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子万也觉得这样比较方便,没有出言拒绝。

走的方向并不是他们进来时的路,纪十那时仍昏迷着,显然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面来的。她只是循着一条不知是人还是动物踩出的野径,翻了两座山穿过两片林才找到的水源。两人都会轻功,速度自然比普通人快。

“子万哥哥,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拂开一条挡在面前的松枝,纪十问。

“你现在就可以走。”子万很干脆地蹦出一句,说完才觉得自己刚吃了人家烤的兔子呢,于是缓了缓口气,亡羊补牢:“你要跟我一起走也行,要再等几天,我给他们办件事儿。”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说这句话有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有烤兔子,以后可能还会有更香的烤山鸡山猪山长虫吃。又或者说,连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跟纪十说话就忍不住想噎她。他觉得他这人挺与人为善的,而且在纪十昏迷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她有多讨厌。那么唯一的原因……恐怕是纪十让他觉得假,假得让他感觉到了危险。虽然他能放心地吃她送的食物,甚至在对敌时将后背交给她,但是对危险的直觉仍然让他想要避开她,就算那种危险不是针对他。

“我自然是要等你的。”就像现在,在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纪十也没表现出丝毫恼怒,而是扬着自然烂漫的笑靥理所当然地道。

子万想到了朝着太阳开的向日葵,但是向日葵的下面埋葬着尸体。这便是纪十给他的感觉。他为自己脑海中浮起的念头感到反胃,所以没有回应她。

纪十也不以为意,走了一会儿,蓦然反应过来,惊愕地拉住子万:“子万哥哥,是因为那个奚言少华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子万却听懂了。大概是他心里对这事是感到极羞耻的,所以乍然听人一提便想到了那方面去。被人揭开伤疤的滋味相当不好,但是这个人是纪十似乎也没什么,在她面前,子万是没有觉得丢脸一说的,因此只是冷哼了声以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纪十立即接收到了他想要表达的信号,于是乖觉地转移开话题,松开他,顺手从袖中扯出小金,一边用手指绕它的尾巴玩,一边举目远望:“绕过前面的断涯就到了,子万哥哥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附近逛逛,打点野味送人。”

自从纪十昏迷后,小金便一直挂在子万身上,在她醒来后也没打算挪地方,直到今晨。在臭虫满身爬的子万和一身清爽的纪十两者之间,它很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伸指弹了一下这个嫌弃自己的小家伙,子万提速往纪十所指的方向而去,转眼没了踪影,让因受到挑衅而愤怒的小金在后面徒劳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吐着须子。纪十趁机摸了一下它从不给人碰的红嫩肉须,在它暴走前又安抚地亲了亲它的头,它才消停下来。

“他好像还是很讨厌我。”将小金拿到自己的眼前,纪十对着它绿豆大的眼睛,满腹不解地问:“既然这样讨厌,当初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就是,为什么还要一直带着呢……”不仅带着,还日日精心照顾,甚至为她来这种地方求医。她一直知道子万是讨厌她的,加上他喜欢男人,所以戏闹归戏闹,却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上他。但是这一次醒来,当得知他为她做的一切,那些事从来没有别人为她做过,她突然有些茫然了。

不知道是想安慰她,还是觉得她烦不想继续听下去,小金撑起上半截身子直往她额头上扑,她手一松,它立即窜到了她头上,然后顺着头滑下,最后像条项链一样绕在她脖子上。

“算了,你就算再有灵性也不能回答我。”纪十摸了摸脖子上凉凉的小身体,看着苍翠的丛林,突然觉得有些寂寞,而后又觉得这寂寞来得有些可笑。不远处草丛传来响动,她弯腰从腿上拔出匕首,再直起身时已将之前的荒谬念头抛至一边。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信任,除了自己。在足掌蹬在身后老松树干弹射而出的瞬间,她这样告诉自己。

