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的入口在果子庄园的桃子林里,桃林中设了阵法,没人引领想要进去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纪十先去看了老依诺。老依诺知道昨晚的事,却没责备半句,只是提出让她跟自己一起留在庄园。毕竟寻了多年才找到自己的女儿,自己也将至古稀之年,没几年好活,自然不舍得再母女分离。

“阿嬷莫要担心,阿鹤在外面还有些事没解决,等事情处理完再回来陪阿嬷。”纪十许了一个永远也不打算实现的诺言。

从房中出来,她抬头看了眼初夏暖阳,心里再次一片荒芜。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回到客院,她径直走向子万的房间,但房里空无一人。

“他呢?”她问跟在身后的侍婢。

“子万公子已经去了秘境。”停了下,似乎觉得有必要,侍婢又道:“奚言公子也已经去了。”

纪十心里咯噔一下,抿了抿唇,问:“他们一起?”

“子万公子先走,奚言公子刚才出门。姑娘这会儿要去吗?”

纪十沉默片刻,回房拿了要紧的东西,“带路。”

“姑娘请稍等。”待婢说完,转身出了院子,很快转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秘地难闯,以往进去的人多要在里面呆上数天,这些食物和水姑娘带着吧。”

这么快就拿了出来,显然是早有准备。纪十也不得不佩服罗刹夫人思虑周到。接过包袱,她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问梅六的情况。既然决定那样做,她就不会后悔,以后,她们也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动身跟着侍婢往庄园桃林走去。

桃林很大,从所站的地方向四周密密延展开,挡住了天,也挡住了来时的房舍,仿佛无有穷尽。一个个青色的桃子挂在树上,在油绿的叶片映衬下,喜人之极。纪十想起自己的小院桃花还在半谢,这里的桃子竟已结了半大的实,可见这山谷温度较归藏峰那面要暖上许多。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波碧潭出现在面前,入口在潭底。侍婢将纪十引到此处,便转身离开了。

纪十没有马上下湖,她蹲在湖边,看着湖里少女的倒影,有些出神。

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少女了。伸指将水里梳着双鬟的人影划破,看着水波晃荡着又重聚在一起,也许还是可爱的圆脸,俏皮的酒窝,却带着阴郁的气息。这才是真正的她。

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她直起身,探手入怀拿出小金,摸了摸它的头,放到地上。“去玩吧,别被人发现。”此去生死难测,没必要让它跟着一起送死。

小金原地扭了扭身子,昂起头冲着她直吐信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纪十没有理它,起身紧了紧背上的双剑,又将装水和吃食的包袱扎紧在腰上,然后便举步下了湖,往中心游去。

明知凶险,为什么还要去?这个问题她已经懒得去想,就如她不会再去想当初梅六为什么会丢下她自己离开,更不会再去纠结老依诺终究还是因为亲生女儿舍下了她这个事实。有的选择在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她若埋怨便是不通人情,可恨可厌了。

湖水渐渐湮没了头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幽暗扭曲起来,沉下水的纪十没有发现,小金在湖边死蛇一样趴了会儿后,也一扭身子滑进了湖里。

屏气下潜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一道斜斜往下的陷坑,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湖上面透进来的光线都吸收了,黑漆漆地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让人心中发憷。

纪十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往陷坑中潜去。她虽然能屏气半个时辰,但此处水压太高,呆久了总是不妙,何况终究是要进去的,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

当进入陷坑之后,周围登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紧记引她来此地的侍婢叮嘱,径直往下,等感到有水流流动时,顺着水流的方向流动,直到水流变急,最终形成一个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便是入口。

这个过程似乎并不复杂,但是真做起来却极难,不仅需要将感官发挥到极限,才能将细微的水流运动从沁凉的平静湖水中剥离出来,还要随时保持着警惕,以免触动未知的危险。这些都不说,只是这长时间的抗压摸黑潜水,便不是普通人能做到。

不得不说,出口藏在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有心寻找,真没什么人能发现,难怪这秘境能安然保全至今。

第二十六章 (1)

被卷入漩涡的感觉相信没人会喜欢,天旋地转,身不由己。纪十尤其痛恨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偏偏还不能挣脱。

