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紫冉么?

她实在无可指责,毕竟她也为了九世恋人南柯,让他空等九生。

此时狼狈,只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别发呆了——笑忘不在,她怎么办?”张先一指那被青藤敷在墙上,周身白纱飞舞的桑阡,“这是梦魇,没有笑忘——”

“没有笑忘,我一个人,也可以。”嗜梦闭上了眼睛,回想那次皇宫之中入鬼符,不也是靠她一个人?

说到底,笑忘和他的捕梦网,也只是一个支撑罢了,让她安心而去,安心而回的保障。

她如一叶扁舟,他如一方码头,如若失去了他,她依旧能扬帆远航,只是不知道前方海水茫茫,驶到哪里会彻底覆灭——

“他来了也没有用,他已经不记得如何使用捕梦网了。”嗜梦没有流泪,语气依旧平静无常,张先却在这沉寂中,感受到她非比寻常的悲怆。“他与我的搭档关系,也许就这么结束了吧——我不再需要他,他也不再记得我。只是”

只是可惜,我们只差四朵桃花。

功德九世,差就只差,四朵桃花。

景澴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张先,又翻弄着新的无字诗集,不远处的墙壁上,桑阡似已安静下来,而嗜梦就在她身旁,一动不动犹若雕像。

感觉到脖子上一阵辣,景澴伸手去摸,被张先喝住,“别碰,我敷了药。”

这时景澴才如梦方醒,猛地起身,那身手全然不似平日那般颓唐邋遢,背也不驼了,眼中流露出狼的眼神。“小姐中邪了。”

“不是中邪,是梦魇。”张先翻过一页书,“不过桑阡命好,正碰上专治这疑难杂症的嗜梦仙。”

“她若治的好小姐,我为她做牛做马。”

“嗜梦既不种田也不买卖,要你做牲口干嘛。”张先故作冷静的回答,只是额头上那一层细密的汗,暴露了一切心事。

“劳您二位费心。”不知不觉,那景澴说话竟然不磕巴不诺诺了,仿若暂时忘记了穿那层伪装的外衣,露出了本质。张先斜眼一瞟,“初次见面啊,景澴,看来这一勒,也并非坏事。”

景澴一愣,来不及装傻充愣,张先单手扣下诗集置于石桌,开门见山,“今天先饶了你,他日一定要当面问清你这装的狗熊一般是所为何事!”

景澴默而不语,张先打破沉默,“方才我们正在屋子有重要的话要说,可巧你被桑阡快要勒死,你抛下了草籽一路蔓延到我屋子里给我报信——”

“打扰二位了。”

张先被这么一句话哽住,说到打扰,确实打扰,只不过不是景澴所想的那般。

那时那刻,张先在嗜梦唇上画了一个“你”字后,只听到嗜梦一句答复——

“我们来说说五极之灵吧。”

想到这里,张先只能无奈一笑。又是惦念那四个字,张先对景澴说到,“景澴,当年幻界有一种仙草,和那鬼界的回头草可谓是并根双生,叫做入梦草,你可知道——”

“什么幻界,我不知道,可是那入梦草,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能帮助你入别人梦境的——”

景澴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抓住一把看似并无太大区别的草籽,突然揪住一颗,“这个。”

“恩,回头草能让人逆行奈何桥,去往鬼界,而入梦草异曲同工,能进入梦魇。这么说吧,你这颗草籽,能帮助我,进入你家小姐的梦魇。”

“你要进入梦魇帮助嗜梦?”景澴蹲下将草籽埋入土中,“这草要使用者鲜血浇灌,你真的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张先撩开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

“难能郎中先生您如此情深。”景澴仰面,张先苦笑,这看似愚钝实则看尽一切深埋于心的扮猪吃虎的男人,实在是一次次误读了自己的行为。

所谓非去不可,并非他要去帮嗜梦什么。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入了梦魇,他只是个看客,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入了梦魇,便有一件事可以保证。

