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坊我不会给你,影儿和此事无关,嗜梦也和此事无关,既然是你买凶,我反而要举报你去见官。”

“哼,你以为凭你们两人,官爷会信?”

小爹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笑忘哼哼两声冷笑。“怎么,你里面有人?不巧,我上面也有点熟悉的人——”

小爹爹看笑忘这不怀好意的笑,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来路不小,一时间也不敢妄言,只是哼唧了几声,扇着扇子去了。

人一走,红罗整个人都瘫下来,笑忘扶住她,轻声说,“红罗,到了这般田地,你该明白我和嗜梦是来帮你的——”

“扶我回房。”

这一句若弱柳扶风,让人心尖一痒,笑忘本能的觉得,这句话颇有歧义。

不会是想诬陷他图谋不轨,把他和嗜梦一并扔进大牢去吧?

这样一来这边的暗箱交易就没人多嘴了。

笑忘头脑里天人交战了几轮,最终想起了嗜梦的一句话。

通梦,首先要全心相信宿主。

笑忘抽了抽鼻子,硬着头皮,狐狸笑脸一舒展,“我的荣幸。”

食人血狸

红罗的屋子在顶楼正中,位子最好,去的人最少。

红罗不仅在做老鸨以后没有接过客人,就算当姑娘的时候也很少接恩客,虽说早已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但是身价还是摆在那里,明码实价标明这是个奢侈品。

此时,笑忘一推屋子,扶着酥绵的红罗入内,眼睛一抬,立刻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那屋子正中,立着一直不见踪影的阿牛。

“我检查过了,影儿没有出来过。”

“是我误会了。”红罗自己立好,把笑忘晾在一旁,“我以为真的是影儿跑出来了。”

“不要自责,大当家的,毕竟影儿确实——”

阿牛这一句没有说完,红罗眼睛轻扫了一眼笑忘,“你怕么,我这里藏着个妖怪。”

怕?

笑忘头摇的像拨浪鼓,哼哼,爷我也是只狐狸身,而且不才还是个鬼界重犯。

红罗看了笑忘那副贱笑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若世人皆能像你那样就好了,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周折把她藏起来。”

“你所说的那个妖怪,是不是就是怜郎斋那个半男不女的提到的食人妖女?”

“影儿不是食人妖女。”红罗眼睛通红,“那是有人栽赃,影儿只是嗜血,并不杀人。”

轻瞟了一眼笑忘,见他面色入土,红罗轻笑一声,“怎么,你还是怕了?”

“红罗姐姐能否明明白白把这影儿姑娘的故事告诉我听,我半是清楚半是糊涂。”

红罗给阿牛递了个眼色,阿牛很听话的出门去守着了,红罗请笑忘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在他面前,整了整喉咙。

“那还是我初为姑娘的时候——”

十五年前。

轻歌坊的老鸨在一排新买来的少女面前走了两圈,手指在龟公递来的单子上自上而下滑过去,那神情是慈祥无比。

少女们只是一个紧挨一个低头站好,任她像挑牲口似的一个个掰着脸掐掐胳膊。

龟公一旁提醒道,“百合自尽了,荷花赎身了,还有一个芍药逃跑了,被打断了腿,半死不活了。”

老鸨笑的仍旧春风,那龟公早就吓唬过这些新来的雏们,此时如此一说,更叫她们筛糠一般的抖——

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营养不良都没张开,跟干瘪的豌豆夹一般,也不知哪个打开是死豆,那个是饱满能榨油的。

老鸨尖着嗓子说,“我们轻歌坊的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历来是走一个来一个,能得到花名是你们的造化。如今三个空位,我只在你们中选最好的三个,记住了,剩下的我通通不要,你们都得去百花仙那些不入流的窑子去——那可就不是现在这般风光了。”

二十来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说话,老鸨给龟公一个眼神,龟公催促着下人带着她们顺着一溜去了大通铺的后屋。

那晚是红罗第一次看见大米,白白的大米。

那晚红罗就知道,这个名字不久后将离她远去了,尽管一个月后,她并没能成为前三而留下。

那晚红罗就知道,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回来,尽管那时,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二十几个孩子当中,红罗并不是资质最好的,也没有别人嘴甜,她面目表情甚至有些呆滞,没有一丝风月场所该有的伶俐。

所以她的落选几乎是无可置疑的,而她也压根没有留下的打算。

那天她站在大部队里,看着被选中的三个女孩被打扮的一新,各自跟了年长的姑娘开始学习,而自己即将和剩下的女孩们被其他妓院挑选,一路到最后,只能如轻歌坊的妈妈所说,去那最不济的窑子。

