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笑忘摇摇扇子,语气欢快,“糖心公子,你混哪家相公院的——”

笑忘以为他该小脸色一变小嘴巴一撅,没想到他却是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你们俩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的护法,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唐心公子朝笑忘身后的方面一点,那笑忘慢慢转身。不知何时,那身后台下第一排,一个素颜白衣的女子挤了进来,正仰面而望。那明眸灵动,那苍白面容,那遮住一颗朱砂痣的白玉,那不解人间风情最痴傻的女子——

嘴唇动了动,笑忘缓缓抬脚一步,再一步,又一步,到她面前,恰是七步——

一步一年,七年之约。

光影交错,人声鼎沸,二人世界,无声无息。

嗜梦看这红袍男子绰绰而来,逆光而行,不见他的面容,只感觉到那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气息,甜腻得将她融化,如此贴心,像每一次他熬制的红烧肉的糖汁,像每一朵他描绘的桃花的春意,像每一次他开口时那琥珀眸子的勾连——

脑中竟只是一片空白,嘴唇上下而动,却是久未出声,等到那狐狸站好,看见那光芒万丈红衣飘起,看见他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看到那台上台下只剩下彼此。

——哟,真巧,又见面了,上来。

他依旧是生命不息抽风不止的狐狸美男。

——我们的位子,在那边。

她还是一如既往不解风情的冰山仙子。

唐心公子干咳两声,伸手一请,“我们的座位已经安排好了,在那边,两位,入席吧。”见那二人仍是目不斜视的互望,又是一句,“这可不是个暧昧的好时候。”

“谁说我们暧昧了?”两人是默契的异口同声。

笑忘细细打量着嗜梦,见她未曾消瘦,心里放心了一些,随嘴回到,“我们这只是公事。”

嗜梦看着他,眼神中说不出是什么盘算,只是淡淡说,“我们这是光明正大。”

小狐狸心跳迅速攀升,血气上扬,脸红得犹若红袍。

光明正大?

嗜梦,我们是光明正大的清白,还是光明正大的暧昧?

嗜梦似乎已经猜透笑忘的心思,像是故意惩罚他这七年的失踪,并未作出回答,只是忍不住一声轻笑,那般欢乐而明媚,笑的笑忘七荤八素,心跳声和那开场的大鼓同步。

鼓声三下,司仪开喊:

大典开始,群魔乱舞,各方英豪,上场群殴。

牵手,也可以很爱情

这边开始旗鼓喧天的开打,那边笑忘和嗜梦赴台下坐好。那座位上本是贴着各位重要宾客的名字,循礼,作为掌门人的笑忘要和唐心公子挨着。可是那嗜梦却是目不斜视步不偏行的直奔笑忘身边的位子而去,唐心公子连谦让的机会都没有,那嗜梦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她抬头看了眼笑忘,还是当年那直来直往的语气,“坐啊。”

笑忘会心一笑,莫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七百年,这嗜梦也是不会变的吧。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执着九世的寻找她的南柯公子——

想起南柯公子这四个字,笑忘心里开始犯堵,这七年嗜梦究竟是寻找那南柯公子多一些呢,还是寻找自己多一些?

如果她会梦到一个男人,那会是谁?

撩长袍款款坐下,笑忘斜倚藤椅风流无限,坐在不远处的女王蜂和水上飞一起花痴状,唐心干咳两声,示意众人注意那台上的战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热烈开场的青灰石比武场之上,此刻三门的勇士和来自各个小帮派的散兵正打得火热,唐心公子低笑着和左边三位护法讨论那战情,指手画脚,挥斥方遒;转身向右,正要询问那嗜梦和笑忘的意见,见二人坐在那里盯着台上眼神空洞游离,心思完全不在台上。

嗜梦和笑忘这样并排坐在一处,她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脚一顺向右也不舒服,一顺向左也不自在,那眼角余光时不时飘向笑忘,却是一沾星点的红,便是收了回来。