在那个相对安全的结界里,他们才可以,彻底谈及那四个字。

五极之灵,一切阴谋的起点和终点。

原来你也在那里

嗜梦的元神轻轻的降落,脚尖点地的一刹那,那刚落过雨的石子路让她不禁一滑。

江南风景,烟雨蒙蒙,一个女子撑一把有些扎眼的白伞,慢慢走来。虽然发式不同,衣着不同,嗜梦还是一眼看出,这就是前世的桑阡。她那眉宇间流露出的与温润外表不和谐的尖锐,一眼就钻入嗜梦心底。

到底是从神化人,骨子里那不同寻常的味道,即使经过了生生世世的轮回,尝尽人世间心酸,终究不能磨平。

她信然从嗜梦身边经过,面目祥和,姿态自若,未见得有丝毫梦魇中或慌乱或情殇的常态,只是那碎碎的步子,漾着江南女子的风情,却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心事。

梦到这样的场景,那桑阡怎会狂乱到用白纱杀人?

嗜梦皱了一下眉头,跟在桑阡身后,那细密的雨黏在身上,像是越来越深的心事,桑阡一拐,碎碎步子猛地一停,嗜梦随即跟着停了下来,打住一瞧,却是个白面书生在屋檐下避雨,见了桑阡,先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微笑,然后是故作姿态的一个侧脸,仿佛要拉开什么距离。

桑阡微微一点头,然后目不转睛的从他身边而过,那白伞上的水珠散在他眉间,那一刻他欲说还休的样子,倒是有些面熟。

只是为了跟上桑阡的步子,嗜梦不得不快步跟上,和那避雨的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只瞥到他手指上,竟然缠绕着一节青藤。

这倒是不常见。

那一刻略有所悟,却是没有深究,嗜梦紧跟着桑阡,看她穿过这九曲十八弯的巷子,却是柳暗花明,转眼人已进入繁华的主街。看那白纸伞素衣很有些飘飘欲仙味道的桑阡,径直进了最喧哗的一处——

嗜梦来到门口,仰面一看,竟然是青楼。

好在是梦中,她可以自由来去,随便隐身,倒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就跟进了这主街上最喧嚣的青楼。桑阡的背影在这花红酒绿之中甚是明显,那一抹飘忽的白倒成了最明艳的颜色,人刚到楼梯口,就被等徒浪子拦下,张口一句,“仙仙姑娘,你这是为哪个情哥哥扫墓去了——”

桑阡的前世,原来是青楼女子仙仙。

每一世的际遇真的很不一样。此时来寻花问柳的老爷哪里能想到,这唯他们所欺压蹂躏的柔弱女子,下一世也会生为小家碧玉得人服侍?

又有谁会想得到她曾经是那幻界高高在上的神?

莫笑人短,莫羡人长,不过是今生你得意,来世我登场。

嗜梦看着桑阡彬彬有礼的后退三分,既没有扫了那人的兴致,又没有失了自己的身份,“沾染了一身晦气,但我沐浴更衣,再来侍奉各位——”

话已至此,嗜梦大体明白那路上相逢的公子,为何会避让三分。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在此乱地,岂能尽入人愿?

不过只是一厢情愿自我麻痹,那楼内的眼,楼外的口,早已看的腐烂说的猥琐,所谓清白,不过是清清白白的下贱。

只是不知,这一切,和她的梦魇,和她那“白纱杀夫”,到底有什么联系?

桑阡的梦魇像是一支江南小曲,吱呀吱呀的慢唱,可嗜梦大抵是没有这般的时间和耐心一探究竟了——

没有笑忘,没有功德簿,她始终悬着。

就是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嗜梦一抖,眼前顿时闪过的是一袭红袍,有些欣喜的转身——

转身只是一个温润如水的张先。依旧是手握诗集,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上,说,“抱歉,耽搁了。”

嗜梦淡淡一笑,“不打紧,还没进入正题。”

张先一观望这眼前的局面,说了句,“神隐村总是等着这些人回来,听村长说过,上一世桑阡没有回来。”

“怕是还没有来得及等到你们,就已经香消玉殒转世投胎了。”

“只是这般宁静的女子,这样平淡的梦,怎会让来世的桑阡,成为入魔似幻的杀人凶手?”张先没有忍住满腔疑问,“不会是——嗜梦仙,你判断错了吧。”

