打个折扣,不过传递出的亡命气息倒是倍增。

察觉到他的目光,梅六身体不由一僵,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心中不由啐了自己一口,暗骂没出息,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仍然无法放松,直到他转开视线。

“把人交出来!”一个阴恻恻毫无感情的声音乍然响起,让人就像是触摸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指尖上的寒凉阴森久久无法消散。

梅六压制住心里的怪异感觉,脸上笑容不增不减,如同一张完美的面具,“人?我们两个人就在这里,你们要哪一个?”

那发话的人却不理她,目光直直盯着十一郎,冷冷地命令:“把斗笠取下。”

梅六秀眉一扬,正想说话,突然想到一事,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疑不定地扫过四周的白衣人。原来对方已经说了两句话,她却连说话的人是谁,身在何处都没看出来。

十一郎发现了她的异样,微一细思便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微微一笑,毫不抗拒地抬手拿下了斗笠,温文有礼地道:“在下貌丑,若惊吓了各位,还请海涵。”

梅六微窒,一股笑意油然而生,生生将她之前因摸不清对方虚实而产生的惊恐消减了不少。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十一郎的容貌吓到了,久久没有回答,空寂的小镇街道上只有风吹动火把发出的扑扑声响。十一郎早已将自己手中的风灯吹灭了,放在一旁的地上。

第四章 奚言巫族(2)

梅六有些不耐,更有些恼对方的反应,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十一郎的袖子,作势要离开,那人却缓缓开口了。

“姓纪的臭丫头掳走我家新姑爷,还毁伤我家小姐贵体,她不在,这帐算在你们头上也是一样。”他连问也没问,却如此肯定纪十与他们的关系,显然在这之前已经调查清楚。

话音方落,围在两人四周的白衣动了,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

数不清的白色长带突然从那些人袖中射出,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迅疾地射向半空,彼此穿插相错,如同天女散花一样,如果不是颜色太过瘆人的话。

乍然一看似乎是没有什么威胁的举动,梅六和十一郎的神色却都不由凝重起来,他们都看出来,若让这白色长带交织成网,就算武功再高,只怕也难逃网罗。便是在这时收紧,也会缚手缚脚,严重影响到两人的行动。

梅六脸上的笑容隐去,正欲抢先出手,突觉头上一松,耳边同时响起十一郎低低的说话声。

“借姑娘簪子一用。”

******

厚重的棺材盖发出一阵沉重的摩擦声,然后无声无息地倾倒在旁边,一只穿着锦袜红鞋的惨白小腿从棺中冒出来,啪地声掉落在地上。接着是一个黑鸦鸦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那眼睛溜圆,唇角带着顽皮的笑,竟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纪十。

这是一座有着圆形拱顶的地下墓穴,构造并不复杂,但修砌得金碧辉煌,照明用的是拳头大的夜明珠,金砖铺地,玉石筑墙,以及耀花人眼的奇珍异宝,还有就是一根必不可少的栓龙柱。好吧,是栓人柱,专门为墓主夫婿准备的。

“子万哥哥,你可真受宠。”虽然进来已有一段时间,但她这时才算看清墓室内的布局,不由连连咋舌。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天真可爱,子万却并不为所动,只是咬着牙缓慢地从棺中站起,冷汗早已湿透重衫。纪十虽然帮他弄断了栓在柱上的锁链,但却没敢将之从他的琵琶骨中取下来,所以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精力去对抗那行动间锁链与骨头摩擦而引发的巨大痛楚。

“你是怎么进来的?”直到这时,他才有机会问。虽然墓主已入棺,但断龙石未下,外面防守仍然很严密,他实在想不出这丫头要如何不惊动那些人而闯进墓中,时间还把握得如此精准,恰恰在那些人刚退出去墓中只剩他一个活人时。

