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直到,直到锁灵台上,他的主人一步一步走向了了那吞噬着一切的井口。

张先欲投身的一瞬间,琥珀狐狸终于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他一直在等待的,原来是这一刻。

张先说他是为了封存这个秘密的第一个牺牲者,因为他永远的留在了鬼界血池之中的那个锁灵台上,成为了新世界六大鬼差之首,那个最神秘的存在。

他只能在每一次张先轮回转世过一遭鬼界的时候,感受他的气息,那时那刻,虽然不见,却能感觉到互相期盼的视线。

主人说他最喜欢轮回入世。

琥珀妖狐知道这是他最温润的谎言。

一个神,怎会喜欢轮回转世,怎会喜欢平凡庸碌,怎么会喜欢生生世世的忘却又记得——

他只是喜欢他的狐狸。

如此罢了。

多年之后,天下大变,五灵聚首,为了寻求那第二道封印的真相,我才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我的狐狸。

那已经是七百年之后,仓皇九世,花开花落。

而你的身早已被望拿去了,连同那琥珀眸子,那大红袍子,那白皙的皮肤。

行走人间那么多故事的男人,他叫笑忘。

井口上飘忽不定的灵,才是我的狐狸。

而此时此刻,就连着唯一残余的灵,也将要被那苏醒的五极之灵撕扯的粉碎。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的狐狸?

廖倾奔去了北方,轮回之祖去了轻歌坊,他们在阻挡土极之灵和火极之灵的苏醒——

这一次的命运轮回,任是谁都无法阻挡。

可我的狐狸,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站在锁灵台上,感觉到你已经气若游丝。

我们走吧,该来的总归要来,我们都不是英雄,我们只是这世界芸芸众生的一粟,我们不需要像望那般伟大——

我们不要再坚守了。

谁都不知道你的付出,除了我。

谁都不知道我的等待,除了你。

这世上快乐的人那么多,却不知道是谁在为他们的快乐而痛苦。

于是我来带你走,我来带你走。

不要再去顾及对错是非,不要想什么大局天下,我们就是一个普通的郎中和他喜欢作恶的小狐狸而已。

而已。

你轻轻叹了一口气,微笑,“主人,知道我为什么把自己的身给了望么?知道望为何会独独留下你的这段记忆不曾剥夺么?”

我似乎已经知道答案,只是那真相太残酷,无法说出口。

连想都不能。

——因为,当我封在这井口的第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灵已经与魑魅融为一体。

张先细长的手指摸上他的脸,尽管那只是透明的灵,一丝肉感也没有,一闭上眼,他却总能想起和他缠绵的那夜。

“知道我为何独爱看诗集么,小狐狸。”张先此刻是如此温润如玉,那眸子是那般暖意。

因为啊,最开始发现你的时候,你蜷缩在一本诗集的两页纸之中蹭来蹭去,瑟瑟发抖。

一边说着,张先跳进了洞口,那肉身嗖的被吞噬,飞到了鬼界奈何桥边等待着灵。

而这个灵,此时此刻,正与狐妖无限交融,再不分离。

如若有一天,有一个无聊的大人物想占用我的身子,我十分乐意。

只是我的皮囊不如小狐狸那般美艳。

不过若是你顶着这身皮囊去了人间一个叫神隐村的地方,南边有我的一间草屋,你可以冒名顶替住在那里。

院子里的小药炉已经烧干了,药香四溢。

一本诗集被风吹开,我忘记了,那是哪一页。

前生 ...

躯是什么?

躯是记忆,是轮回,是过去的过去,和未来的未来,是某一天我看见你的眼会觉得曾经凝望过,是有一日我记起你的微笑倍感温暖,是我虽然死去,却知道来世将与你一并同生的期待,是让我们勇敢面对死亡的资本。

是让我们为了爱抛弃一切,又为了一切抛弃爱的,玄之又玄的存在。

你问我躯是什么,在你苏醒的每一世。

如果你还记得我,我就会如此说。

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对于永无终结的生命来说,计算光阴成了笑谈。

我只是终日漂浮于世,做着那高高在上的祖。

我不知我为何而存在,也不知我因何而伟大。

我的存在和我的伟大似乎都是被迫写进了我的命运,然后我遇到了你。

你那时还是个小女孩,额头上火莲花盛开的图案,那么有朝气。

而我已然苍老。

那是我为数不多下界去的时候,因为有仙人禀报说,自然界衍化出的新生物,人类,已经有了自己的群体、语言、城市、文化——

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才知道这传说中的“人类”,是以怎样惊人的速度进化着。

你的微笑和我认识的所有神仙没有两样,你说话时闪烁的青春却智慧的光辉让我时常错以为我身在大同世界。

你自然与花鸟鱼虫不同,你有思想,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说:

你就这么突然出现固然让人惊喜,可你如果也是如此突然就消失,也很让人失落。

我不清楚你这算是什么思维,但是额头盛开的火莲花,成为我一连几天眼前挥之不去的图案。

我想我是一见钟情。

我,三祖之一的望,竟然无缘无故爱上一个人类。

而你只有不到百年的寿命,然后你就由此永恒的消失,什么都不剩。

你也许从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惧,突然有一天,你不再有思维,突然有一天,你没有了。

纵使我在奈何桥边等你生生世世,莫奈河水中也终不会有你的倒影。

我只能爱你百年,然后你就在我的记忆中定格重演。

这是如此的悲哀,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躯”的意义。也许魑魅说的没错,当你们这些人类有足够的思想和途径得知“躯”的存在的时候,你们会不顾一切的来夺来抢。

不死,轮生,这是生之贪恋,谁都说不出对错是非。

只是那随之而来的灾难,是我们的良心极限,还是你们整个物种的覆灭?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敢想。

而你竟然有那般能耐,能让我看见你的笑容,就可以忘记这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物种的高低,生命的贵贱,如果生存也有先来后到一说,如果命运始终写在了最开始的那一页,那还要我们庸庸碌碌作何?那我为何还要遇上你,爱上你?

梦,我爱上你,是我的死结,因为你我才明白我生存的意义,也因为我对你的爱,我不得不做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

我一己之死,换天下众生。

我在每一个人的重生中活着,尽管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

因了你的爱,我学会什么是大爱。

原来我如此爱你,所以我把自己给了天下,而错过了你。

源生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回来,望。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从我被你囚禁在大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你太傻了——

如果我早知道我的出现会让你放弃了自己的躯,我愿从没见过你。

反正我也只是一个最最平凡的人类,所谓痛苦,不过百年。

而今你如此残忍,让我在永世轮回之中,期望,失望,绝望,一切重来,翻来覆去。

你只是仗着我爱你,你只是仗着我不会忘记。

所以你这么任性的这么无赖的这么愚蠢的这么幼稚的走了。

——望已经将自己给了全天下,你打算怎么办呢,嗜梦?不如都忘了吧。所有人都忘了。

是的,所有人都忘了,可是那又如何。

众人皆忘又如何,我记得。

我要为你而坚强,你可以挥霍你的生命,我也可以耗尽我的轮回。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从未离去。

我就这么等你到了百年,那时我已经是个白发的老妪,我不知道你若还在会不会笑我衰老,我不会嫌弃你太年轻的,望。

虽然你总说我像个孩子,其实你才是个孩子呢,我的望。

我走上奈何桥的时候,源生的转世轮回之祖在等我,她说,

看你痴念若此,我实在不忍,我可以违背天理,从你的记忆中抽出有关望的那一部分,成为他新的躯。

他的灵力一直保存的很好,他的身子因为躯空而流失了,但是我已经找到了替代品。

怎样,我可以造一个望给你。只是,你永远不会记得他是谁。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我却给了个简单的答案。

于是我要忘记你了,我的望,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追寻。

纵使我不记得我爱的是你。

我会一直这么记得。

不记得他的皮囊,不记得他的声音,不记生离,也不记死别。

只记得,我爱他。

等待比寻觅更痛苦。

我宁愿在无尽头的路上狂奔向你的幻影,也不愿在你的墓碑前擦拭你的墓志铭。

于是我来了,带着对你的爱,和

没有你存在的记忆。

我一向不理解魑魅的野心,狂野的像个毫无心智的孩子。

我也一向不理解望的献身,理想的像个从没受伤的孩子。

可他们明明一个拥有全天下的心智,而另一个为了全天下而受伤。

我就这样被他们夹在中间,我是源生。

永远保持中立,却还是被拉入这变革的漩涡,我不知道我究竟得罪了谁。你到大同世界走一圈,无论哪只阿猫阿狗,谁敢说出我丁点不是?

后来我被这两个无耻之徒连累得自化为轮回之祖,灵力退散,脾气见长。

你们不能怪我,这世上捣乱的死的死封的封,只剩下我一人为他们背黑锅,幻界鬼界人间界,三姑奶奶八大姨都要我来烦心。

孟婆说我更年期。

我觉得有点这个意思。

不过按照神的活法儿,估计这一更也要上千年。

其实我不聪明,魑魅有点小聪明,大智慧的是望。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这么就没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计划,不让老娘知道也好,乐的清净。

我只是按照他的吩咐,时间到了就从嗜梦的躯内分离出一部分。

时间到了就把琥珀妖狐的身子“借用”过来。

时间到了就把他推下界去积功德。

对了,那时候,他也应该叫做“笑忘”了吧。

奶奶的,笑忘,老娘警告你,不要总来问我九百九十九朵桃花盛开会发生什么——

这是你自己给自己留的伏笔。

老娘,我只是个画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