做一个游妓。

红罗只是在惦念,那里会不会有大米,白白的大米。

轻歌坊唯一让她留恋的,唯有如此。

那天孩子们都已经被塞上了车,天寒地冻,大家的脚簇在一起都是冰冷一块,车夫已经坐好,只等一声鞭响,她们就要前往那未知的命运去——

就是这个时候,影儿出现了。

而那个时候,她的名字,还叫做海棠。

红罗永远记得那个雪天,她站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像。红罗和其他脑袋挤出去看,只见她一身花衣,是个再美不过的美人——

如若不是她嘴角流下的鲜血,如若不是她空无一物的眼神,兴许她也只是和轻歌坊其他头牌一般的女人罢了。

可是那一天,在铺天盖地的雪白中,她嘴角流下来的血迹,嫣红的无法漠视。

轻歌坊终于又有了一个名额,海棠间歇性癫狂,于是轻歌坊需要培养一个新的海棠。

只是那时,车上的孩子们还不知道会多出这一个机会。红罗也不知,她只觉得影儿的脸很白,白的像大米。仿若被附身一般,红罗突然撩开车帘下了车,当所有孩子都不知所措的张望时,她一步一步朝影儿走去,走到她跟前,手抚上她的脸,擦去那血迹。

“你喜欢血么?我喜欢大米。”

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影儿一愣,然后温柔的一笑,尽管眼中仍然是毫无生气。“我两个都喜欢。”

老鸨缩着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看着这诡异又和谐的两人,一大一小,一个百般美丽却毫无神色,一个庸碌无奇却淡然自得。

“这个孩子,从今以后就跟着海棠吧,等海棠不能接客的时候,就给她开苞。”

三年后,影儿完全疯了,红罗成了新的海棠。她第一次接客的时候,正是十六岁。

“那还是我初为姑娘的时候,继承了影儿的花名,叫做海棠。我住进了影儿的房间,门口写着海棠二字,还画着一朵海棠花,我都不知道,那就是后来将近十年的我。”

笑忘放下茶杯,端起酒壶,为她满上,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开苞夜,是城里一个丝绸店的老板买走的,他人很古怪,听说喜欢玩些奇奇怪怪的花样——”红罗慢慢啄着酒,不似方才那般迅猛,也不似那训练出来的风情,表情反而有种落寞。

“我很怕,怕到哭出来,跟着影儿三年,你知道么,我好丢人,我居然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哭了——如果不是影儿突然闯了进来,我想我会把恩客踹到床底下去的,真的那样的话,我第二天就会被老鸨卖到窑子去。”

“她那时不是已经疯了么?”

红罗摇了摇头,“她只是变回了她自己,那只嗜血的妖精。”

“哦。”笑忘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倾听,而红罗酒杯空了,久久盯住那杯底的光晕,“不过你知道么,她当天晚上闯进来的时候,样子真的很吓人,满嘴是血,鼻子一直在嗅着什么,像一种动物。”

“血狸。”笑忘十分淡定的说,再没有解释的意思,红罗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

血狸,鬼界的生物,嗅觉极其灵敏,尤其是对血的味道相当痴迷,是用血喂养起来的生物。

影儿这只血狸,恐怕是大同世界灭亡,人间界和鬼界出现结界的时候跑出来的,因为自身的灵力成了人形,被划入妖的范畴。

“影儿那样子把我的第一个恩客吓跑了。”红罗笑着说,“然后她偷偷跟我说,第一夜,要留给爱的人,我说我大概没有爱的人,于是我给了和我一起入轻歌坊的伙计,第二天被发现后,他被打了一顿卖给了相公馆。”

阿牛。

笑忘恍然大悟又不好妄加评论,只能斟酒以掩饰尴尬。酒壶半倾,红罗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酒壶,“这些就足够了,我认真喝酒的时候,很容易就醉了。”

“那还是点到为止,我还要继续听下去。”

“其实,后来的故事很简单,你应该猜得到,我像所有青楼女子一般开始接客,慢慢有了自己的恩客们,然后慢慢往上爬,最后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故事就结束了——”

“你的故事结束了,那影儿呢?坏了老鸨好事,她这个疯子可以就这么逃过去么?”

红罗摇了摇头,“你干嘛问这么多啊。”

“不是你讲到这里了么。”笑忘屏住呼吸,一切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为嗜梦洗脱罪名,找出剥皮案的真凶,重点全在这里。

红罗惨淡一笑,说,“影儿失踪了,我以为她被卖了,结果一年以后,百花仙出了大事,买影儿初夜的员外死了——被剥去了皮。”

红罗看着笑忘的眼睛,“当时影儿正在喝血。”

笑忘全身一个激灵。

怪不得玲珑以这种死法出现在红罗面前,她可以那样镇定。原来这样的命案,早在十年前就发生过,而且那影儿,那血狸妖,就在现场。

“你确定上一次和这一次不是影儿姑娘所为”

“我确定。至少上一次,我确定。这一次,你不是也听到了怜郎斋小爹爹的话了么,阿牛也去检查过了,不是影儿。”

如若那小爹爹请的杀手就是影儿呢?