“你当我有什么神通?”纪十跳出棺材,然后回身扶子万,嘴里却没什么好气,“还不是小金。”说着,伸指点了点缠在子万手臂上的小绿蛇。

纪十一直闹不明白,除了自己外对其他人从来不假辞色的小金蛇为什么会对子万另眼相看。与子万初次见面在奢香城,两人因云二交手。云二当时一直奇怪纪十为什么不用她的宝贝,却不知并不是她不想用,而是根本用不了。当与子万交手时,一向只爱缠着纪十的小金突然溜得无影无踪,后来怎么也找不到,让她担心不已。好在它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回来看她,否则她还不会知道它竟然搭上了子万。正是因为如此,那段时间她才会一直缠着追着子万,其实只为要回小金。否则就算她再喜欢美男,也不会在那个非常时期追着人跑。

对于纪十来说,小金是这世上她最信任最重要的伙伴,曾经助她渡过了无数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它被子万拐走的。

但是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小金对子万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感应,只要他出现在附近,它便会知道,因此昨夜小金突然离开她的手腕,她立时便猜到是子万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会是以那样的方式出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将子万纳入了自己的人的范围,因此当看到那些人逼着他跟一个死人拜堂成亲时,她恨不得将那恶心的死女人碎尸万段,而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

“小金带我走的秘道,大约是修墓葬的人为自己留下的退路吧。”纪十耸肩,“谁知道它是怎么找到的?”若不然,她只怕就要在那些人下断龙石封墓前铤而走险大开杀戒了,又或者是当一个挖坟的,前提是子万在她挖到墓底前不会被憋死。

翻出棺材的动作几乎耗费了子万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力气,他不得不靠着棺壁滑坐在地上重新蓄积力量,目光落在金砖地面一路延续向墓外的腐臭尸水,以及玉壁上用黑血写成的“动子万者,皆杀无赦”几个大字,落款堂而皇之地留着纪鹤,脑子里不由浮起之前纪十将那新娘尸体肢解成数块,一路弃至墓外,并拿着残肢沾着尸体上的黑血留字的情景,胃里不由一阵翻搅,好容易才忍着没吐出来。虽然知道她只是想激怒对方并顺势引开对方视线,使他们察觉不到两人藏在棺中并没离开,但是这样的做法仍然让他觉得极度不适。

纪十在墓中转了一圈,发现外面留守的人比之前更加严密,知道要从正门出去是不太可能了,至于自己进来的入口,因为之前掩藏得好,并没被人发现,唯今之计也只有从那里出去。只是那条道又窄又小,必须伏地而行,怕是子万要辛苦了。

回到棺边,她将情况一说,然后目光落在子万身上的铁链上,看了片刻,突然在他面前半跪下,将那一身大红的新郎服用匕首划成几片,用其将铁链紧紧包扎在他的肩上。这样一来,行动要方便许多,而且不容易被拉扯到。

子万由着她捣鼓,自己则抓紧时间靠着木棺闭眼养神,

“走吧,子万哥哥。”纪十包扎妥当后,笑眯眯地道,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子万睁眼看了她片刻,有些无奈,指点道:“那女人的尸体你玩了那么久,就不怕被她的冤魂找上?”

第四章 奚言巫族(3)

纪十一愕,失笑道:“子万哥哥你吓唬小孩……”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看向子万。

子万回望她,平静地道:“你找找看,如果有药丸就全带走。”他没解释太多,时间地点都不对。

纪十这时才想起她去动那尸体之前,他曾阻止过,只是她心里憋着一股火,理也没理,加上速度又快,根本没容他把话说完。这样一回想,她顿时有些烦恼,知道自己可能有点麻烦了。于是乖乖地按他的吩咐仔细将整座墓穴搜了一遍,连棺材里面都没放过,倒真让她找到了一堆瓶瓶罐罐。扯了一块幔布包好背在背上,金银财宝一样没拿,这才掺着子万往她进来的秘道走去。

