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那门口,依旧是和其他屋舍无异的房子,只是门上有个不起眼的“医”。笑忘手抵上大门的时候,从肩膀一路发抖到手指末端,生怕一推门,一个骑着仙鹤的老头飘过来打招呼:

呦~南柯公子~怎么,躯剩多少了?

有人可能会说,我不怕死,我怕我爱的人因我的死而伤心难过。

笑忘却在推门而入的那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老子怕死。

是的,老子怕死,怕躯灭,怕连轮回入世都再无可能,怕那个傻傻的嗜梦,在最后的最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再无人可等,无人可寻。

不死,就是我对她最大的忠诚。

在推开门的那刻,笑忘那般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嗜梦,那眼神,犹如那诀别之下的一吻,让嗜梦本是有些失望有些愤怒现在已归于平静的心情再次泛起波澜。

笑忘,你究竟是想怎样?

你若要对你的前世恋人忠贞,何苦又对我留情?

你若对我有心,为何又要在我面前说出她的故事?

就是笑忘和嗜梦各怀心思彼此互瞪的这一刻,那紫冉横出一脚把门踹开。仿若命运之门在他们面前开启,嗜梦和笑忘都不敢扭动一下头,生怕门那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永远斩断他们羁绊的契机。

嗜梦动了动嘴唇,突然就想起那时鬼符之中,他一身绰绰红袍威风而来,突然就想起七年之后的重逢他在台上弓腰伸出了手,突然就想起面对禁殇他决绝的一吻——

笑忘歪着头,琥珀色眸子那样令人眩晕,似乎在试探,又像是告别,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想说什么?”

“好好养病。”

嗜梦也终于学会了言不由衷,怅然的看了眼毫无心机毫不知情的紫冉,退后一步,“该由你陪着他进去。”

紫冉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

紫冉一瞟笑忘,看他回避着自己的眼神,于是火气很大的吼了一句,“我和他非亲非故的,干吗叫我陪他!”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那院子里传来温润的一声。声音不大,也不高,确如冬日初阳,通透温暖。

“白刃的朋友,果然也都是倔脾气。”

闻声,三人是一同望向院子,出乎意料的是,那院子不曾像三爷的院子那般别有洞天,只是个普通的村屋,那屋顶茅草都单薄了,让人感觉颇有些荒凉,整个院子一眼望去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是弥散着淡淡的药香。

一个男子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身粗布衣衫,看上去就和这屋子一般朴素而单薄,将手中的书放在石桌上,紫冉以仙人的眼力瞟了一眼,却是本诗集。

看来这郎中也是个风骚的人。

笑忘看着那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秘密马上要被揭晓,只等那最后一块布撩起来——

就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身边不声不响走过了嗜梦,见她步子乱了呼吸也乱了,见她那白玉飞起露出血红的朱砂,见她轻轻将手放在那素未谋面的郎中的肩膀。

郎中慢慢转过身,仰面,没有微笑。

而嗜梦那千回百转的记忆中,却都是他的笑脸。

此般柔情,彼时明媚,那眸子里纵使已经无她,却是一如往昔的澄明。

轻轻一声,嗜梦声音在旋舞。“南柯公子。”

郎中站起来,终于俯视嗜梦,仍旧是没有微笑。

那诗集正借着冬日微风翻开了又一页,男子默默用一根食指压住书页,那动作轻柔微缓,不见一丝慌张。

“初次见面,在下张先。”

神隐村

其实笑忘也只是从轮回之祖那里听说过自己的身世,那十分模糊的回忆都是有关嗜梦的,而非他自己。

到了现在,即便是看到张先这张脸,他也未曾有过熟悉的感觉。直到听嗜梦叫了声“南柯公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看上去无公害的张先,就是自己抛弃在奈何桥边的那个皮囊。

耳边顿时炸雷般响起轮回之祖曾对他冷言冷语的一句,“不过嗜梦也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孩子,要她放手,只有造一个南柯出来了。”

老祖,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算你狠!

起初张先还算自在,毕竟盯着他狂看不止的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很是美貌的女子,可是过了一会,便是感觉到另一束火辣辣的目光也在扫射自己,张先吞了口口水,寻着那目光,却发现这视线的源头竟是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招摇的大红袍有着琥珀眸子的男人。

张先明显的愣了一下,就犹如嗜梦看到自己时那情不自禁的一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妖孽的脸了,那略显过白的肌肤在红袍的衬托下有一种珍珠的光泽,细狭的眼睛泛着桃花,眸子里晕染了一层又一层。

笑忘发觉到张先也在反过来打量自己的时候,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苦味。他该说些什么呢,嗨,身子,又见面了,觉得眼熟不?没错,我就是你的灵。

张先手灵巧一卷那诗集攒入手中,淡若莲华的一笑。笑忘不禁暗自骂道,我靠,老子的真身真他妈的清纯。可是张先的话可是一点也不清纯,虽然那温润的声音如冬日暖阳般,说的内容却是老道的很,“狐狸。”

笑忘眉毛挑动了几下,嗜梦噗嗤一声起袖捂嘴而笑,那紫冉嘴角上扬,大大咧咧的回了一句,“眼光不错。”

仿佛是要印证紫冉所说不虚,那张先接下来又是一句,“琥珀火狐,鬼界重犯,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笑忘慢慢裂开一个颇为壮观的笑容,在嗜梦和紫冉都还没来得及咀嚼张先这句话的意思前,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在张先面前立定站好,拍拍张先的肩膀,一边贱笑一边竖起大拇指——

“牛。”

张先那一张干净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半响只是彬彬有礼的回答,“在下属龙。”

笑忘和张先如此这般进屋去了,说是有些男人的事情要谈谈,那狐狸脚还没完全迈进屋子去,紫冉就好大的一声,“男人的事情?嗜梦,你家男人不会是不举吧!”