嗜梦没有否认,因为这未经过捕梦网证实过,她确实也是不知。

“既然来都来了,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张先靠近一步,嗜梦呼吸一紧,张先如扳回一局一般得意笑笑:“谈谈五极之灵好了。”

觥筹交错,奢靡鼎沸,却是有一男一女坐在廊臂之上,从所穿衣着到交谈神态皆和四下格格不入。

却没人能看到他们,他们既是这真实中最梦幻的,也是在一场梦境中唯一的真实。

“这件事还要从你的朋友白刃在喉说起。”嗜梦娓娓道来,“七年前,笑忘因为某个原因,闯入了鬼界,被鬼差禁殇拿住。”

“我听说了那鬼差是个狠角色。”

“恩,笑忘被囚禁了七年,就在为他寻刀,而那刀,自然就是后来的白刃在喉。”嗜梦看了一眼张先,“想必你早就知道,他是水极之灵。”

“恩。”张先叹一口气,“谁叫村长偏偏要我恢复神的记忆,这几世不记得,就记得入世前的那些恶心事——”

“我看你对五极之灵反应很大,果然,我们陷入的麻烦不小。”

“很大。”

“有多大?”

“大过神——”张先看了看嗜梦,皱紧眉头,在她手心,画下一个五角星,“这一切,已经超越神的征战,这有关于祖。”

自化的三祖?

嗜梦嘴微微张开,发不出一个音节。

笑忘,你素来一身麻烦,还嫌不够,现在你拍拍屁股失忆了,丢了个烂摊子给我?

嗜梦胸口一股闷气,脸色阴沉,“怪不得在幻界,轮回之祖只叫了他进去。”

张先点点头。

“他不过半仙,为何这等大事,他听得我听不得?”嗜梦向来有一语中的的本事,“笑忘在入鬼界之前,究竟和三祖是什么交情,他难道也是个神不成?”

“这个嘛——”张先欲言又止,转而说,“你也知道,笑忘是附在我的琥珀狐狸的身子上了,他原先什么样子,我也不知,至于我们幻界是否曾见过彼此,却也是很难知道了。”

“先不说这个,白刃在喉曾告诉我,除了他以外,还有四个,这五极之灵是当年望自化后留下的,究竟这五极之灵聚在一起,有什么结果?”

“看来他倒是跟你说了不少。”张先抿嘴,“我是在三祖自化前就入人间界的,走之前还和那位魑魅吵了一架——那家伙么,妄自尊大,野心勃勃,要把人间界夷为平地,保留大同世界的高贵物种——虽然这么说有些令人不爽,但是三祖之中,论起灵力,魑魅为最上,望次之,源生最后。”

嗜梦没有搭话。源生自化后留下的结界足以阻挡神妖,如今轮回之祖在众神之中也绝对是翘首,如此可以想象,当初源生的灵力多么惊人,也可以想象,那望和魑魅,更是怎样的境界。

如若三祖没有自化,这般可以主宰万千生灵命运的灵力,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我走的时候已经听到风言风语,望和源生会联手对付魑魅。也听说,魑魅的灵力分给鬼界众生的部分,实在只是一隅,他绝大多数的灵力,都锁在幻界制高点,锁灵台。那个高台,是只有三祖的灵力才能够开启的——而将魑魅的灵力锁在其中的,正是望的灵力,也就是——”

张先在嗜梦手心,重新又画了一遍五角星,一边画一边说,“五极之灵,就是打开锁灵台的钥匙——”

“若是打开了,会怎样?”

“望已躯空,单凭轮回之祖,无法抵挡魑魅。”张先面色苍白,在这丝竹于耳的吵闹青楼,说的每字每句都清沥分明。“那时,生灵涂炭,再无什么能禁锢那绝对的权力和欲望。”

入梦草的作用有限,张先说完这番话后不久,就不得不退出了梦魇。

这厢华灯初上,只留嗜梦一人形只影单。想起张先那一番话,纵使嗜梦想集中精神,眼前这小小一朵桃花的梦魇,却再拢不住她的心思。

天下大乱,怎样也比一个“桑阡弑夫”来的要紧,嗜梦看着仙仙和客人们你来我往,很难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元神一收,从梦魇中退了出来。