在进入秘道之后,小金嗖地一下从子万手上滑下,落在两人后面,大有为他们断后的架势。子万见状,微微一笑,伸指感谢地摸了摸小金头上的角,立即惹来小金爱娇的缠卷。纪十酸溜溜地看着,心里大不是滋味,总有自家宝贝被人抢走的感觉。

******

费了好一番劲,两人一蛇终于从秘道中钻了出来,明朗的日光与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即使是快脱力的子万也不由精神一振。这时竟已是白日了。

秘道的出口在墓穴所倚靠的山岭背面,四周是峭骨嶙峋的山石,穴口位于一块大石的下面,周围杂草丛生,若不是有心寻找,只怕会被轻易忽略过去。

两人并没多做休息,商量了一下,却发现竟无可去之处。子万说那墓主的家族是这一带的地头蛇,附近好几个城县都在他们的眼皮低下,加上又通秘术,修习邪门外道的巫蛊之法,便是本地的名门世家对其也颇为忌惮。若他们一出现在城镇村落里,只怕用不了半天,便会被对方察觉。商量无果,最终还是纪十拍板决定深入山中暂避,直至子万伤愈。好在这片地方山多林深,两人真藏进去,要想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纪十带着子万,拎着企图缠上子万手臂的小金,一直走到天色将暮,才在一处秘谷潭旁寻到个可供容身的洞穴。

洞穴颇深,内里大洞套小洞,外有巨石为屏,倒也算隐密安全。纪十选了一个可透进天光的小洞收拾干净,挨着山壁垫了厚厚一层干草,子万一躺上去便不想再动弹了。

纪十有很多话想问他,但见他确实累极,只这片刻的功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连铁链还穿在琵琶骨上也顾不及,不由叹口气。于是趁他休息的功夫弄了柴来生起火堆,好驱散洞中的潮气,又去打了两只山鸡烤上。

在水潭边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石头盛水,又不敢砍竹子或树来做容器,以免留下痕迹。纪十在山谷附近的林中瞎转到快要看不见五指,也算运气,除了找到一些治外伤的草药外,竟还让她摘到了几个老了的野葫芦,掏挖干净里面的芯籽,便解决了她最大的烦恼。

第四章 奚言巫族(4)

大约心中挂着事,子万这一觉并没睡多久,醒来时夜尚未深,纪十还在跟小金玩耍。听到他这边的响动,一人一蛇几乎是以相同的速度窜到他面前。纪十眼疾手快,在小金缠上他之前一把揪住它笑嘻嘻地团成一团用手帕包了,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小金挣脱不出,急得直吐须子。

子万并没起身,只是略翻转身侧躺着,懒洋洋地看着两人玩闹。

“子万哥哥,我给你把链子取了吧。”纪十将手帕包着的小金放在干草上,一边戳着它鼓囊囊扭动的身体,一边对子万说。

子万嗯了声,慢吞吞撑起身靠着山壁坐起,见她拔出匕首就要动手,突然想起一事。

“等一下。”

纪十手停在半空,不解地看向他。

“先把刀放下,手给我。”子万有气无力地道。他清楚等取了铁链,自己必然会支持不住,下一次醒来不知会是什么。而纪十在那人墓中无所顾忌地捣乱,要说没沾上什么脏东西,他第一个就不信。为免在自己醒来时看到一具死相诡异的尸体,他必须先帮她把麻烦清除才行。

“子万哥哥,你怎么去给人家当新郎官了?”一会儿是把脉看指甲,一会儿又是翻眼皮按颈穴,就算是被人这样翻来过去地折腾,纪十也不忘问一直记挂的问题,对于自己的安危反而不是怎么在意。

子万用指甲在她的指尖上划了道口子,看到冒出的血呈紫黑色,俊眸微眯,闻问正想说话,就听到她又嘀咕了句,“就算你想当新郎官儿,那也只能当我家的。”说着,她竟然还向仍在努力跟身上手绢奋斗的小金征求认同,“是吧,小金。子万哥哥可是咱们家的,谁敢肖想,杀无赦!”

