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梦看着那苏叶急匆匆走掉的背影,紧紧攒在一起的心竟然莫名的舒展开来,那感觉,仿佛帮助宿主摆脱了梦魇一般愉悦。

就是这时,那神出鬼没的狐狸突然就出现,嗜梦倒退三步才稳下心来,张口就骂:

“你想死是吧。”

“哟,多日不见,就这么问候我啊——”笑忘还是那样没皮没脸的笑,“你不耐烦什么——”

“人多,心烦。”嗜梦脱口而出,人却愣在那里。

为何同样的问题,面对苏叶她会思前想后小心措辞,在笑忘面前那样简单就说了出来?

几乎是一种习惯。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笑忘说着很自然的就牵起嗜梦的手,嗜梦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自在,一边说着“我才不去——”,一边脚下已经跟他走了。

两人便是顺着王府的偏门而出,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一幕,早就入了两双眼。

倏地在空中现身,两人是同样的一抹紫色,不同的是那女人是深紫的暗郁,那男人却是淡紫的轻浮。

“这苏叶实在不行啊,你怎么调教的?”那男人笑眯眯拍了拍女人的肩,女人一耸,脱开了他的手,板着脸说:

“要不你自己来。”

“我哪敢抢了追梦仙你的风头。”那紫衣男人将领口拽的更低些,扇着风,露出那秒杀众生的不负责任笑容,“对了,我该叫你,紫冉?”

“把你那风骚味道收起来。”

那男人手中一只长草在紫冉鼻子下一晃,“不是闻不到了么?大仙?”

“你找死。”紫冉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出手,不是不想,而是打不过。

混的久了,见过的多了,谁高谁低还是心里有几分分寸,那紫冉眸子变得紫黑,“他们爱来爱去跟我无关,我只关心苏叶做不做得成皇帝。”

“呵,我还以为,你真的对笑忘那只小狐狸有几分意思,没想到你还真放的下。”

紫冉一扫那紫衣男人,说,“为了那个人,我什么都放得下。”

男人咬着长草慢悠悠的说,“那个人就快来了,你动手要趁早。”

“喂——你带着我去哪里?”嗜梦就这样,在而立大典这一天,光天化日的被笑忘拽着冲过了繁华市井。

那一个美艳绝伦的红袍男人和不染凡尘的白衣女子这么招摇过市,碰上那围观群众,早被议论纷纷。

跟着笑忘疯跑,嗜梦居然忘记了,自己马上就是那苏叶的未婚妻——

也许是与礼不合。

也许是离经叛道。

可是她那一瞬,不是顾不得,而是全忘了。

连同多日来的郁闷,一并抛在脑后,就这样手被笑忘紧紧攥着,一路。

两人大道进小道,翻墙入院。

“喂,还记得么——”

“自然,眉娘。”

这是在熟悉不过的院子,就是这院子,这屋子,开始了他们第十世积功德的旅程。

笑忘和嗜梦在屋顶上相视一笑,笑忘自然而然松开了手,掀开瓦片——

那嗜梦却是在他松开的一刻,才意识到这一路他们的手都牵在一起。

为何会那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嗜梦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落空的手,这才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跳的似乎有些快,那笑忘却是一仰面自然的在笑着,“来,风景这边独好。”

嗜梦本是有点文艺情绪涌动,凑到跟前,却是分明看见这对小夫妻在大白天滚床单。

“看看,多亏了你我,他们的生活,多么的幸福!”

笑忘呵呵一乐,却是感觉到嗜梦那劈头盖脸的阴霾,马上露出一副贱样,“此幸福非彼性福——”

真是越抹越黑,嗜梦冷笑三声轻轻一勾脚,那笑忘咣当被踢了下去,在地上翻转三周半最后呈大字型平躺在地,嗜梦掐着腰捂嘴一笑。

她居然笑了。

笑忘揉了揉眼,没错,是笑了。

苏叶那句话在脑子里爆炸般的响起:你若是想要嗜梦,就不要逃跑——

太阳真他妈的大,笑忘这么躺着,有些温暖,有些炫目。

嗜梦轻轻一跃下了房,优雅翩翩而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入眼,笑忘看着,又模糊,又真切。

“这就是你龌龊的下场。”

笑忘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嗜梦,心跳的那般张狂。

——

——

——

心情好了么?你该回去了。

嗜梦回去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一个人。那人她今早见过一面,是跟在皇叔苏末身边的一个侍卫,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嘴里还叼着根草,因为穿着打扮太过奇怪,就连嗜梦这种不记人的,也对他印象深刻。

这几天安乐侯府人多,嗜梦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陌生人,偏是这人,和她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强烈的气场,让嗜梦猛一回头。

见那摇曳一抹淡紫摇摆而去,随后晚来一步的笑忘看了看那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嗜梦,警觉的问,“怎么了?”