笑忘和嗜梦如此排排坐,也是话到喉咙又原路返回,烂在肚子里。整个人斜倚着觉得不对劲,便是挺直腰板,屁股向前蹭了几分,后背空空的,又是没着落的感觉。

九世那么就过来了,七年一晃也过来了,重逢一面稀里糊涂的过来了,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一起聊聊知心话,两个人却都是紧张的坐好,谁都不肯先开口,一会你换换姿势,一会我干咳几声,气氛是永无止境的尴尬。

嗜梦看着场上的人飞来飞去,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下,不知道这样的争斗有何意义。

人类,就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动物,可是那自诩为更高级的幻界三灵,又何尝不是盲目折腾?他们的一时兴起而或惊天阴谋,总是要让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买单。

笑忘和嗜梦心有灵犀,也是在暗自骂着:禁殇你这个王八蛋!拜你所赐,我现在连跟嗜梦说句话都别扭。

怎么能不别扭,原本只是彼此的伴儿,原本他一心积满功德去升仙,原本她一心寻找南柯公子续良缘,却是七年前被那苏叶横插一脚,搅乱的这相安无事的“和谐”,又是被鬼差棒打鸳鸯,勾引出如此的相思。

嗜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经渗着细密的汗,还记得那时他牵起这手,带她一路狂奔出安乐侯府,在那熙熙攘攘的大街扬长而去,多么潇洒多么欢乐,还记得掀开眉娘屋顶瓦片时他松开她的手那一刻的失落——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需要他更多。

眼角纳入那红衣,嗜梦恍惚中记起先帝的鬼符,阴暗潮湿绝望压抑,血流成河鬼泣如斯。她昏厥的前一刻,仿佛看到那红色的男子翩翩而至——那时她记起曾经问过笑忘一句,如果我困在里面出不来了,你怎么办?那时他说,那我就闯进去。她一直想问一句,那时如约而至的是不是他?代替她失去了自由的又是不是他?只是不知,这一句,等了七年。

笑忘咽下几口口水,活动一下脸部肌肉,脑中闪出同一个问题的无数个版本:

——怎么,你没嫁给苏叶啊。

——你是怎么发现苏叶不是南柯公子的?你厉害啊!

——没想到你也会逃婚,做得好,我顶你。

——多亏你没有做成皇后,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问到最后,他只想问一句,“你没有嫁给苏叶,是为了我?”

扣着指甲噤着鼻子,笑忘又一次想起那雪山上看到的那个屏风上的嗜梦,无论那画工如何精致,终究还是比不上这生动的坐在眼前的真人啊——又一次想起那屏风上记录嗜梦的句子,想起那可笑可爱的一句“可见笑忘?可见一刀?”,心里一甜,鼻子一酸。

台上打得多么火热,台下议论的多么高昂,可惟有那坐在最前排正中心的二人,各自揣度心事,却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打到最后,如期,剩下的是三个门派的代表,只等再一人被淘汰出局,就可以决定是哪两个掌门人争夺武林盟主。

笑忘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必须要想办法和嗜梦上台比武,这是他们躲过鬼差光明正大的通梦的唯一机会。

他身子只是向前一倾,嗜梦便能够体察到笑忘的变化,便也向台上望去,好久,才轻声问左边的唐心,“哪个是逍遥门的”

正和三个护法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唐心,听此一句险些跌下座位,那笑忘噗嗤一笑,嗜梦本能嗔怪一句——

你笑什么。

那般熟悉的语气,那般自然的风格,嗜梦的眼神和笑忘碰撞在一起,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过往点滴——

“没什么,我摇扇助威。”笑忘也还是这一句,这一句却是让嗜梦心里一酸。

狐狸啊,你回来了。真好。

台上的三个勇士相互打量,台下的三个掌门人也都坐不住了,笑忘向前蹭着,开始烦躁,那手扣紧扶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

嗜梦瞄了一眼,手指动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趁机覆上自己的手。放在以前,那该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而现在,却要犹豫再三。