发出声响的是只野鸡,长长的尾羽,艳丽的颜色,正一边啄着掉落地上的草籽一边不时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探看四周,被从天而降的敌人吓得哥打一声扑腾着翅膀就想飞起来。纪十果断地反转匕首,以手柄重重击中其头部,然后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地上,从容捡起被敲晕的野鸡,随手扯了根细韧的荆藤绑了翅膀根拎在手中。

虽然在谷中没呆多久,甚至跟那些不友善的侑人没说过一句话,但只凭双眼所见便知他们已经穷到了一定境界,送人的话活物应该比死物更有价值。并不是可供畜养,而是对于他们来说,动物血肯定也是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在物质极度贫瘠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是可以浪费的。

纪十又捉了两只野兔,还有幸碰到了头成年野猪。有四五百斤的样子,也不知吃什么长那么壮实,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掀翻,要想活捉是不可能的了。看着那满地的血,连她都替侑人觉得心疼。

第十四章 (5)

当子万看到那一头横挡在路上的野猪时,着实吃了一惊。他好不容易洗刷干净,连衣服都是费了内力才蒸干,此时哪肯再沾染一身猪臊跟血腥。因此隔得远远的便绕开了,死活不肯帮纪十把猪弄回去。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乌海,让他带人来弄。”一边说一边生怕纪十阻拦似的,撒开腿几个起伏便没了踪影。

“血腥味会引来野兽啊……”纪十无力地叹气,几乎可以想见他听到这句话时的回答一定是,‘你会怕野兽吗?’又或者是,‘如果有好的皮子,别弄坏啊。’那还不如不答呢,想到此,她喃喃诅咒了句,一个纵身跳到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

乌海带着人来得不算慢,但毕竟是几十里的路,不是所有人都是会轻功的,等他们到时已是下午,野猪旁边又多了几只闻腥而来的食肉小兽,还有一只大鸟。这附近没有虎豹之类的大型野兽,也算省了纪十不少麻烦。

看到那头野猪以及几只体型虽小却极凶悍狡猾难捕的小兽时,乌海等人望向纪十的目光都变了,除了最开始的鄙屑外,还多了一层畏惧,那样子就像是看到他们信仰中的魔鬼一样。

子万没有来。纪十毫不意外,更不会被这些侑族汉子辱人的目光惹毛。对于不够资格的人,她是不会浪费心力去计较的。

跟他们言语不通,纪十将所有东西往他们面前一推,示意他们全带回去便算完事。自己则转身往水源处走去,想洗个澡再回去。让她意外的是,等她洗完回来,那些人竟然还留在原地等着,见到她回来才起程。那一瞬间她原本没有什么可以撼动的心竟有些微颤动,之后再也无法视这些淳朴的侑人如无物。她不知道的是,还有更让她无奈却又感触的事还在后面。

侑人汉子带回丰盛的猎物,引来了全族人的围观和羡慕,有些人在他们经过时会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上一把,但大多都是老老实实却又满脸欢笑地跟在后面。就算乌海他们把猎物全堆在了子万纪十所住的客舍外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减少。

乌海指着猎物对纪十叽哩咕噜了几句话,听得纪十一头雾水,心想这些东西都给他们了,还跟她说什么?

“他问你,要不要帮你处理一下,不然会坏掉。”子万懒洋洋地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嘴里叼着根草,好心地翻译。他对那屋子已经有心理障碍了,回来了这么久,也没踏进去过一步。

纪十怔住,目光在面前那些面黄肌瘦的面孔上扫过,竟然没在其中发现一丝贪婪。

“对于侑人来说,你不是族中人,打的猎物自然是你自己的。”子万继续补充常识。“当然,想要怎么处置,自然也由得你。”

垂下眼睫,半晌,再扬起,纪十的脸上竟然没有了惯有的甜笑,而是满满的认真,子万正意外,就听她道:“子万哥哥,你帮我跟他们说,这猎物是我打来付食宿费的。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不知要多久,如果他们觉得不够,我还能去打。”

子万自认识纪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如此真诚,因此脸上轻忽的神色也不由有所收敛,起身走到乌海面前,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翻译了遍。

