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十年沉渊

作者:四木

文案:

谢开言是南翎国“御羽一族”的预备族长,爱上了白衣王侯叶沉渊,自愿脱离世族,入华朝做氓隶小民。刑律堂族叔谢飞得知后大发雷霆,将她流放到西北边境。娇惯的开言忍受三十刑杖之苦,穿过荒漠渡过百花毒瘴,遍体鳞伤来到叶沉渊面前。此后,南翎国与华朝发生战乱,谢氏一族在一夕之间被覆没殆尽,谢开言下落不明。

叶沉渊历经十年艰苦重整华朝势力,手拥兵权自立为太子,离九五之尊只差一步。正值他迎娶理国公主前期,有“炼渊”之称的苦寒极地传来消息——有人炸开了冰川底层,放出了被他囚禁在冰墙里长达十年的谢开言。

天下始乱。

一句话简介:十年前,她心盲,只看见了他;十年后,她眼盲,却看清了整个天下。

沉睡

浮生一梦锦衾寒,杏花春雨笑流年。

第一章沉睡

华朝北端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积雪,肆虐寒风,致使方圆百里的山脉陆地荒无人烟,只剩下云雾似的雪粒,飘舞在茫茫昼光之中,映照着一面澄澈透亮的冰墙。

墙内有个人,她面对寂静辽阔的雪川地形,孤独地站了十年。

冰川底下是个晶莹剔透的世界,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蜂蝶,没有黑夜,没有四季。光线像一张银色的幕布,扣在苍穹上,降下一片雪亮,盖住了所有的角落,没留下一点阴翳。

太冷太亮的地方,不适合万物生存,因此北疆百姓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炼渊。

静寂了快十年的炼渊,在安开三年,突然被一批来访者打乱。

简行之冒着凌厉北风,花费极大力气走到冰川底,站在了平整如镜面的冰墙前。一股阴冷寒气扑面而来,似犀利小箭穿透重重锦衣,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真冷啊,拿叔,这里面居然还关着个女人。”

简行之跺了跺脚下的鹿皮靴,将身上的貂裘拉紧了些,见呼出的气息已然变成冰雾,又用袖口捂住了嘴。冰绡流云缀饰的长衣广袖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咳嗽一声,随即垂手站直,勉力维持没落南翎国的王侯贵气。

身后随从拿奴在寒风中佝偻住身体,尖声问道:“二皇子,你还冷么,可要老奴再拼缝出一张毯子?”他的背后系缚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压在他的驼峰上,远看犹如一座青紫的山丘。

虽是号称为仆从,然而主人露出瑟缩冷意后,他仅是口中殷勤询问,手中并未有所动作。

站在他身前的简行之自是不知,也未见着他眼中流淌的浊光,以及枣皮似的脸上憋出的丝丝狡黠笑容。

简行之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块状冰墙靠着雪峰站立的,像是用刀雕琢出来的突起,乍一看两者浑然一体。但在冰墙四周,有三指粗的锁链洞穿四个角落,将它牢牢捆绑在三丈见远的雕砌的冰柱上,使被缚之人生出翅膀也难以逃离。

风越过,掀起简行之的玄色袍底,带动冰柱上的铁索叮当作响,粗粝的声音像是冰刀刮在人骨上,渗透的凉气就这样延伸至他心底——倘若不是站在雪亮冰川下,他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阴曹地府,亲眼目睹冰中之人历经九重劫难。

炼渊与炼狱仅一字之差,却无优劣之分。

“她是谁?为什么锁在这里?”简行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内静止不动的人影,喃喃问道,“她是活的么?”

“活的,不过离死也不远了。”拿奴阴恻恻地笑着,尖利的声音穿透了雪云,响彻在辽阔川地上。“她叫谢一,被锁在这里是她的报应。”

简行之听后挥袖扇走纷乱飘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视野。这次他看得极为清楚,眼前唤作“谢一”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周身被白雪棺裹,黑发如瀑,眼帘半阖,所露的半轮乌瞳垂视脚下,冷若琉璃,泽注冰晶。她的容颜历经雪藏冰封,仍是鲜亮如生。身上一袭华美礼服犹如繁复海潮蔓延至脚底,遮住了她的裸足,仅是溢出趾间紫色经络,像是披挂着伤痕。

简行之第一次瞧见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迈出几步,突然察觉到脚底冰川似乎在颤抖,连忙顿住了身形。

轻微喀嚓声时续传来,极快淹没在凛冽风中。

“拿叔,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不放心地问。

拿奴尖越嗓音又应声而起。“回二皇子,老奴没听见什么,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华朝的追军吓破了胆罢?”