什么时候自己对这只狐狸也开始如此精打细算思前想后?是七年不见生疏了,还是——

还是,自己已经对他有了新的审视新的期待。

嗜梦叹了口气,她期待的多了,也就考虑的多了,再简单的一件事,也变得复杂起来。那笑忘专注的盯着台上,她便是趁机盯着笑忘,看那下巴的弧线如弯刀的痕,嗜梦第一次觉得他是个很耐看的男人。

手向右一点,再一点,在她的衣襟上慢慢爬行,艰苦卓绝。到了扶手边缘,嗜梦故作无意的将手搭在扶手上,有意无意的和笑忘的手摩擦,每次一碰,心里便是一颤——

脸开始发热,嗜梦无法想象,先前怎么能直接就那么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

胸部

嗜梦头埋得更深,小指勾着,希望能不经意的和他的手相逢——

就在她的小指勾到了笑忘的拇指的一瞬,那台上乐府的勇士突然一个猛招将逍遥门的代表摔了出去,那逍遥门的人趴在边界还没有起身,那边神刀族的人趁机扑过去想落井下石——

不行!淘汰的不可以是逍遥门!笑忘一时激动忘记了自己是神刀族掌门人这一回事,咔嚓站了起来破口大骂:

奶奶的!神刀族的那厮!你给老子退后!

一言既出,那场上是死一般的沉寂,神刀族某厮被掌门人一喊懵懂了,乐府和逍遥门的勇士也错乱了——

嗜梦小指头在空中抽动,眉头一皱。仿佛感到了身边女子的阴霾,笑忘突然缓过劲来,讪讪一笑,“呃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他就是这么活生生摧毁了一个赛点。

笑忘一屁股坐下来,又郁闷又丢脸,手大大咧咧的落回扶手,正盖上了嗜梦小手的一部分——

那一刻,两人是同步痉挛。笑忘慢慢转过头,嗜梦低头不语,不知自己那平日里苍白的脸色,现在正是熟透的红。

噗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小狐狸心脏开始猛烈的跳动,撞击,反弹——血肉模糊,一团浆糊。

手指僵硬的放平,依旧盖住了她的一部分手,感觉到嗜梦的手指在慢慢蜷曲,在他皮肤上摩挲,痒痒的——

呃,你刚才是,要,牵手么

这话狐狸怎么问的出口,而且他一旦问出口,那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嗜梦,肯定直接把他拍飞——

她不会承认的,一如他也不敢承认。

可是有时候,不承认,业已经存在。

一种甜腻的细密的暧昧的别扭的欢乐的,感觉。

嗜梦感觉到他手的温度在渐渐攀升,却是没有追逐她渐渐蜷曲的手指而来,心中不禁懊恼,若是依着过去,早就直接问一句,“你到底是牵不牵?”

可是如今身在其中,却是始终没有那勇气发出第一个音符,生怕这么一句,得到个太过真实的答案。

暧昧,就是“爱——不爱——爱”的二律背反,在反复的揣测中自我否定又自我满足的纠结。

等到那答案出来的一刻,会是一瞬间的放松,却也再没有那惶惶不安等待的美好。

于是,嗜梦等着笑忘来做这个揭晓答案的不讨好的人。反正他们二人之中,这种角色一向由他扮演。

难不成,要她先开口?

死都不可能!嗜梦坚定了这个信念,如若他不说什么,她就耗下去,谁怕谁,大不了就再九世——

嗜梦正胡思乱想,台上却是一刻不停的在争斗,台上台下是同样精彩。

就在神刀族的勇士把乐府的人踢出比武台的一刹那,笑忘同时手下一紧,仿佛只是一时兴奋自然而然的动作,嗜梦却知道,他是等这个时机,等了很久。

还算你识相。

嗜梦忍住满心笑意。

小狐狸看她没有抽手,心里踏实多了,张望几圈,看四周都是嚎叫着庆祝二强诞生的不相关人士,松了松嗓子,故意找个话题:

“看来留到最后的还是我们。”

“恩。”

一边说着,狐狸一边从局部战场转向全线,汗津津的大手握住了嗜梦有些微凉的小手,全全扣住,偶尔松一下,然后是再度握紧。

嗜梦有些不自在的移动了下身子,却是开口说,“挺好。”

“啊?”