乌海露出受辱的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加大了,就算纪十听不懂,也能从增快的语速猜到他很激动。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子万看到她茫然的神情,突然觉得她有时候其实也挺可爱的,于是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揉了把她的头发,才笑眯眯地转头对乌海说了一通话,却并没给纪十翻译。

不知他说了什么,乌海先是一愣,而后又认真看了几眼纪十像是在确定什么,最后眼里竟露出怜悯之色,终于点了头,叫来人将猎物全搬走了。

“你对他说什么了?”等人都走后,纪十才有机会问子万。

子万哪里会那么好心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只笑不语,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屋子,以及屋前的血迹,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餐风宿露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难道还要让他在这初冬寒夜继续睡外面?

纪十自然知道他在为什么发愁,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有了主意。

“子万哥哥,如果你告诉我你们刚刚说了什么,我就把这屋子收拾得能住人。”她算是明白了,跟子万这混蛋打交道,如果本身不是长相俊美的男子,那么没有让他心动的交换条件是不行的。

果然,她此话一出,子万想也不想便将自己跟乌海的对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甚至于之前为她翻译过的也没遗漏。

原来乌海认为纪十交食宿费的举动是对他们的一种严重侮辱和挑衅,如果她执意这样做,就要将她驱逐出部落。听到这里时,纪十不由哑然,忍不住骂了句死要面子,但心里却并没有如何生气,于是问子万是怎么说服他的。

子万告诉乌海,纪十并无意侮辱他们,只是小时候因为吃东西没给钱被人打伤了脑袋,脑子出了问题,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外面住店还是去别人家做客,她都一定要送很多东西才会安心。如果乌海他们不收的话,她会认为不够,然后继续去抓猎物,直到他们收下为止。

难怪乌海会怜悯地看着她!纪十蓦然回过味来,不由尖叫一声,猛地跳上子万的背就是一顿胖揍,“你才脑子出了问题……你才脑子有问题!”

子万虽然武功比纪十高出很多,但是没想到她会失控,猝不及防下让她抢占了先机,着实挨了几下狠的,最后不得已只好反手一把掐住她的腰将人给弄到了怀里,正想好狠狠教训这个突然发疯的丫头一顿,怀里的人却突然僵了一下,然后使劲一把推开他。跑出两步,似乎想想不甘,又返回来踹了他一脚,才飞快跑远。

第十五章 (1)

“记得收拾屋子!”子万站在原地大喊,神色间并不见恼怒,只是颇为无奈地看着头也不回跑远的娇小身影,不以为然地低声自言自语:“早就看过摸过了,这会儿害羞可有些晚。”原来他刚才无意中碰到了女孩柔软的胸脯,他原本没太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对女人没感觉,再来就是近两个月纪十昏迷不醒,进食如厕,洗浴按摩全是他一手包办,她全身上上下下他哪里没看过,所以这小小的碰触在他看来压根不算什么。不过一向喜欢戴着张嘻皮笑脸假面的丫头竟然红了脸,这个事实还是让他觉得很有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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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梅六跟十一郎一落进墙外的巷子便头也不回地往最近的城墙跑去,她不是不相信那个女子,只是在没确定真正安全之前,她可不打算拿自己和十一郎的安危当赌注。而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

两人出了巷子,才转过一个街口,后面已传来破风声。梅六飞快地回头看了眼,见数条黑影尾随在后,立时想到那个男人阳奉阴违,当下不敢抱丝毫侥幸心理,一拽十一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从前面街口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与两人打了个照面。梅六只觉眼熟无比,却无暇多想,因为那个人身后也跟着一群追兵,显然他就是那个害了他们的家伙。那家伙见到两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想故技重施,梅六吃过一次亏,早有防备,在他出阴招之前抢先一脚踹向他的心窝,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飞退以避开这致命之招。

梅六脸上露出个得逞的笑容,在那人反应过来之时,拽了把想扑向那人的十一郎,迅速离开。原来她并不是真想取那人性命,不过是想迫他后退,使其被那些追兵缠住,好为他们拖延片刻而已。