简行之自幼信从拿奴,听他出言刻薄也不以为意,只是哂笑一下。“可能是我多心了……”大风突地刮过,搅动冰墙四周的锁链剧烈作响,他吓得退后几步,险些压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惊,这四根铁链大有来头,采川滇地铁冶炼而成,寻常外力斩不断它。”拿奴伸手托住简行之的后腰,将他扶稳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掸走尘污,“叶沉渊就是怕谢一挣脱了束缚,才花费巨力将她困在此处。”

简行之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块状冰墙完整如初,一点也没裂缝。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女人。”看着谢一安静的容颜,简行之眼里涌现出一股悲凉,如同山川脚底的风声刮在他的心尖一样。“我在南翎国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看过这等离奇之事,要将一个女人困在冰柱之上。”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肠,比不上这世道的豺狼野心。”拿奴嘿嘿一笑,冷声道,“谢一不除,叶沉渊难以高枕天下,这点利害关系,他比谁都看得透彻。”

简行之默然。

叶沉渊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剑插入了他的心脏,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寒冷,那种突起的战栗沿四肢百骸疾走,他除了极力控制身形,也只能沉默应对拿叔。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经有三个国家:华朝、南翎、北理。可如今只余理国在北方臣服,留得片刻喘息机会,他的国家南翎国已经不复存在——只因近七年来,叶沉渊挥戈南下,一举收复前华朝散落疆土,并吞没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陆之乡,南翎国。

简行之并不知道十年前三国鼎立的局势是怎样的,自他记事起,宫廷之中总是不断传来奏报,引得父王与皇兄愁眉不展。

“启禀圣上,华朝沉渊公子带三万兵力突破楚州防线,直逼闵越两地。”

“启禀圣上,华朝太子叶沉渊驱动十万铁骑踏平肃、涪、云三州,引以为后防,实力已逾我国左骑盖将军之上。”

“禀,禀圣上——叶沉渊提点三十万大军陈列湖州城下,即刻将要攻城!”

国破之日那名小校的声音惶急惨烈,句句萦绕在雕龙玉栋之上。简行之记得,当日的父王降阶走到丹犀前,脸色遽变,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一头载向了太宰脚边。十年来,叶沉渊的封称由白衣王侯升为华朝太子,手段愈见凌厉,野心日益扩张,极像一道阴暗的噩梦盘桓在南翎国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简行之,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长大,亲眼目睹国破家亡,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身为皇子的责任感,就这样带着满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远,一路流离失所,却又无计可施。

脚下冰层持续颤动,简行之注视着谢一容貌,仍好奇地询问:“拿叔,你先前说,她被关在这里是她的报应,这是为何呢?”

拿奴眯着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说道:“二皇子听说过谢族吗?”

简行之冷得抱臂跺脚,道:“谢族?就是本国的那个御羽擅射的家族吗?”

“正是。”拿奴嗤笑,“这谢一就是御羽一族的预备族长,十年前看中了叶沉渊,自愿脱离世族入华朝做平民,谁料叶沉渊弃她不顾,将她封在了此地。之后,华朝与我国争战,圣上派谢族为前锋抵御,谢族尽出精良弟子,使长弓远射,怎奈少了领军人物,不出两年,被华朝军队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溃败得不成样子。圣上大怒,下令倾覆谢族,接管族内原来私置的人马,刚整治起来,又遇上了叶沉渊的骑兵团,两彪人马战在一起,谢族少年兵敌不过叶沉渊的铁骑,彻底衰亡了。从此后,南翎再没谢族人,圣上也不许有人提起这段往事。”