“咳咳……”终于被抛到了无水的实地上,她狼狈地半跪在那里咳了半天。漩涡之力太大,她屏不住气连呛了好些水,如果再晚上片刻,只怕下一个来的人要为她收尸了。

平静下来后,她立时被眼前所见景象震住,半晌回不过神。

并不是漩涡里的暗黑无光,整个空间里泛着朦胧的粉红色,一株又一株巨大的火红色蕨类植物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密密麻麻地占满了触目所及的地方,那些光线便是由它们散发出来的。一股仿佛来至古远的苍茫气息充斥着整个空间,让人心里不由自主产生肃然的感觉。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层厚厚的乌云在上面滚动着,不时能看到金色的电光在边缘一闪而逝,沉闷的雷鸣隐而不发。

天高地阔,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不仅仅是湖底。纪十抹了把脸上的水,暗忖。

就在这时,蕨林里走出一个人来,翠衫红裙,婷婷玉立,似乎等了很久。看到她,纪十缓缓站起身,湿衣紧紧贴在身上,被风一吹,阵阵凉意袭上,沁透心脏。

“纪小十,为什么要那么做?”梅六静静看着眼前依然圆润可爱的小脸,眸中波澜不兴。在姐妹中年纪最小,性格最爱笑讨喜的小丫头,如今却让她感到如此陌生,也许是从来就没了解过吧。

“你也来了。”纪十眼里有瞬间的茫然,而后是果然如此的明了,不由轻轻一笑,“罗刹夫人对你倒是另眼相看,是打算接受你做她的儿媳妇了吧。”

听到她的话,梅六脑海中不由浮起来之前与罗刹夫人的一番话。

“既然放下了,那就去一个地方吧。”没有预料中的惩处与关押,女人对她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

“也许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已心无所恋,又凭什么压制驱使她?

罗刹夫人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便让她改变了主意。

纪十会去。

只是这么几个字,她便来了。说不甘也好,疑惑也好,她只是想弄个明白而已。

“为什么那么做?”又重问了一遍,至于那些废话……两人已无废话的必要。

“为什么?”纪十脸上的笑容敛去,抬手将贴在脸上的湿发撩到耳后,素来明亮的大眼睛带上了一层阴冷与嘲讽。“不过是想让你尝尝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弃的滋味而已。如何,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怎么会是失望?明明是失去一切的绝望与惶然,是孑然一身的无助与恐惧,还是从明媚光亮瞬间落入腐臭黑暗中以至过往所有认知的崩溃坍塌。梅六对纪十与小汤圆对梅干菜的感情与信赖根本不具备可比性,她又怎么会明白?

梅六果然不明白,不明白纪十为什么会有此意图,她的眼中浮起迷惑,顿了顿,问出的依然是:“为什么?”

纪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往她走过去。

“既然已选择扔弃,又何必再回头寻找。梅六,你让我觉得恶心。”吐出来的话冷漠而刻薄,让梅六秀美的脸微白,但更多的是不解迷茫。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痛恨?”沉默片刻,她开口问。

 “你做了什么……”纪十神色有片刻的恍惚,而后哑然失笑,再由无声变成大笑,仿佛对方说了句多么可笑的话,直笑得眼角泛起了泪光,她才蓦然停下,兀自伸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拧干,打开一边擦拭脸上发上的水渍,一边垂着眼淡淡道:“你什么也没做,我只是看你不顺眼而已。”

 这样赤裸裸的厌恶让梅六有些失措,她心中多少还念着以往的姐妹情义,再加上这厌恶来得莫名其妙,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这样讨厌,那为什么还要救我?”眼看着纪十就要走到面前,她突然想起一些事来,便仿如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急急问道。

纪十的身形微凝,看向她的目光透露出些许嘲弄,似乎是在笑她的天真。

“你是说我把你从天彻庄救出来的事么?”偏了偏头,圆圆的脸上笑涡微现,却让人感到一丝不怀好意,“你不知道吧。你闯庄的那天我就在天彻庄里面,我亲眼看着夏候衡那贱人将你拿下,救你……不过是因为不想让那贱人得意而已。”语罢,不再停留,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眼见着便要走进蕨林中,又突然回过头来。“对了,还有一事。”