两人功夫本来不弱,加上又是一心逃离,就算是那男人亲自来追也不见得那么容易追上,何况是他的手下。一翻出城墙,墙外是一片空旷的荒野,无处藏身,那些人还能紧咬在后,等跃过荒野,钻入山林之后,两人很快便将追兵甩掉了。

梅六却不敢大意,与十一郎尽捡荒僻之处行走,直到天边显出鱼肚白,才找了个背风的岩穴停下来暂歇。然而一进岩穴,却发现里面已有了人。梅六微惊,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并没发现有其他追踪的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十一郎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暗忖凭两人之力,要拿下这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嘿,大妹子,我害你一次,你也阴过我一下,咱们算是扯平了。现在大家都在逃命,我可没那瞎功夫跟你打。”大约是感到了危机,那人慢腾腾地坐起来。在青朦朦的晓光中,一张长着八字眉三角眼的猥琐瘦脸逐渐变得清晰,竟然就是昨晚跟他们一起在那大宅里偷窥美人情史后来又陷害了梅六一把的男人。看到他一双贼眼时不时骨碌碌地转个两下,仿佛总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似的,梅六赫然想起此人正是前日在酒楼里与那少女一路的三个男人之一,难怪她觉得眼熟。

“是你!”她脱口道,神色间戒备更甚,要知两方可是结了仇的。

那人显然知道她这声惊呼是什么意思,不由抓了把头发,干笑道:“自然是我。虽然宛丫头是娇纵了些,但你这朋友下手也忒狠了,何况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女娃娃过不去,也不算好汉子。”他主动提起那日之事。

梅六脸一沉,握紧十一郎的手,“你这是给那丫头讨公道来了?”见那人只是尴尬地笑,并没否认,似乎确有此意,不由冷笑一声,道:“我家阿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她娇纵,我便该凑上脸去给她打?既知她娇纵,为何不拦着,吃了亏也是自找。”

男人脸色虽然变得有些难看,却并没有出言反驳。梅六扫了他一眼,唇角微扬,露出个讥讽的表情,“昨晚也不知哪来的好汉子拿我这个小女子当挡箭牌呢。”说完这句话,她便暗自提气防备,等着那人恼羞成怒。不想那人开始看着还十分生气的样子,听完这句话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我可没说自己是好汉子。”他理直气壮地道,三角小眼闪烁着狡黠而无赖的光芒。

梅六气结,从来不知道有人能无耻得这么光明正大,对他之前的恶感反倒消了几分。虽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但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另找别处休息,于是拉着十一郎坐在了洞口,不仅将男人阻在了里面,有人来时也能及时察觉,更方便逃离。

那人当然看出了梅六的打算,不由嗤嗤直冷笑,“你们可别挪地方啊,呆会儿就要下雨了,挡那儿正好!”

梅六不理他,但坐下后却发现自己遗漏了件事。她竟然没在包袱里带上一些吃的,折腾了一整夜,这时早已饥肠辘辘,又累又渴,还得现去找吃的,想想就觉得凄凉。

“大妹子,有吃的没?”那边竟跟她想到了一块去,问的语气跟个熟人似的,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没有。”梅六没好气,硬梆梆地回。

“水呢?”那人不放弃,继续讨。

“没……”梅六这一次倒是不烦了,侧脸看了眼身边闭着眼的十一郎,想到他再饿再渴都不会啃一声,心里不由一软,决定休息片刻便去找水和食物,也可趁机摆脱里面的男人。不管男人是否心怀歹意,因十一郎有正午情欲失控的毛病,两人绝对不宜跟他同行。

那人没再说话,阖目靠着岩壁,像似睡着了,却在梅六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蓦然睁开眼睛。

“大妹子,你这是去找吃的吧,回来也给我带点儿呗。对了,再带些水。”他真是毫不客气,“你把大兄弟放这儿吧,我一定帮你照看得好好的。”

梅六怎会听他的,何况十一郎从来都是跟她如影随形的,就算她愿意,十一郎也不见得肯听话乖乖留在这里等着。

第十五章 (2)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远,那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声道:“还有止血草!”