小金果断地停下原地翻腾,摆正脑袋严肃地做点头状。

纪十很满意,而子万的脸却黑了。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的是男人。”他放开她的手,沉声道,“我不会娶妻,谁也不会娶。”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一句,“除了奢香家族,我不属于任何人,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虽然她救了他,但是他还是不喜欢她那种独占的语气。

见他这样正经严肃加不耐地申明,纪十也不恼,反而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喜欢的也是男人啊,嗯……是好看的男人。我才不像子万哥哥你那么小气,以后看到美男一定介绍给你。至于你……”她哼哼了两声,才以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强烈自信语气道:“一定会是我的。”

子万觉得她不可理喻,但是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态却让他心中微懔,摇了摇头,他将这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甩开,淡淡道:“如果你有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说着,伸指虚点了点纪十的手腕。

纪十抬手一看,见自己雪白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起于掌心,没于肘部。

“子万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吧。”她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将手伸到子万面前,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

子万觉得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存心想吓她一吓,让她知道点天高地厚,于是道:“这是尸毒蛊,等黑线延伸至心脏的位置……”

“我便会毒发而亡。”纪十迅速地接话,明亮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子万觉得脑子一恍,忙别开眼,告诉那肯定是自己看错了,然后慢悠悠地道:“不然,暂时不会要命,只是尸毒发作,由脏腑开始腐烂,然后是肌肉皮肤,一块一块地掉落……”他刻意描述得仔细,眼睛像是看着火堆,其实一直在用余光留意她的反应。

果然,纪十打了个哆嗦,不过他心中那一分半点成绩感还没来得及升起,便见她往自己这边凑了凑,脸上露出谄媚的笑,“这么厉害的毒,子万哥哥你教我怎么炼,好不好?”

子万微愕,好半会儿才悻悻地斥道:“炼什么炼!你把那些带出来的药瓶给我,我找找看有没有可以解这蛊毒的。”

被拒绝了。纪十吐了吐舌头,依然不恼,笑嘻嘻地跑到火堆边,把自己从墓中打包出来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拎到子万面前,然后蹲在他面前专心地看他选药。

子万拿出瓶子,并不急着打开,而是握在掌心,先掂重量,再将其靠近自己伤口处,片刻后才以手帕覆于瓶上,慢慢地拔开塞子。

第四章 奚言巫族(5)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纪十眼中满是好奇,自是不会忍住不问。

“子万哥哥,你在做什么?担心瓶子里也会装有暗器吗?”除此外她想不出其它原因,但为什么要往他伤口那里放?

“这些瓶子里装的并不一定都是药,也有可能是蛊虫。”只要她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子万还是很乐意为她解惑的。“蛊虫对生气与血腥味很敏感,若感应到便会躁动不安。”他将已拔开塞子确定无任何东西蹦出来的瓶子放到鼻下,然后皱眉拿开,接着开另一瓶。

“当然也有一些蛊虫不会有反应,直到瓶口解封,盖上手帕是以防万一。这奚言家的巫蛊之术别出蹊径,与我们那边差异颇大,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对付。”

说话间,他已看了近一半的瓶子,有几个原封不动地放到旁边,显然里面的东西是碰不得的。

“奚言家?”纪十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过?”无论是在这片地域影响力不小的天彻庄,还是消息来源极光的女儿楼,都从没有关于这个家族的消息,这让她不得不疑惑。

“你们中原对巫蛊厌胜之术深恶痛绝,所以像奚言家这种越是源远流长根基深厚的巫蛊世家越是神秘低调,若不是同道中人,基本上是没有机会知晓的。”子万隔了一会儿才答,手上已将最后一个瓶子检查完毕。他抬头看向纪十,神色有些凝重,“还有别的吗?”