 梅六转身看向她,一向热情的眼中带上了淡淡的凉意,并不期待她会说出好听的话。

“你要找的小汤圆在很早以前就死了,你不用白费功夫了。”

梅六身体一颤,看着衣角已没入蕨林的人,不假思索便追了上去,然蕨林路径错综复杂,只是这片刻的落后,已寻不到前面人的身影。

“纪小十!”她大喊出声。

蕨林空寂无声,仿佛除了她外再无别人。

“纪小十,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恨我,所以想让我伤心,是不是?”愤怒的质问到后面渐渐变得无力,梅六双手捂住面,悲伤的眼泪滚滚而落。多年寻找无果,也许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肯去面对而已。

“纪小十,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纪小十,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小汤圆她究竟是怎么了……”低低地哽咽着,相较于再次听到小汤圆的死讯,纪十的背叛已算不上什么。如果连小汤圆都已不在,她这么多年的执着岂不是一场笑话?

一声破水声响传进耳中,满腔伤痛迷惘的梅六心中一震,慌忙抬起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纪小十!”

一身白衣湿淋淋地贴在劲瘦挺拔的身上,乌黑的长发微显凌乱地垂在脸颊两侧,泛着湿润的光泽,清冷的目光淡淡扫了眼失态的女人一眼,来人一边将长发拨到背后束起露出俊美的脸,一边运功蒸干身上的水。

第二十六章 (2)

十一郎!

梅六脸色一变,转身就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又没对不起谁,干嘛要逃?只是此时回头,已看不到那人身影,大约不是还留在原地,便走了另一条道。

她低叹口气,掏出手绢拭了拭脸,再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心里一片茫然,突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人皆说执着是苦,却不知放下执着后的海天空阔其实是一片没有方向的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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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十坐在一块岩石凹角,冷冷地看了眼在下面火蕨林里漫无目的乱走的梅六,自记忆复苏之后积了数月的怨气终于平息。终究当年梅干菜只是丢下她而已,并没有真正害她,反而还带了她很久,不至于让她恨到非要弄死对方的地步不可,当然也不愿再与其虚与委蛇。

说来可笑,幼年时的梅干菜心高气傲,一心要摆脱连狗都能欺的低贱身份,小汤圆得过且过,只要开心就好。如今却是反了过来,梅六执意追回过往,哪怕受伤也不肯放弃,她纪鹤却与人勾心斗角,想将所有敌人踩在脚下。

大抵是得到了便觉得也不过如此吧。她手指轻轻划过手中的图帛,垂眼仔细研究上面的线条。

火蕨林方圆百里,有数百条岔道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各条岔道间纵横交错,密织成网,如同迷宫一般。只是这些蕨林内的路径,不花上数年时间探索,便难绘得详尽。可见罗刹夫人的话并非夸大之辞。若无地图,只怕在这火蕨林中便要耗上许多时日。

出火蕨林后只稀稀疏疏地勾勒了几条道,余下全是一片空白,显然是未曾探到的。已绘出的几条路径分别通向困龙池,毒瘴云,锁仙台,金流沙,暗沼泽,由名可知其间险恶,只不知当初罗刹夫人派人探查时折损了多少人手。

指尖在几处地名上来回点了几下,最后徘徊在锁仙台与困龙池这两个地方。顾名思义,毒瘴云等地都大体能看出是个什么情况,唯有这两个地方让人揣测不透,她倒不认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龙啊神仙的,但也不认为罗刹夫人会有闲情逸致充分发挥想像力来取这样神化的名字。因此,事情就更值得人深思了。

那就去看看吧。她断然做出决定。罗刹夫人只给了地图,并数次提及凶险,但却不说详细情况,着实奸滑。但是诱惑摆在面前,他们明知如此,却仍不得不心甘情愿跳进这大大的陷坑中。

然而在走出火蕨林,顺着既定的路线走出大约数里地后,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半荒漠一半翠竹的景致时,纪十临时改变了主意。通向困龙池的路径是穿过竹林,也许并不比荒漠安全,但是……她看了眼石砾遍布,苍凉枯荒寻不见一丝绿色的漠原,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竹林吧。可是一切都在罗刹夫人的掌控当中,这并是一件值得让人欣然接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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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尖轻盈地踏在一块青灰色的圆石上,在隐在沙地中的黑色飞蝎尾针飞射扎来时,又及时地纵越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三丈远的另一块岩石上。