梅六蓦然站定,吃惊地回头看向他,“你受伤了?”因为一直坐在穴****,风是往里灌的,她一直没闻到血腥味,没想到这人这么能忍。

那人只是嘿嘿地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梅六也没再追究,带着十一郎走了。

直到确定两人真正走远,那人才重重吐出口气,抬手摸了把额上的冷汗,艰难地挪了挪身子,缓缓躺下。他轻功绝顶,武功也是在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但是架不住对方来阴的,不免吃了暗亏。虽拼力逃出,也受了不轻的伤,只能窝在这个荒郊野岭里,连罗子矜那边也不敢回。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也会与梅六两人撞在一起,这真可称得上是孽缘了。

对于两人,他同样心生戒备,尤其还是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因此一开始不得不先行示好以降低对方的敌意,同时尽量掩饰住自己受伤的事,后来梅六他们要离开时,原本该松口气,但又因素性多疑,担心他们是察觉到什么假意离开,与其让人在暗中虎视眈眈,还不如他直接挑明,反能让对方心存顾忌。

虚则实之,若那女子相信,而又无智,鲁莽地杀进来,他相信自己这时还是有能力将两人结果掉的,虽然会费些功夫;若她不信,看自己故意示弱,定然会心生顾忌,这自然更好。他思虑万千,只以己度人,却没想到梅六他们此刻自身已麻烦多多,哪会跟他纠缠不休,即便他曾经害人于先,梅六也已报复回来了,断没可能仇恨到要取他性命的地步。当然,她也没好心到在自己和十一郎仍身陷险境的情况下还去顾及一个陌生人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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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六跟十一郎走了很久都没看到水,正思索着是不是要该出山往有人烟的地方走,突然脑中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危险感让她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十一郎,接着就觉肩头一凉,是毫不陌生的利刃穿透身体的感觉。

梅六眉头一皱,头微扬,隐在发中的柔丝飞射而出,就听咚的一声,一个黑衣鬼面人平空出现在她身后的地上,已无气息,手却仍紧攫着那把插在她肩头的细长苗刀。梅六收回柔丝,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他踢开,同时回手夹住刀背,咬牙将刀拔了出来。扫了眼,刀上无毒,这让她微微松口气。来不及包扎伤口,她迅速来到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十一郎身边,持刀戒备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

现在还是清晨,没有太阳,但光线很明朗,风吹草动,树纹石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

梅六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没有人也就罢了,但若在这荒山之中连鸟雀的鸣叫,蛇行兔走的声音都听不到的话,那就非同寻常了。尤其是在有前车之鉴情况下。

梅六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肃杀之气,让她紧张得对肩上的疼痛也仿佛也失去了感觉。她听说过在东边大海中有一个叫角的民族,他们的族民戴鬼面,善隐术,可飞天遁地,可借风而行,神出鬼没,行踪莫测。她只是听说过,而且还笑话过,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无知得可笑。

可是不管可不可笑,她都要活下去,带着十一郎好好活下去。梅六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想到之前那人被自己的柔丝轻而易举击毙,虽然是出其不意,但也证明了这些人并不是无懈可击。想通此点,她心中对未知事物所产生的惶恐不可抗拒感微减。

就在这时,杀气蓦至,未等她有所行动,身旁十一郎已出手。十一郎扑向的地方是块半人高光秃秃空荡荡的山石,但是当他抽身回来时,手上已抓着一个人。

同样的鬼面黑衣,也不知道这样显眼的颜色他们是怎么隐藏起来的,难道真有什么邪术?梅六觉得有些头痛,这些人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却让人防不胜防,如果他们不带有杀意,只怕近了身也无人能察觉。她想从被俘这个人口里掏点有用的东西出来,但是等十一郎将人递过来时,那人已经死了。