看他的神色,纪十便知道那一堆辛苦背出来的瓶瓶罐罐里没有解药,对此她并不是很在意,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子万被她不知轻重的态度气着了,忍不住伸出手指使劲戳她的额头,怒道:“你还笑……还笑!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慢慢腐烂生虫会多可怕?”他亲眼看到过,看到那些人日夜恐惧,渐至发狂,生生剜下身上的腐肉,在尸毒取人命之前先一步了结了自己。

纪十被戳得倒仰,她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无辜地道:“反正都没有,笑不笑都没什么关系吧?”

子万语窒,觉得这个丫头当真是他见过的人中性格最奇怪的了,真不知是该说她是豁然还是心狠。

“子万哥哥,你在担心我!”纪十抓住他戳自己的手指,显得很开心。

子万已经不想再跟她说话了,抽回自己的手,拿起之前选出来的几个瓶子,从其中一瓶中倒出些许黑色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粉末洒在纪十手指仍在往外冒黑血的伤口上,又用指甲挑着粉末顺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线如是划了三下,然后从另外两个瓶子里分别取了一粒药丸,让纪十服下。

“这可暂时抑制蛊性发作,只能使一次,以后再不能用。”见她连问都不问就这样乖乖地把药丸吞了下去,子万神色微微和缓,主动解释。“还是要找奚言家的人拿到解药才行。不过你毁了他们尊贵大小姐的尸体,这事只怕很难办。”

药丸有一股怪味,纪十拿起葫芦连灌了两口水,一边咕噜咕噜嗽口一边嗯嗯点头,似是很赞同他的看法。

子万看到她的漫不经心,不免又来了气,要是他知道她心里还在打算打机会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一个一个杀死,不知是会感动多点,还是气个半死。

“这还有水,我没碰过,你也喝点。”纪十拿起另一个装满水的葫芦递给子万,“我烤了鸡,你要先吃点么?”她原本是打算先给他取了铁链,但是现在看他只是动了那么几下便气喘虚乏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他没力气撑过去。

子万点头,只喝了口水便放下葫芦,然后闭目仰靠在石壁上长出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这时挣扎了许久的小金终于摆脱了束缚它的手绢,蹭地窜上他的手臂,亲昵地上下游动着。子万仍闭着眼,手却抬起,轻轻抚摸它。

纪十拿着用木棍叉着的鸡过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样子,眸中暗光一闪,转而又是一如常时的笑意盈盈,在她蹲下时子万睁开了眼,沉默地接过烤鸡,就着棍子慢慢地吃起来。

“子万哥哥,以你的功夫,怎么会落进奚言家那些人手中?”这是第二次提及这个问题,当然,纪十换了种比较温和的问法,否则子万肯定不会答她。

哪知子万神色竟然僵了一下,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眼里却掠过一丝阴霾,入口的鸡肉突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他垂下眼,以极慢的速度咀嚼,吞咽,然后轻描淡写地道:“着了人的道儿。”

纪十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下文,看他显然不准备详谈,不免有些挫败。

“那等你好了,要不要报仇?”她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失落,从怀中拿出一块木头,用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刻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不信任她。她心中升起一层明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相信她的人多了去,就像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一样,她只是觉得有些意兴索然,以及一股说不出的空落。

“当然。”子万斩钉截铁的回答在耳边响起。

纪十蓦然抬起头,将心中怪异的情绪抛开,满脸的兴奋,“我帮你!”

子万的黑眸在一瞬间变得深黝无比,无声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开始发毛才若无其事地转开去,淡淡道:“还得去找他们要解药。”

就在刚才那一刻,纪十有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以前也有过一次,那是在面对宇主子的时候。宇主子的目光充满洞彻人心的智慧,让人无所遁形,所以自进女儿楼后,她从来不敢起异心,即便她被送去黑宇殿的目的并不纯净。只有愚蠢无知的人才会想去和宇主为敌,就算这次黑宇殿貌似陷入困境,她也从来没动摇过这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