纪十进入荒原已经整整一天了,天空仍然如同进来之初那样灰蒙蒙一片,似乎没有时间的流逝。荒原中表面看上去一片死寂,其实杀机四伏,一不留心只怕便要留命此地。毫不停歇地奔了一天,纪十这时已疲乏之极,双剑挥动,在一片数十丈高由沙砾凝成的疏松岩山上剜出个容人休息的洞穴来,她缩进去坐下,终于吁了口气。

火蕨林虽然长得怪异,但除了因面积太大会让人迷路外,倒没其它危险,有了地图也就没什么可怕的。这也导致她不自觉对这片上古之地产生了轻视的心态,所以着实吃了些苦头。

歇息了片刻,她才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小腿上尺许长的撕咬伤是只背上长着青灰鳞甲头上一圈黄褐茸毛的小兽袭击造成的,那东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她当成一块长着枯草的石块,一脚踩过去,无易送食上门。值得庆幸的是该物牙涎无毒,否则她大约可以不必继续前行了。

衣服是在跟一只也许是野猫也许是豹子,又或者是其它东西的异兽缠斗时被撕破,除了些许擦伤外,那畜牲还在她背上和左腿上各抓了一爪,当然付出的代价是它的命。而她运气不好地被不知是藏在异兽体内还是沙地中的沙蝗粘上,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除干净。从那之后,她便加倍小心,虽然后来又遭了不少突然袭击,总算是没再添加值得一数的伤势。

什么都没准备,就这样进到这个古怪的地方,还是太莽撞了。一边确认腿上的伤口没有变色,然后才割下内衫仔细包扎,纪十一边对自己说,但却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背上的伤她触不到,只能作罢。处理好其它地方的伤势,她吃了两口罗刹夫人让人准备的干粮,喝了些水,然后又将藏身的洞穴修得大了些,以免有东西偷袭时连闪躲都不能。扩充到坐在那里能够勉强挥动短剑将洞口封挡住的程度,她便停了下来,将短剑摆在手边,开始休息。

身上的伤不间断地传来剧烈的疼痛,时而如火焰在烤炙,时而如肌肉在抽搐,纪十额上浸出了细汗,除了唇色有些发白外,脸色却并没有太大改变,闭着眼睛,表情平静而安详。这样的痛她早已习惯,并不会影响到睡眠。

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时间的流动便显得异常缓慢而让人难以察觉。耳中隐约传来与连风声仿似也消失了的寂静相异的动静,原本就没敢睡太沉的纪十赫然睁开眼,看向洞外。

她挖出的洞穴离地约有数丈高,荒原上虽然也有不少零散分布的岩石,但能够超越她现在这个位置的还是极少数,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也可算是一览无遗了。

第二十六章 (3)

昏蒙蒙的光线下,离沙岩山大约里许的地方,一道人影被数十条半人高的火红色似狼异兽包围住,正缠斗得不可开交。

看衣着以及身形,很像子万。纪十眼眸微眯,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最终坐着没动。没过多久,就见到那道人影连杀了三条红色狼兽后,且战且退,往沙岩山这边逐渐靠近。

鼻中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证明纪十对荒原上无风的判断是错误的。大约过了炷香功夫,那人面貌清晰起来,正是子万。

“子万哥哥!”探出头,她喊了声。

子万飞快地抬头扫了她一眼,手中金光一闪,又是两匹狼兽倒下,而他也在剩余狼兽暴怒的咆哮声中拔地而起,足尖踩着纪十之前凿出的凹坑攀向她藏身的洞穴。在快要到达的时候,纪十伸手拉了他一把。

“你受伤了?”尽管之前经过扩展,岩洞容下两个人还是很勉强,子万腿长,必须分开以一种近似于环抱的姿势将纪十拥于胸前,才能够不至于露出半边身体在外面勾引狼兽的仇恨。当然,要想让折损了族类的它们就这样散开,也是一件妄想的事。两人只是需要休息缓冲的时间而已。