想到前日那少女的手,梅六沉默,觉得十一郎的手真重,虽然她自己刚才也杀了一个。

四周开始有鸟在叫,还有小动物爬过草木丛的声响,证明危险已暂时过去。梅六当然不会认为刚才在这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不可能引起鸟兽销声匿迹,也不会认为其他人是知难而退,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人是出于某种原因突然离开了。

谁也料不准他们会什么时候再出现。抬头看了眼天色,她开始担心正午的到来,但却并没有立即带着十一郎离开,而是先用剑割下一截衣服将受伤的肩膀随意包扎了下,再蹲下身将两具尸体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个遍。除了能确定对方是异族人,以及身上带着不少古怪的暗器外,别无所获。用布裹着手拿起暗器对着光照,可以看到表面薄薄一层莹蓝,显然涂有剧毒。她不由庆幸他们一开始并没使用这个,否则两人猝不及防下定然会中招。

利索地收起所有暗器,梅六不再在原地停留,带着十一郎往北疾行,打算在正午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所在。这一回没走多久便看到了个水潭,虽然因失血而口渴难耐,她却并没有去碰那水。如今身边危机四伏,她实在不敢大意,因此只在路上拔了几棵白茅根放嘴里嚼。

这时节野果大多已经落地烂了,偶尔遇到一两棵野果树,也找不到可吃的。后来竟遇到了一棵瘦矮的野石榴,上面竟然还挂着几个瘦小的果子,梅六眼神一闪,拉住身法太快已超过去一段路的十一郎,折回去将上面的果子都摘了下来。手里只拿了一个,剩下的放进包袱里。

"还记得你的那些石榴吗?”剥开石榴皮,她掏了一把粉白的石榴子在手里喂进十一郎嘴里,心里却发酸,“我还没尝过呢。”他送了她那么多,可是两次都因为她心绪太过紊乱而没吃。如今她真后悔了,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手里的石榴没有他种的大,籽也没有那么红,吃在嘴里时酸多于甜,还带着涩。那个时候梅六突然明白到,有的东西在可以拥有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抓住,不要为任何原因而推迟犹疑。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却不知机会一旦错过,可能就再不会来。

第十五章 (3)

正午前,梅六在一处险崖上找到个山洞,山洞口小腹大,往里延伸至不知名处。大致检查了下,确定没有猛兽凶禽以及其他对人能构成危险的因素之后,她便决定暂留在此处,等过了正午的危机后再起程。

将收来的暗器密密地排在山洞入口的地方,上面松松覆上一层草叶,梅六给十一郎喂了药,便带他走到洞里较深处一个之前便看好的凹陷中,直到他睡着后,她才出来,推了块大石挡住凹陷,然后拿着刀走到洞口坐下。

因为使力,肩上的伤口又有血在往外浸。她觉得有些头晕,嘴里又干又苦,于是从包袱中掏出个石榴来,抠着石榴子一粒一粒慢吞吞地抿着,眼睛看着崖下远近山野,扛着一波接一波袭来的倦意,不敢大意。

她并没打算一直给十一郎喂那种药,毕竟再好的药也不能长吃,否则不仅会对身体有害,还可能逐渐失去效果。此时情况特殊,自然另当别论。

远山静岭一片寂静,清清冷冷的阴天,枯草衰茅,没有雨的初冬异样萧瑟。

梅六眼皮耷拉下去,却又在手中石榴滚落地上时受惊般倏然睁开,动了动身体,心想要是有冷水浸浸就好了,然而此时除了掐自己两下外,别无它法。她俯身捡起地上只吃了小半的石榴,低头看着,神色有些呆楞迟钝,半晌,剥下一块石榴皮来往昏沉沉的额头上擦抹,微凉的感觉让她脑子清醒了些。

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异族人应该是受宅院中男人所派。当初她查探那宅子情况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宅主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看来,能使动异族人,只怕不止不是个简单角色,还是个大大的麻烦。