你太小看妖的灵力了,去杀个人再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对妖来说算什么难事?

笑忘有种爱莫能助的感觉,此等手法和做法,也只有幻界三灵能做到。

红罗一甩手腕酒杯横着飞了出去碰撞在床柱子上摔得粉碎,“我早该知道你与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你若出去瞎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把你杀了。”

笑忘嘿嘿笑了几声,权当缓和,“息怒息怒,我只是建设性的提出质疑而已,红罗姐姐,你可见过除了影儿的妖怪么——”

“你是在嘲笑我?”红罗眯着眼睛,眸子里都是怒气,“你当我在和影儿一起疯癫是吧!”

“不不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笑忘手握住了红罗想要避开的手腕,略略输送了些灵力,那红罗猛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笑忘,“这是?”

“这叫灵力,其实人类也有,只不过稍弱,这就是区别你们和我们的根本性区别。”

“你们?我们?”

“你们——”笑忘指指红罗和门外的阿牛,又指指自己,“我们,我,嗜梦,影儿——”

红罗猛地起身向后退去,笑忘一笑,桃花扇咔嚓一展,“怎么,换成你害怕了?”

“你也是妖?!”

“我个人成分比较复杂,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半仙这个定位。”笑忘说的风轻云淡,“所以我不仅不会嘲笑你,还很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听我说,影儿不是幻界的妖,而是鬼界生物私下人间成妖,她的灵力和行为不受幻界的神监管,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也毫不奇怪。”

“什么叫极端的事情?”

“这个么,说起来有点复杂,简单说来,鬼界的老大为了灭掉人间界,曾经掀起大屠杀,而血狸这种鬼界生物就是那个时候繁衍起来的,因为他们嗅觉灵敏,尤其是对人血。”

笑忘扇着扇子看着红罗脸色一阵发白,“所以影儿即便在人间成妖,也无法改变它来自鬼界的事实,而且——她生而即来的命运,就是食人。”

笑忘抿抿嘴唇,“所以那半男不女的小爹爹说她是食人妖女,一点都没错,只不过我们过去都叫它们,食人血狸,顺便说一嘴,它们最喜欢喝血,为了喝到最新鲜的血,常常会把人的皮,整个剥掉——”

红罗抱紧双臂,不住的战栗,笑忘扇子一收,试图笑的很轻松,却还是有些严肃的说:

能不能,让我去瞧瞧她?

公堂变法场

“罪人嗜梦,今就是升堂的日子,赶紧多吃口饭吧,不知道明吃不吃得上——”

班头将小半碗米饭推进来,嗜梦像尊雕像般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神圣的不可侵犯,班头摇摇头,叹口气走开。

这个时候,狐狸一定在努力周旋吧?

真是开门倒霉,刚刚入世就入班房,这一世注定不顺。

嗜梦头轻轻靠在墙壁之上,闭目凝思,那初升的太阳的第一缕金红照耀在第一根发丝上,暖意渐渐爬上来。

一切如此宁静,就像沉睡的村庄。

千里之外,一个沉睡的村庄也迎来它的黎明,村头户普通的人家,郎中早起拉开门,眯下眼——

门外黑影手还举在半空中,见郎中又是先知般预知自己的动作,手慢慢垂下。

“别拿那块牌子乱闪,每次都闪的眼睛疼。”

张先打个哈欠,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而对方也很识趣的就站在门口,还把腰间令牌特意用衣襟挡挡。

“难道又是老祖有什么馊主意么。”张先慢悠悠转过身摆摆手,“找别人去吧,我累了。”

“只是来与您道别而已,南边有事情,我要走了。”

那老祖和张先之间的信使毕恭毕敬的,仿若早已习惯样的姿态,张先摆摆手,“别把我当你主子那样伺候,我只是这届村夫。”

“是。”

信使还是习惯性鞠躬,抱拳相向,“老祖最后让带给您句话,虽然任务失败,但是你还是有份苦劳,下次您去鬼界入世的时候,老祖会尽量安排您和琥珀狐狸见上面的——”

“恩。”张先声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抬头望望朝霞,噤噤鼻子,“你南下还是为追那两个人么,他们二人够辗转的,你也跟着忙。”

“您明见。”信使微微笑,“今是重要的日子,怕错过时候,下次回来再向您汇报。”

“最好就不要回来——”张先很明白,他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估计是带着更大的麻烦。

那肯定是和那不可言传的五角星有关的大麻烦。

涉入其中,他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望再见琥珀狐狸面——

张先始终没有转过身,听着那信使风般的速度走,才默默心里句。

你们二人,也要保重啊。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笑忘终于见到传中的影儿。从夜三更到黎明,他就在轻歌坊的地道里辗转反复,被绕的头都大,才终于达到“囚禁”影儿的密室。

终于明白那阿牛为何失踪那么久,来去密室次,可不得好几个时辰么?

别普通人类,就算是他个半仙来去么遭,也要破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