“没事。”嗜梦皱紧了眉头,“也许是我多心。”

为何那一瞬,竟然感觉到鬼界的气息——

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还是,真的还有什么不可预知的阴谋,在不远的前方翘首而盼?

嗜梦脸色煞白,笑忘刚要说些什么,那急匆匆冲出来的苏叶,却是铁青着脸捉住嗜梦的手腕,“我只是去散心——”嗜梦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紧张,生怕苏叶多想。

“好。”苏叶却并不像要审问她的样子,只是把她拉近了一点,小声说:

父王已经知道母后的病好转了,宣我们进宫。

“我们?”

嗜梦看了看笑忘,再是回头看了看苏叶,听那苏叶说,“当然,就是我,你,还有娘亲。娘亲就在那边的马车里等我们,快一些——”

“笑忘可以去么?”

“他去做什么?”

“只是他从来都是和我一起的,我——”

“现在和你一起的,是我,不是他。”苏叶强硬的说,那口吻不容争辩,嗜梦刚要说些什么,笑忘却是耸耸肩,“哎,又扎眼了,我还是先走一步,你们家庭团圆,其乐融融,好吃好玩。”

笑忘一直站在门口,听着身后那马车撩开帘子的声音,听见嗜梦上车的声音,听见马车开始慢慢走了——

那一刻心里一紧。

不知为何是如此的惶恐不安。

摇了摇头,可能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太过紧张了,不过是未来公公见儿媳,对,不过如此。

笑忘一个人走着,却是太阳穴猛烈跳动的疼,心里始终有些放不下。

紫冉最近很少露面,这个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女人,又在酝酿什么?

文姬的梦魇就那样简单的治好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马车里苏叶和紫冉的互啃,苏叶死死不肯放手的那个南柯公子的身份,为了什么?

太多的疑问此时聚在一起,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在他头脑里盘旋。

笑忘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兴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去追的理由罢了,真是无耻无知无畏。

哎,不如去寻桃花吧,早积功德早成仙,人间事通通忘一边。

笑忘七拐八拐来到了偏院的捕梦网结界处,放扇子在正中,口中开始振振有词——

扇子开始转,那感应到的气息越来越明显——

笑忘猛地睁开眼,那嘴巴大的何不拢,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样?

文姬的梦魇不是已经治愈了?为何会出现和她先前那个梦魇一模一样的感应?

难道是嗜梦疏忽了?

难道她没有治愈?

笑忘心越来越沉。

不好,那文姬也进宫去了,若是关键时刻再发疯,那苏叶连同嗜梦会怎么样?

笑忘俯身捡起扇子便是起身要走,却是那好久不出现的紫冉挡在他面前。

“不要去。”

“紫冉,你早知道对不对?”笑忘冷冷的问,“你们到底想怎么利用嗜梦?”

紫冉并不说话,只是默然的看着他,那笑忘向前一步,便是被她的结界震了回来。

——紫冉,不要逼我动手。

——你这个人身的半仙,以为斗得过我么?

紫冉话音未落,那笑忘不知为何,已然穿越了紫冉那自以为强大的结界,惊得紫冉一句话也说不出。

笑忘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往前闯,却是又一次被一层紫色的迷雾震了回来。

那迷雾和紫冉的结界完全不同,弥漫着一种异常强大而诡秘的气场,笑忘变了脸色,环视四周,终于看到远远的屋顶一角,一个浅紫色衣服的男人迎风而立,那嘴里的长草吐了出来,放浪而不羁。

“没用的,紫冉。”那男人慢悠悠的说,语气几近残忍。“你的仙术虽然比他强大,可是你的结界也只能网住幻界三灵——”

“笑忘不是普通人类,他是人身仙骨!”紫冉不服气的说,“为何我的结界挡不住他?”

笑忘看着那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全身都在发抖,那紫衣男人挠了挠头发,说,“紫冉,你脑子真的转不过来么——不看看,他是被谁的结界挡了回来的?”