因为距离过近,纪十能够感觉到子万刚经历一场激战后呼吸稍促所引起的胸膛明显起伏,以及喷在她脸侧的温热呼吸,鼻腔中全是他的气息,还有浓烈的血腥味。从离开侑人部落,两人便再没这么接近过,她心里隐隐有些慌乱。

子万仰头靠在身后的洞壁上,嗯了一声,眼睛都没有睁开,显然是累得够呛。

“哪里?”纪十想帮他看一下,毕竟血腥味一直这样持续不散的话,到时只怕不仅仅是下面的狼兽不肯散去,绝对还会引来更多可怕的东西来。然而地方实在太小,她连两人间的距离都没办法拉开,就更别说做什么了。

“右腰靠后。”

“你动一下。”纪十努力往后,几乎是将整个人都贴在了砂壁上,才给子万腾出点空间。

子万此时已缓过一口气,睁开眼看清两人的处境,眉不自觉微微皱了下,但也没说什么,依言缓慢地侧过身去,动作间颇为小心,显然也明白在这地方动作稍大便会发生碰撞事件。

纪十看到他后腰的位置衣衫被划开一大道口子,露出里面外翻的血肉,鲜血将整面右侧衣袍下摆都浸成了黏腻的暗红色,但那伤的形状……

“你这伤不是野兽弄的。”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伤口,自然一眼便能辨别出究竟是兽抓咬伤还是兵器切割伤。

“嗯。”子万也不隐瞒,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利于她更顺手处理。“遇到几个石头人,一时大意吃了亏。”那些狼兽虽然多,却并没伤到他。

纪十检查了一下,见伤口没毒,于是只用少许水冲洗了一下,便准备包扎。她身上没带止血疗伤的药,处理得这样粗糙实在别无它法。

“这里有药。”子万抬起手在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来。

纪十也不啰嗦,接过来便用。

“这是刀伤。会使刀的石头人?”绷带是没有的,自己这边的内衫能撕的也撕得差不多了,她毫不犹豫地撩起对方衣裳下摆,别着手用锋利的短剑割下一大块,折了几层紧压在洒了药粉却因裂口太大而无明显止血倾向的伤口上,然后用同样撕下来的长布条压住,在腰上紧紧缠了两圈。因为用力牵动了背上的伤,她的动作僵了片刻,才又继续,脸上倒是没显露出什么。

“大概是石头做的人……”子万这时又有些不太确定了,失血过多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灰白而疲惫。“粗糙,坚硬,但很灵活,能使刀剑兵器,还会布阵。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抵得上一个武林高手。”停了下,他略带郁闷地补充了句,“还不会受伤不知疲累。”要不是这样,他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石头做的人挥动刀剑,灵活布阵……纪十觉得那个场面着实难以想像,要换成她,只怕会更加轻忽,并为此吃上大苦头。当然,这样的待遇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能得到的。

“我瞧着你杀狼兽用的兵刃金灿灿的十分有趣,以前怎没见你用过?”两人相识时间也不算短,连她身上素来藏得隐秘不被人知的小金都被他套了去,对于他惯用的物件和手段,她不敢说摸透十成,八九成总还是有的,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方才一闪而过的金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必然是他惹到石头人的根源。

伤口被包扎好,感觉舒服了许多,闻言子万垂眼淡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无意中得的件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虽是这样说,他却没有拿出来给纪十过过眼的意思。

纪十心中掠过一抹失望,神色却不变,她直起身往后贴靠在砂石壁上,将两人间的距离隔开了少许,而后双眸一弯,脸上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子万哥哥这般说莫不是担心被我看中,会向你讨要不成?”是激将,也是试探,其实是不满他这两日若有若无表现出的想要撇清的态度而已,否则他到手的东西,哪怕是罕世奇珍,她又怎会在意。

子万却并不受激,冷笑道:“你真看中了直接向我讨要倒也无妨,也许恰逢我心情好,便给了你就是。怕只怕你哪天不快意了,嚷给我的冤家对头知道,我可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全托付给运气。”这一番话冷嘲热讽,意有所指,很明显是针对她出卖梅六那件事。