简行之听后默然,呼出口气,成冰雾状散开。似乎除了叹气,他也说不出什么。

南翎谢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也亏拿奴久侍宫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内容。简行之偶尔听见谢族故事,也是身为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后,面带着极为不齿的神情提起来的,那种鄙夷,如同秋后凉雨的鄙夷颜色,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心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敌有叶沉渊,以铁腕行军使南翎人望风詟惮;内乱有谢一,因抛家去国致使谢族群雄无首,未能承担起辅国安邦的重责。

大哥曾经对他说过,谢族生来就是南翎国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乌衣台建族,起着辅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宫中内帏处决不了的事情,交付给谢族,一定能妥善处置。历代国君仰仗于谢族才能,放心将权限下放给族人,谢族也不望所托,年年训兵,推荐出大批优良弟子。

传闻,谢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贵、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职业。每一堂前设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唤为谢一、谢二,直到二十。转为下堂时,再唤为羽一、羽二……如此类推下去。

那么,这名唤为“谢一”的女孩,应该就是谢族五万弟子之首了吧?

简行之心想。

他再抬首看了看眼前飞雪迷茫的冰墙,视线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谢族的故事。如今的乌衣台荒草离披,如果不是残存着一座偌大的城池废墟,他甚至还会以为,曾经屹立在这里的擅射家族只是个传说。

一蓬白色的雪团激厉飞出,散落在风中,打断了简行之的回忆。

拿奴弯□子,迎着风啐了口,灌进满嘴冰雪。他似乎还不解恨,攒起脚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团雪朝着谢一那边的冰墙飞去。

“谢一,你没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遗弃的滋味好受么?十年了,谢族早就灭亡了,族中弟子沦落为乞丐,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墙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来。”拿奴阴沉沉的嗓音犹如夜枭聒叫着,“莫不是老天也厌了你,借着叶沉渊的手来惩治你,让你一生活在别人的笑话中?”

简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别再骂了,她是为了感情才落得这种境地,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拿奴翻了个白眼,道:“二皇子不关心自己的事,还来替这种人叫可怜,莫非是昏了头罢?”

简行之怔忪站立,而后惊叫道:“对啊,拿叔,我们是逃难出来的,快走快走,别耽误了时辰。”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着谢一的冰墙剜了一眼刀,慢慢转过身,朝着风雪走去。

简行之裹紧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过炼渊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国吧?不知道现在大哥怎么样了,被华朝的追兵冲杀一阵,他带着那些侍卫还抵得住么?”

“二皇子莫慌,我们先到理国再想办法打探太子下落。”拿奴尖刻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味道。

简行之边走边叹:“好吧。”

两人走过的足迹很快淹没在雪中,声音也逐渐消失,但站过的地方,冰川喀嚓断裂,越来越疾越来越响。裂缝向着面墙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还静止屹立着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纪的青年公子着宝蓝锦袍,拢着厚厚的对襟银扣裘衣,眉眼上罩着一层冰霜,然而又似带了点离愁。他俯视冰川地底,看着脚下两人远去,没说一句话。

喀嚓声连绵响起,冰川拱成碎玉桥面,一块块地浮动着。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么也没看,径直朝着谢一走去。近了,终于面对面地站着,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两色镜,照亮了他们的音容。

一萧索,一沉默。

一悲伤难抑,一无知无觉。

青年公子抬手摸向冰墙,顺着冰冷的墙面拍打,似乎在叩关问友。他轻轻地咳嗽,笑道:“谢一,你听,连南翎国最低贱的太监都能讥笑你,你该醒醒了吧?”他将手撑在墙上,低头咳嗽了声,再笑着说:“哦,忘了告诉你,那叶沉渊明天大婚,即将迎娶我国国君视为珍宝的公主,李若水。”

破冰

敲打许久,凉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脉,身着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来。一两点血花喷溅到冰墙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泪水滑下。他还在一掌掌地击打着,似乎感受不到脚下更激烈的断裂声,冰块碰撞声,那么专心。“你怎么不说话啊,谢一?你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是怎样想的?”