元神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旁一脸疲倦的景澴突地惊醒,一脸激动的箍住嗜梦的双臂,那神态动作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扭捏卑微——

“如何——如何——她还好么?”景澴眼神赤诚,嗜梦抱歉一语,“可能是我判断错了,我看——”

景澴猛地放开了她,向后退去几步,嘴唇颤抖,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你——你就这么回来了?那她呢?她呢——”

“她很好。”嗜梦心思不在桑阡,只是满院子寻着张先的身影,满脑子都是三祖都是五极,却是迎面被景澴质问:

——她怎么会好?我问你,她在那烟花巷卖笑求生,她怎么会好?而你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么?如果那人是你呢?如果那人是你,你会好么?恩?

嗜梦只能回答一句,“抱歉,因为有别的事,我没有照料到她,在我看来,她看上去似乎——”

“什么叫别的事?你在桑阡的梦魇中跟我说他妈的别的事?!你——”

景澴揪住嗜梦的衣襟,却被一声温暖激动的声音喝住了。

被青藤缠住的桑阡已经醒了过来,冬日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很明媚。

“你又动粗了,小花匠。”桑阡几乎喜极而泣,“你果然还是我的花匠。”

景澴愣在那里,来不及伪装出一副乌龟的外壳,狼一般的眼睛雪亮炽热,胸膛一起一伏。

那缠住桑阡的青藤,慢慢松开,爬向景澴,从他袖口向袖子里蔓延,留下一小节缠在手腕上。

嗜梦低头不知如何回答,却是瞥了一眼这花匠的手,那青藤缠绕的一瞬间,电击一般抬眼向望——

景澴,你是如何知道桑阡的前世是个妓女?

眼神落在他那只缠绕着青藤的手,梦魇里外,无限重合。

原来,你也在那里。

我本是美大叔

这一天快要落日的时候,张先的院子里,传来了杀猪的声音。

哦,不,是杀狼。

景澴被笑忘和紫冉一边一个夹住,动弹不能,虽然满院子的花草都听他指挥,但是在桑阡盈盈微笑之下,景澴断不敢轻举妄动。

桑阡手指掐着一支小刀,小拇指微微上翘,如一朵兰花。刀片轻轻蘸着张先调配好据说是“割了肉也不会出血”的药水,然后在景澴面前那么一闪,反射出一片夕阳的迷离。

嗜梦看着他那欲说还休有些闪躲的眼神,微微一笑。

怪不得梦魇之中那避雨的男子侧脸的那一瞬间,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原来,是你。

人是多么善于伪装的动物啊。

那胡子拉碴的自卑大叔,从来都是把目光献给大地,怎会让人把他和那风度翩翩的白皙少年联系在一起?

一旁拉住景澴一只胳膊的紫冉,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这大叔快要五十了吧”,心里一阵悸动。那刀片抵在他脸颊的一瞬间,桑阡还没颤抖,紫冉先尖叫起来,桑阡瞪了他一眼,手一点都没有抖——

那由内散发出来的气质,是紫冉再怎样也学不出来的。

刀片细密的滑行在景澴的脸颊上,桑阡目光没有停留在刀片上,而是聚焦在那刀片划过的肌肤上——

那么熟悉的气味,那么熟悉的颜色,近在眼前,曾经曾经,她的吻,曾毫无吝啬的在这上面打下痕迹。

如今长满的胡须,似日子的青苔,而她正用自己最执着的利器,攻破这不告而别的男人最后的防线。那刀片在肌肤上留下的质感,竟然让景澴不仅战栗,尤其是对上桑阡坦白直率的目光,更是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快意——

那冰冷的刀片,唤起的竟然是往日那轻柔温暖手指的触感,一点一点攀爬过他布满岁月伪装的外表,直达他千疮百孔的内心。

是什么让你不辞而别?

是什么让你忍辱偷生?

是什么让你掩住全身的光芒,蜷缩在自己的壳里?

桑阡用眼睛在询问,景澴用呼吸在回答,那起伏的胸膛,和那刀片运动的节律,竟然有丝丝入扣的和旋。

夕阳打在左脸,露出一半干净的脸,紫冉吞了口口水。

美大叔。

半张脸的美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