紫冉瞳孔倏地放大,说不出一句来,便是慢慢慢慢转头看着那红袍飞扬面色煞白眸子琥珀如水而泄令人迷醉的笑忘。

“没错,他是鬼。”

那紫衣男人哼了一声。

笑忘仰面,眸子闪动了几下,说,“好久不见了,鬼差,阎往。”

小心陷阱

马车一路进宫,嗜梦掀起帘子去看那宫里的风景,一片红彤彤黄灿灿,却掩不住那苍凉的底色,公公宫女僵硬的动作和麻木的表情,在她窗底而过,千篇一律。

放下帘子,车里那文姬端坐的凛然,俨然是一派皇后的架势,纵使没有凤冠霞帔,依旧是凤骨凰脉,嗜梦禁不住想起那文姬的梦魇来。梦魇中,她穿着那皇后的衣衫好不辉煌,那恐惧的表情和颤抖的手却是掩饰不了的空虚和无助。

究竟一件外衣能抵挡多少,一副皮囊能伪装多少,一段记忆能摧毁多少,一世权势能值得多少——嗜梦知道自己只是空空感慨,那凡间众生,自然不比她一世又一世轮回看的透彻,看的淡然。

在梦魇中,宿主经常会把这一世的真实和上一世的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如眉娘,梦到这一世的街道,牌楼,丈夫,也梦到上一世的那个溺水的孩子,全全纠缠在一起,才最让人糊涂。如文姬,梦到这一世的凤冠霞帔,皇后之身,也梦到上一世的那个和她一同被凌迟的孩子,那被她一剑刺死的女人,混乱的纠葛,很难理出头绪。

嗜梦要做的,就是帮他们将前一世的记忆之门打开,剥离出上一世的过往和这一生的真实,带他们从那已然发生无法改变的回忆中全身而退,忘却一切,投入到新的生活。

许是轮回之祖的玩笑,许是嗜梦无法改变的命运,当她带领一个又一个人忘却前世走向往生的时候,唯独还有她自己,不肯离开。

身在红尘,心在紫陌,众人皆忘又如何,我记得。

嗜梦看着那文姬已经忘记杀孽,平静而安详,也不禁自问,如何自己也忘记了南柯公子,如果苏叶是谁那答案对她已经不再重要,那又会如何?

她不敢想象,支持自己轮回九世的理由突然被抽空,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是神是人是仙是妖是鬼,似乎都再无分别。

每个人都有留在这世上的理由,和意义。

无论是在别人眼中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对于那个人来说,也许是最初的信仰和最后的守候。

苏叶在执着着他的天下。

嗜梦在执着着她的南柯。

笑忘在执着着他的功德。

而紫冉呢?不知为何,嗜梦会冥冥中有这样一个直觉,那紫冉所执着的,也许就是将她将笑忘将苏叶将很多人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答案。

在这个世界上,万物存在的前提是躯。

花草鱼虫,飞禽走兽,人神仙妖,无一例外。

整个世界的躯的总数是一个平衡运动的整体,不增不减,只是转移。这世上多了一个存在的载体——“躯”,就会有一个既成的“躯”湮灭,变成永恒的无。

在躯的基础上,世间万物又同时拥有身和灵。

身死者为死物,身存者为活物。

死物的灵微乎其微,桌椅茶壶,白墙绿瓦,皆有灵气,不过是不为活物所感知而已。

那活物的灵,从低到高,便是分为两大类,自然界和幻界。

自然界的灵,从单细胞水生物一路到人,便是极点。

幻界的灵,统称为幻界三灵,便是那妖仙神。

灵气高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活物能力大小,一般说来,神高于仙,仙高于妖,妖高于人——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灵空”,简单说来,便是人死、妖降、仙诛、神灭,灵空之时,活物皆去鬼界,等待轮回重生。

没有重生的鬼,如若逃出鬼界,便是在幻界亦或是人间漂浮。鬼符,便是那游魂附在活人身上造成的,幻界三灵虽然术法够了,却是没有权限来管,因为那是鬼差的职责。

正因为鬼差权限很大,连神都不放在眼里,常常惹出乱子,无论是人间还是幻界,都见得极少,那紫冉也是因为从小和鬼界打过交道,才能那么轻松勾搭上鬼差阎往。

可是笑忘没有料到,那向来神出鬼没行踪诡异的阎往,会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