可是冰墙里的人垂视脚底,形无所觉。

他惨笑:“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公主一旦嫁过去,就等于我们理国自愿臣服在叶沉渊脚下……”

不光是他在惨笑,整个雪川都在陪着他呼号。倘若有理国人来到此地见着这番光景,怎么也不会相信,平素温文尔雅的“无忧公子”,会在这里无声哭笑。

人道聂宰辅的公子聂无忧“接物待人如春阳之温,声言笑貌如时雨之润”,这么光风霁月、宽和温纯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忧愁的,因此推崇起来,都唤他为无忧公子。

此时,冠名为无忧的聂家公子面临雪川独自神伤,仿似要击碎冰墙,唤醒谢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伤,因为南翎亡国了,仅剩的两位皇子败走中原,且战且退,眼看着要进入北理国;理国作为他的故土,情势也是岌岌可危,华朝铁骑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导致理国分崩离析,重蹈南翎旧辙。

他的国君心存畏惧,将国内第一公主李若水送与叶沉渊做侧妃,用联姻计策来缓解华朝虎视北理的压力,他不甘愿退避,力主父亲上书议政,呼吁北理民众上下一心共同御敌,却落得“官阶连降三级,巡查边疆”的惩治,父亲也因此气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亲逝去,聂府也就没落了。但他的主战愿望还存留着,他积极奔走,无盟军支援。苦苦支撑一阵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谢一,十年前曾战胜过叶沉渊的谢一。她的名字淹没在历史尘烟里,逐渐被人忘记。但是他想,只要她还活着,联盟之约就有希望。经过多方打听,在猎户中寻访消息,他终于知道了,她在这里。

风雪在怒吼着,地底崩塌的力道越来越大,摇晃着整座冰山,眼看顷刻就要将它撕裂。

“公子!公子请放手!这里快被炸开了,请随属下避一避!”

远处平坦的冰面上跑来两道蓝衣人影,均是一样装扮,脚底还有些打滑。他们冲到聂无忧身后,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后拖拉。

但他们的公子还在执著地捶打着,风雪声卷进他的嗓音,呜咽了一些颤抖。“我不甘心将理国拱手交给叶沉渊……谢一,倘若你还有知觉,就出来帮帮我……”雪花飘落在他头上、眉峰、肩膀,将他装扮成一个白色的雕塑。那两名下属急了,齐齐跪在颤动的冰地上,大声道:“公子,你就是不挂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聂宰辅想一想啊,倘若宰辅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一定不会含笑九泉的!”

聂无忧转头,嘴角泅着一团血水,索然道:“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他退后两步,随着碎裂的冰川摇晃着身形,伸出的手指却无比坚定地指着那道冰墙。“这个人,一定要放出来。”

一名下属惶然道:“禀公子,我们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围挖了条隧道延伸进冰墙底,放下了攒积五月的火药,这才能撼动千年成形的冰川。脚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过了不久,谢姑娘就能从墙里出来了。”

聂无忧目视岿然不动的冰墙,冷然道:“我要亲眼看着她醒过来。”

两名下属忽然左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架住聂无忧腋下,齐齐运气一拉,将他带离了险象环生的裂川前。聂无忧沉脸欲唤,大蓬白雪扑面而来,遮断了他的话语。与此同时,巨大的断裂声轰然响起,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硬生生将坚硬的冰峰一劈为二,使得中间的裹墙无声分开,露出了谢一浇灌着冰雪的棺椁来。

“谢一!”聂无忧纵声疾呼,怎奈架住他的属下是个中好手,才一眨眼功夫,就将他拖得远离了冰川。

原本如同一面地镜的冰川急速裂开,火药的爆炸声闷在地底,震碎了一些骨刺,尖锐地凸了出来。弹子般的声响连绵跃起,带动几处裂缝越扯越大,这个时候,竟然从缝隙下传来清晰的流水声。

而谢一那道银白色的棺椁直接坠入缝隙中,咚地一下溅回声响。

聂无忧的面色变得比雪湖还白。左边的下属迟疑地说:“糟了,公子,这冰川底还连着地下海,谢姑娘的棺椁掉下去,怕是要被水流冲走!”

火药的威力不容小觑,滚荡的流水声能证实这一点。顷刻间,银白色的棺椁已经不见了。

聂无忧挣脱下属的钳制,拉拢了裘衣,急声道:“赶快去找!”