纪十沉默片刻,扭头看向外面阴沉沉黄蒙蒙的荒原,下面的狼兽怒嗥已有所收敛,只偶尔传来一两声不耐的低咆提醒着它们还没离开。

 “你不相信我?”说出这句话时,她突然觉得一阵荒谬可笑,想不到素来不信任任何人的自己有一天也会用这两个字质问别人。只是胸中闷闷的苦涩与失望又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 (4)

大约也觉得这个问题出自她口中很好笑,子万呵地一声轻笑出声,坐正了身体,“连自己姐妹都会背弃陷害的人……相信?我又不是嫌命长了。”

纪十对上他满是嘲讽的眼,唇动了下,而后扬了起来,笑道:“你说得没错,想要长命百岁的话,还是不要相信我的好。”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子万眸光微凝,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人工挖凿的狭窄山洞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我开玩笑的,你当真了?”纪十与他对视半晌,脸上的笑容蓦然加大,颊畔的酒窝甜得仿似盛了蜜,她向前倾身,几乎是贴靠在他胸前,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埋怨道:“子万哥哥,我不过是跟六姐开个玩笑而已,你干嘛这样认真,她人不是还好好的嘛。”

有那么一瞬间子万以为自己魔怔了,不然怎么会觉得笑着说不要相信她这一番话的纪十是伤心欲绝的,那眼前这个没心没肺,口蜜腹剑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伸出手,他将她推离自己,并不喜欢将自己最脆弱的颈项暴露在一个比蝎子尾针更毒的女子眼皮子底下,哪怕明知她暂时间内都不会对自己不利。

“怎么对梅六姑娘,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轮不到我管。我只是不相信你。”他微笑着说,出口的话却冷酷无比。如果说因为在侑人部落水源洞花湖边发生的事让他一度对她心生歉疚,甚至开始心软并犹豫难决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便仿似一道重锤,将那愚蠢的摇摆不定敲碎,让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要远离她。如果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话,绝对要远离她。

闻言,纪十眼中黯光微闪,转眼不见,而后蓦然抬手按在他左胸心脏的位置,叹道:“这心是铁石做的吗?子万哥哥,我是这样喜欢你啊,你怎忍心……”话音未落,只觉腕口一麻,已被对方拂开了手,半真半假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我对女人没兴趣。”子万懒得费神戳破她虚伪的面孔,只是淡淡重申。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两人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他只觉厌烦无比。

纪十嘴唇动了一下,本想装出一副委屈含怨地样子说你若对女人没兴趣,在那花湖边又为何要了我的身子,又或者依然用天真烂漫地语气说可是我对你很有兴趣之类厚颜无耻的话,然而目光一转,看到他脸上的不耐,突然觉得一阵意兴索然。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出去,还是继续往里走?”她敛了多余的神色,问。

见她不再胡言乱语地纠缠,子万的神色和缓了些许,也不再语焉含混不明,“自然是继续,现在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纪十明白他话中未尽的意思,既受了伤,手中又无可与人谈条件的物件,此时出去,谁知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她顿了一下,终究没将相邀同行的话说出口。既然没了信任,就算勉强答应同行,只怕也要被处处防着,那又是何必。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继续说,子万反而却得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打算主动再招惹她,因此两人都沉默下来,下面狼兽的咆哮便显得清晰起来。

空间很小,两人都蜷得难受,只闭眼小睡了半个时辰回复了些许精神便决定离开。

纪十探头往下看去,数十头狼兽或站或卧围在石壁下面,察觉到她的动静登时骚动起来,一抖身上长毛露出备战的神色。

太多了。她觉得有些头疼,两个人都受了伤,要解决掉这么多异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随时防着沙地下隐藏的毒物。然而看这些东西的执着劲,要等到它们自行散去,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总不能一直被困在此地。

微一沉吟,她心里有了计较。

“我下去杀两头狼。”随意交待了一句,示意子万放低腿,她蹩促地迈过去,然后纵身跃出了砂土洞。

早在决定下去之前她已看好了落足的地方,紧靠着山壁,旁边只有两匹狼兽在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其它狼兽最近的也隔着数步远,既不怕会腹背受敌,还能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