思及此,梅六眼神微微有些阴郁,她有些后悔自己鲁莽的举动。然而想到那个叫媚儿的女人,原本因对方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而失望的情绪又变成了八分的不确定。直到此时她才赫然想起十一郎毁容了,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早就忘记了这插,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见到他便该认出来。如果那人不知道这一点,没认出来也是正常的吧,即便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女儿一身是宝,宜珍之重之,善用之。十多年前的燕渡江上烟雨濛濛,那人临行前的殷殷叮嘱这些年时时响在耳边,几乎已铭刻于她的骨血里。虽是与那人的倾城媚色相比不及万一,但也让她轻而易举便在京城上流圈子里混开了面子。只是表面再妖娆风流,终究不是她的本性,她骨子里依然还是那个刚直莽撞却又爱憎鲜明的野丫头。

抿了抿唇,梅六突然觉得一阵恍惚,笙歌笑舞,血手亡命,她似乎有些记不起自己是为了什么,以后又该当如何。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此时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厌倦由心底升起,让她恨不得立即摆脱这一切。

就在这时,山野间一条由远及近迅速奔至的黑影蓦然闯进一直看着山下的双瞳中,让她悚然一惊,为自己方才莫名而来的低落情绪。在这个时候消沉懈怠,不是找死是什么?

狠狠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她迅速收敛心神,往后退了退,尽量隐住身形,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下面的情况。

就见那道身影兔起鹘落,如同山羚一样矫捷,只是在那轻灵中隐隐透出一丝迟滞,让人觉得有些违和。因隔得远,梅六并不能看清来人容貌,然看其身形瘦小,兼之早上的遭遇,很容易便猜到是谁。

 这可真是巧了。她不无讥讽地暗忖,手中则攫紧长刀,琢磨着如果那人要是也上来,自己要不要出其不意地给他一刀。只是这一转念间,人影已至山脚下,就见他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果断跃起,如只猿猴般攀越而至。

 梅六神经一紧,接着心中大骂,只觉自己和十一郎跟此人上辈子恐怕有杀父夺妻之仇,不然这货怎么总把麻烦往他们跟前带。虽然这样想,那一刀终究没砍出去。

 那人本是想找个可防守的地方歇息片刻,看到梅六也很惊讶,但神色只是瞬间变幻,而后便像是回到自己后院那样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抬起脚去拔扎在脚底的暗器。

 梅六开始见他一脚踏在洞口,只是顿了下,便跟个没事人似的窜进来,还以为他并没踩到埋在那里的暗器,此时看他脱了鞋袜露出已然乌黑的脚掌,不免佩服他的镇定。

 “大妹子这招真狠!”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让人弄不清这句话是赞扬还是抱怨。

梅六撩起眼皮不善地瞟了他一眼,手指慢慢划过刀锋,目光再次回到了洞外,凝神戒备。看这货方才一副惶惶如丧家犬的样子,要说没麻烦跟来,打死她也不信。

 “哟,大妹子,你也受伤了?是不是也被那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缠上了?妈辣个巴子的,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王八羔子,要让老子逮到,非把他们大卸八块不可。”男人除了自来熟外,还很会自说自话,没人应答也能叽里呱啦地说上一大堆话。他显然是吃了大亏,玄色的袍子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沾满了血迹。大腿和左手臂跟梅六一样用布带扎着,还在往外浸血迹。他一边喘着粗气大骂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倒了粒药丸吃下,然后抽出匕首在暗器扎到的地方咬牙划了个十字口。

 梅六看他将手掌按在膝盖处,然后顺着胫部缓缓推下,便见那原本已蔓至踝部的乌黑鼓胀而起,亮铮铮的仿佛要破皮而出一般。片刻后,那划出的十字口子便有黑血缓缓流出,在滴落在地上之前被一个微微凹陷的石块接住。

 “嘿嘿,这可是宝贝,不能浪费了。”男人挤眉弄眼地道,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似的。

 眼角余光扫到那黑如墨汁的血水,梅六眼中不由掠过一抹嫌恶,同一时间,手中苗刀蓦然横扫而出,当地一声砍在了洞口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第十五章 (4)

一滴鲜红的血液啪嗒落在地上,而下一滴已在洞外。梅六看着刀身上滑过血痕,垂下眼,并没有追出去。

“我叫公孙……”男人的山羊胡抖了下,才继续接下去,却并没将自己的名字说完,“大妹子怎么称呼?”