下属仍在迟疑:“去哪里找?”

聂无忧当先朝着炼渊东方走去,道:“顺水流的方向找到汇集处,就能看到她了。”

冰川地形较高,由西至东走向,诸多水流在地底蜿蜒奔腾,最终会汇集到一处——延泽内陆海。聂无忧带着两名下属,扣缰疾驰,一个时辰后赶到了延泽的源头。

清雾缭绕杉丛,蓝天倒映海面,三色澄碧,和风阵阵。海畔风景怡人,却唯独没有驻足观赏者。这里的煦温与炼渊的寒冷截然不同,纵使走在嶙峋山石上,亦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轻暖。

潮湿、白沙、断壁,没有一丝人烟。

两名下属纵马踏上沙石连接的山道,正待搜寻谢一踪迹。

聂无忧面海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不用找了,她已经走了。”

延泽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方逐渐变宽的山道,从黄褚色的沙面上清浅走来两道脚印,经阳光拂照,已经形成极轻极轻的泥塑痕迹,聂无忧需要蹲□仔细查看,才能寻得到一两点端倪。

下属凑过来探了探,道:“这位谢姑娘看着功力不弱,如果不是海水扑上沙石里,她走过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脚印。”

聂无忧闻言点头,第一次在唇边绽开了微笑,如同料峭春寒过去,新花初乍,端的是和穆风轻。然而笑容未落下嘴角,他想起了什么,却又蹙眉不语。

属下瞧着聂无忧眉峰上慢慢聚集的轻愁,纳闷道:“公子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不妥的事情?”

聂无忧当即站起身,牵过马匹,纵身上马,朗声道:“必须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属下面露不解之色,依言拉起马缰。

聂无忧淡淡道:“叶沉渊花费力气将谢一困在炼渊,不可能没有留下卫士守护在川外。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远在汴陵的他接到传讯,不出两天便会知晓一切。依他性子,一定会派出暗卫追杀我们,所以说,我们还有两天期限逃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属下连忙让出道路,恳请聂无忧先行。聂无忧策马奔驰一阵,冠束下的黑发迎风拂起,散开成一湾岑岑残影,无论怎么迎着阳光,他的面容都带了些阴翳,只是驰骋到最后,他似乎想开了,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要放出了谢一,叶沉渊必定有所牵制,我也不虚此行。”

炼渊位于华朝北部,面临理国疆域,仅一山一郡之隔。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不断传来,改变了冰川底地形,使凝滞的水流开始觉醒,奔腾走向延泽。落脚在百里外的山村都能感受到地底的轰鸣,一些猎户架起雪车,吆喝着猎狗跑快点,不出半个时辰就看到了断裂地带。领头的队长当即停下车,从暖箱内取出一只耐寒的白雁,在它脚下绑上一道密封的布帛,振臂一甩,送着它飞向高空。

白雁初遇寒风,翅膀几欲折损。它艰难地掠翅低飞,适应环境后,头也不回奔向温暖的南方。飞过冰地丘陵,飞过连绵高山,飞过垒田军营,终于在宁州边境降落,驿馆通译将它抱起,解下脚底布帛,转换到另外一只通体纯色的一羽白鸽上,再鸣哨将白鸽送了出去。

白鸽翼羽尖削柔软,顺风振翅,飞行速度极快。第二日申时,它已经赶到锦州都城汴陵,直接飞入巍峨宏大的太子府。

汴陵太子府不在禁城内,府制已逾皇宫。宫阙千间、殿宇连绵、斗拱飞檐、兽脊鳞次,外观骄横跋扈,俨然直指紫薇天外;高城深楼、亭台水榭、秀苑奇林、良木佳石,内中各具千秋,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对滑翔而过的白鸽视而不见。

鸽子飞过白玉筑基的重檐庑殿,停驻在垂藤紫花架上,低头梳理羽毛。

一道水红袄裙身影静悄悄走近,手持羽扇,灵巧地扑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道清亮而又压抑了力道的声音,正急急唤着:“公主!万万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信鸽!”