“我说至尊大典还挺好。”

“是。”

嗜梦暗自想,你啥时候放开?

笑忘暗自想,我该啥时候放开?

两人就这么牵着,坐在那里,身边是弹冠相庆汹涌澎湃的人群,神刀族和逍遥门的支持者在火热对骂——

原来,牵手,也可是如此纠结如此暧昧如此身心俱疲——

如此爱情。

小的听爷们的吩咐

上午的群殴在盛大的开幕式和两位掌门人暧昧的溜号中如此这般的度过了,太阳从一边挪到另一边,转眼就到了午后,狐狸正眯着眼打盹,突然耳边一声,“群殴结束,开始单挑。”

根据赛制,神刀族和逍遥门的代表在群殴环节胜出,下午则由双方各派出代表,不服就打,打到对方无人应战了,这站在台上的就是盟主。

按照这个漏洞百出的规矩,倘若神刀族扫地的老伯在双方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爬上台,对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逍遥门掌门捅一捅手指,武林盟主就是这位英雄的劳动人民——

所以说,十个武林大会九个都是扯。

江湖江湖,就是一盆浆糊,只是有那看不清的,舍生取义往里面挑。

现在处于私人原因,小狐狸也不得不牵着嗜梦跳进去——

事实上,为了能跳浆糊,小狐狸这个月可是没少下功夫整顿神刀族,所以说,浆糊,也不是谁都能跳的——

江湖再囧也是江湖。

它也有它囧的规则。

这厢人才济济的逍遥门先派上来女王蜂壮壮门面,那女人一伸手每手夹着四根银针好生吓人,引来一群狼嚎——

小狐狸左看看右看看,神刀族的都是低头不语,笑忘叹一口气,弹弹衣衫,风度翩翩的站起来,嗜梦毫不担心,连句鼓励加油都没有。

“那我上去了。”笑忘临行前还是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得到的就是个轻轻的“恩”。

狐狸迈着小步走到台边,轻巧的跃上台,看了看女王蜂,那女王蜂平日里看多了对着她流口水的,今日却是看着笑忘开始忘乎所以,狐狸一笑,妖媚众生,那琥珀色眸子一转,照例是桃花扇遮脸羞涩状:

先擦擦你的口水先。

女王蜂脸一红娇嗔的一甩手,那银针嗖嗖嗖嗖飞过来,笑忘用扇子拍飞一只,用脚踢飞一只,转身让过一只,最后一只用嘴巴叼住——

嗜梦冷眼看着,说,“也不怕有毒。”

话音刚落,毒人张笑眯眯的起身,仿佛是在迎合嗜梦的话一般,“的确有毒。”

女王蜂居然和毒人张联手了?

水上飞不安的移动了下身子,默不作声,心里暗想,这对冤家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这下子,四位护法之中不但有深不可测的嗜梦,还有了新的联盟,自己的位子

台上,笑忘吐出针,摸了摸嘴,一笑,“你们可是违反了单挑的规矩哦。”

毒人张在台下看着笑忘,很是得意,“非也,我没有上台,我只是给兵器加了点料。”

“哦。”笑忘呵呵一笑,“味道不错。”

毒人张一愣,看看女王蜂,女王蜂摇摇头,表示亦听不懂,笑忘微微笑,“女王蜂,自然是该产点蜜——”

毒人张似乎料到了什么一样,匆忙去捡起笑忘吐出的针,凑上去一闻,脸色一变,“蜂蜜?”

女王蜂自己也舔了一下,茫然的看着毒人张,笑忘不做任何解释,那台下唐心看了眼嗜梦,“你调包的?”

嗜梦淡然的说,“如若是我,一早就把他们两个打残不要上场就好,何苦做这些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