笑忘咣当一声砸到地面上,嗜梦忍住笑意,只是板着脸说,“他不是我家男人。”

张先本着职业道德,那不参杂一丝不良意图的眼神顺着笑忘微敞的胸口开始往下刮着看,一路扫射到腰下三分

笑忘羞涩的捂住敏感部位,脸烧得和袍子一般红,“非礼勿视。”

“目测看不出究竟”张先说的却是风轻云淡,完全没有理会笑忘的脸色,“我会亲手检查——”

笑忘本是红透的脸开始发黑,那张先却是当着两个女人的面就伸手去扯笑忘的衣带,笑忘嘴唇都在打颤,“你干干干嘛!”

“尽我的本分。”张先那有些微凉的手指摸进笑忘袍子里面的时候,那如玉的触感让笑忘水螅一般全身上下乱舞,一旁的嗜梦轻咳一声转身过去,紫冉却是瞪大了眼睛紫藤弓咣当一声歪在地上。

尘土飞扬,不及笑忘眼泪狂飙。

好吧,狐狸被吓哭了。

张先这个时侯收住手,看了看那没有打算回避的两位姑娘,“果真不是人间女子,毫无礼法,难道二位真的打算看我在这里为他验身?”

验身紫冉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朝着那笑忘遮掩的部位投去目光,嗜梦听了这话那心脏不禁狂跳了几下。都是想着猥琐的勾当,抗议的只有笑忘一家,只见他飞快的连滚带爬进了屋子,脚跟如此敏捷的踢上了门。

“这郎中真有些意思,他不会真要验身吧。”紫冉一边说着一边张开手,那倒地的紫藤弓发出亮光,倏地回到她的手中。

“他们只是做戏。”嗜梦一针见血的说,“男人的事,就是多事。”

男人的事,就是多事。

嗜梦,乃真相了。

张先一手还留在狐狸的衣服里,这会那微凉的手已经被笑忘的体温捂热,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本诗集。

猥琐与文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行了吧行了吧,戏做够了吧,你是老祖派下来的?说说,她怎么吩咐的?”笑忘故作镇定的说,仍旧感觉张先没有抽手的意思。

“老祖是指轮回之祖么。”张先一本正经的说,手还是没有撤出去。

“废话,不是那女人,你怎么会长了我的皮去!”

“哦,原来你就是南柯公子啊。”张先一声顿悟的说,“你们的事,我略有耳闻。”

笑忘感觉自己在这张先面前,不仅显得智力低下,而且十分不淡定,怎么看都不占优势。

张先慢慢悠悠的说,“恩,你从鬼界逃出去,附了这琥珀火狐的身,修炼成人,得了仙骨,对么?”

笑忘闷闷一声,“明知故问。”

张先温润的笑着,“并非我早就知道,而是我从你的身上,摸出来的。”

那一字谓之曰“摸”,让笑忘浑身鸡皮疙瘩排着队往下掉。“你说大话了吧,这样可不好。”

“我从不说谎。”张先一皱眉,笑忘感觉到他的手开始往胸上游走,全身都僵硬了,“喂喂喂,你不要拿老子的手摸老子的胸,老子还没那么自恋。”

“别乱动,你中了炎咒。”

本是扭捏的笑忘这会是真的僵住了,“老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我早说过,我是摸出来的。”张先手指在笑忘的胸口画着奇怪的符号,起初笑忘只是觉得痒痒的,却在张先手指离开他肌肤的一瞬,从心脏开始火辣辣的发烫,那热度迅速传遍身子,骨头都开始被融化的疼。

“你,你”

“顺利的话,你今天就可以离开村子了。”张先那样优雅的起身,坐在屋子里唯一的藤椅上,看着笑忘烧的满地打滚,东撞西撞,仍旧只是举起诗集,没事人一般的读着。

笑忘恨不能把衣服扒光,把皮拔下来,把骨头拿到雪地里去翻滚一下。

冬日如此凄寒,我心如此火热。

站在屋外的两个女人同时听到那本是寂静的屋子突然开始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是同时向前迈了步子,嗜梦却是快了紫冉一步,伸手拦住了紫冉。

“你干什么,那狐狸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干嘛拦着我?”

“笑忘大概不希望我们进去。”嗜梦面对那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一阵折腾,眉头紧蹙,双唇紧合。

“什么意思?”紫冉紫藤弓在手,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嗜梦看了她一眼,“你真的不知?”