“梅六。”梅六本不想理他,但还是回答了。这人虽然总是给他们招麻烦,但只这一份边放血驱毒边谈笑风生的气度倒也让人折服。

“原来是梅大妹子,怎么不见大兄弟?”公孙眸中有微光闪过,搜索记忆,并没有听过梅六这一号人物,只道对方若不是有所隐瞒,便是藉藉无名之辈。只是这脾气真是傲得让人牙疼。

梅六不相信他没听到十一郎的呼吸,这话问得显然很多余,正想飞他把眼刀,突然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十一郎呼吸没加收敛,却又不显虚弱,对方显然是闹不准他究竟是为制敌还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才隐藏起来,所以才会有此试探。

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边提防着外面的情况,一边心念急转,觉得既然这人鬼心思多得很,不如就让他一直疑神疑鬼省得再打其他主意吧。因此并不回答,只是轻鄙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愚蠢似的。

公孙差点没被这意味深长的一眼怄得吐出血来,但他的自愈能力素来强悍,很快便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有点猥琐又有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当当当……苗刀挥动,挡住了射进洞口的暗器,他丝毫不惊,仍然优哉游哉地给自己放血,如果不是唇色泛着青白的话,只怕就要把那在秦楼楚馆里听的小曲儿哼起来了。

“梅子你千万要顶住,嘶……老哥子可被你害惨了,啧啧啧啧……”当手指推到足踝上三寸的三阴交的时候,他不由闭眼仰头,嘴里发出一连串疼痛的感叹声,一溜冷汗从额头滑到下巴。

 对于称呼从大妹子到梅大妹子,再到梅子,这种带着些许轻佻的自来熟梅六没空理会,她全神贯注地挡住山洞入口。幸好洞口低矮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不然防守起来就要麻烦很多,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撑到十一郎醒来。

“活该,这山野如此大,谁让你哪里都不去,偏要把人带到我跟前。”应付过一波攻击,梅六终于有心情接话,但是一提起此事,她仍不免的满肚子火气。

听话这话,公孙顾不得脚上疼痛,大呼冤枉。

“我哪里知道你们在这边,要知道的话,那是宁肯我自己被他们抓住,也是不会连累你们的。”他指天划地信誓旦旦地说,小小的三角眼里装上诚恳,很显得有些滑稽。

梅六轻嗤一声,哪里会信他,不过有他在这里,还要防着外面的人,免去她陷入消沉昏懵的状态,也不算坏事。

公孙约摸也知道自己这话太没说服力,嘿地笑了下,才又继续哼哼叽叽地抱怨啰咤。

“老子不过是想看眼美人,谁会想惹出这么一群鬼崽子来。娘老子的,那个姓钟的老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就拿咱们出气,嘶……等逮着机会了,看老子不收拾得他龟儿子喊爷爷!”

梅六深以为被追杀得如丧家犬的他在痴人说梦,但这并不妨碍她从他的话里获得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信息。

“你与那男人相识?”以刀撑地,她将自己往旁边移了移,确定处于外面的攻击死角,才回头问。

“谁跟钟癞蛤蟆认识!”公孙矢口否认,还哼哼了两声以示对这样的猜测不满,本来想等梅六追问,然后趁机抱怨几句,谁知她听到此话后竟闭上眼完全一副完全丧失兴趣的样子,自己倒先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原尾交待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姓公孙的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见了那院中美人一面,从此便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后来终于打探出她住在那宅子中,于是每晚都会做那树上客,偷看美人到三更。一来二去的,自然也窥到了许多秘辛隐私,知道那姓钟的宅主那般献殷勤,也不过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