“你别拐弯抹角了行么!”

“好,你听着,你现在闯进去,无非是两种情况。第一,笑忘真的被郎中先生上下其手,你若进去,叫笑忘如何面对我们?第二,笑忘和郎中先生有些不愿意我们知道的秘密在谈,故意搞出声响来掩盖谈话内容,你就更不该进去了。”

紫冉细细打量嗜梦,“为何你这副分析的头头是道的样子,我似曾相识。”

嗜梦垂下了眼,的确是似曾相识。当年在安乐侯府,嗜梦也曾只凭一句话,戳破了紫冉。

关键时刻,嗜梦绝不是掉链子的人,而紫冉却是那不到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的灾星,想起上一次那让他们分开七年之久的无妄之灾,嗜梦再次打量面前的紫冉。

她忘却前世,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心机,虽然有些冲动自私,却也不失性情。这一次转世,她不知为何灵力大增,那轻易就挫败了鬼差禁殇的四支飞箭,嗜梦不曾忘记。

也许到了现在,紫冉才是能够保护笑忘的人,而她,总是一次次带给他莫名的危机。

“你要从现在开始知道。”嗜梦放下拦住紫冉的手臂,“笑忘这人虽然平时不太靠谱,但是心思细腻做每一件事都是经过仔细盘算的。好似放浪不羁,其实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活的比谁都累。有些事,你要多操心,有些事,你要多放手。”

“你说的什么我都听懂了,就是不明白,这都和我有什么干系?”

“”嗜梦久久一声,“从前,有个女人在我面前说过,嗜梦,我爱上笑忘了。”

紫冉嬉笑,嗜梦却是正经的看着她。

“那个女人是你,紫冉。七年前的你。七百年前的你。”

紫藤弓再次倒地,院子里一片肃穆,两人谁都没注意到此刻屋内也恢复了平静。笑忘趴在地上,胸口大开,胸膛贴在冰凉的地上,燥热渐渐退去。

“你到底什么人?”

“郎中张先。”

张先合上了书,转身走到床边掀起被子抱着走来,轻轻盖在笑忘背上。“一会就没事了,今晚你们就可以离开。”

“你们这个村子有古怪。”笑忘想支撑着起来,却是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

“你体内炎咒被水极之灵强行压下,血脉相冲堵塞至心脏,还好你们听了白刃的话找到了我,否则——”张先极为温柔的说,“你死了去鬼界,遇上琥珀火狐,看到你把他的肉身弄成如此地步,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你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一样。”

“当然,我是他的主人么——”

如果此时可以吐血,笑忘一定会吐的,只不过体力不够,血气运不上来,笑忘只是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郎中张先,敢问你前世是谁?”

“恩,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张先诗集终于翻到最后一页,“一个神罢了。”

笑忘本以为逃出宫廷逃出江湖到了乡下可以平安快活,没有想到,只是从仙鬼妖升级为神。

“只不过我们都是人类了,还有点傍身的所长,算是轮回之祖念及旧情。”

“我们”笑忘忍不住大笑,却是笑的有些歇斯底里,笑到自己呛到,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张先不解问道,“难道白刃没有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村子么?”

毛。

“神隐村。”

神的底线

笑忘扶墙而出的时候,那嘎吱一声响的推门声让嗜梦和紫冉同时转过头,一个轻蹙眉头,一个强忍笑意。

只见笑忘裹着棉被一头虚汗,胸口凌乱步子酥绵,一副被张先吃抹干净的样子。

笑忘整个人感觉像被拆散了一般,游魂野鬼的向两个女人飘过来,到了中院却站住了,不知道该走哪边,看看眉头微皱的嗜梦,又看看没心没肺笑着的紫冉,笑忘不禁内心深处高呼:

妈妈的,往哪边?

脑子不灵光,笑忘将决定权留给了双腿,一软,一个趔趄,看着那嗜梦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动身,那紫冉吓了一跳没缓过神。笑忘正在盘算着以怎样的姿势亲吻大地的时候,突然感到嗜梦的目光有些诡异,顿时一股血涩味又从肠子开始向上翻滚,装出来的扑到马上将要成为真正的吐血倒地,这个时候,有人从身后架住了他——

呃。张先。

他温暖的哈气吹在耳边,又热又痒,“小心。”然后又以很低的声音笑着说,“这样抱着你,让我很想念我的狐狸。”

紫冉看到这一幕,耳朵抖了抖,看了看那没有任何表情的嗜梦。她什么都听到了,却是不太明白,那嗜梦什么都没有听到,却似乎很明白。

糊涂的是笑忘。

耳边冷不丁想起了三爷那句,“请保重。”浑身一个寒战。

“怎么,受凉了?”张先空出一只手帮他把被子拽紧,那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笑忘哆嗦着嘴唇慢慢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张先。

如此纯良的一张脸,那明明是自己的脸,如此温润的声音,那明明也是自己的声音,却为何对着自己的灵呃有礼有节的猥琐?

到了现在,笑忘只能肯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张先绝对不是老祖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