鸽子受惊振翅飞走,那道娇俏身影也随之转过来,跺了跺脚。“容娘,你做什么那样大声!吓走了鸽子,我怎么见着殿下嘛!”

说话的少女撅起嘴,头戴银貂压花小帽,撒落下星点流苏,轻轻晃荡在艳丽容颜之旁,当真衬出花朵一般的年纪。身上的衣饰镶金嵌玉,是北理特有的样式。单看她内罩的窄袖短襦,质地考究,雪白如雾,即知出处不凡。

她扬起羽扇,不断击打脚边高株大丽花,扬声道:“容娘你太坏了!我不依你!”

冠名为容娘的女子大约三十多岁,姿容清丽,此时抿嘴而笑,拉着少女的袖子,细细地说:“唉哟我的公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换礼服?再过一个时辰,公主在正殿上便能见着殿下了,那时行过升拜之礼,成了太子嫔妃,公主还愁什么见不到殿下圣面?”

一席话说得理国公主李若水低下头,俏脸生辉,压下枝傍花丛,无需向胭脂丽菊借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李若水有三宝:萝莉、眼泪、易推倒

大婚

汴陵太子府占地宽广,内中格制朝务与皇宫不差一二,都城百姓看着府院拔地而起,历经十年,规模愈建愈大,几乎占走了半边日色。从此都城再有冤屈或不平之事,百姓们都会说:“这朗朗乾坤,太子脚下,怎生容得你作乱,难道不怕理法吗?”

尊崇的是“太子”而非“天子”,这等说辞,耳明者一听,便知缘由何起——

当今圣上风烛残年,久病卧榻,全靠太医院进献的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宫中皇嗣全部衰亡,嫔妃忌惮瘟病,走避寝宫,致使出现朝中无臣六宫无主的局面。圣上无力重振朝纲,思前想后,竟然还政于敌,恢复了华朝皇裔之正统。

只因四十年前,当今的圣上还不是皇帝,只是监国辅政的皇叔。他将弘毅太子及后人诛杀干净,夺取了政权。叶沉渊原属弘毅太子嫡孙,幸亏有皇太后庇护才逃过一劫。二十年过去了,华朝内乱不断,吏治黑暗,圣上只图享乐,夜夜醉卧美人怀,终于导致朝政昏聩,几近倾覆了帝业大厦。正当危急之时,宫中太傅、宰相、尚书右丞联名奏保,举荐了文武全才的叶沉渊。叶沉渊彼时只有十七,恭听帝谕,削爵为民,退避海外,人称“白衣王侯”。圣上碍于文武百官死谏的情面,被迫起用叶沉渊,只拨三万军马作为前锋。叶沉渊带兵东征西战,以首战发迹,力量逐渐壮大,十年来收复华朝所有散落疆土,功绩震慑朝野。圣上身体逐年衰微,兵权旁落,曾趁宫宴之时发动暗杀铲除叶沉渊势力,怎奈叶沉渊先有提防,反宾为主,提剑闯入中宫,威逼圣上拟诏,定下太子储位。第二日,宫中人脉大幅换动,叶沉渊嫡亲禁卫纵马进入皇城,带剑守护正宫四门,名曰振兴帝制、稳固皇族,将华朝乾坤翻转了面。

此后,叶沉渊加冕为太子,徐步走进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前弘毅太子府,增其旧制,开创了现在的中兴局面。

太子府东侧有座特设宫苑,取名为“合黎”,寝宫、议殿、暖池、花园一应俱全,移植秀丽花木,将它妆点得如同仙台天池。李若水第一天坐着辇车进了太子府,看到她的专属别苑,曾十分不解,为何太子殿下取了这个名字。府内极受宠信的齐昭容掌管后宫事宜,与她贺宴时,笑着对她说:“公主的闺名唤为‘若水’,当真是好听至极的名字。我告诉殿下时,殿下却引以为‘弱水’,取我朝《尚书》释意,说是‘禹帝引导弱水至于合黎,解救黎明百姓’,所以我思量着,殿下那是看重公主,特意给公主安置了这个名字。”

齐昭容的笑容清浅,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一张秀美的脸落在翟扇后,明黄的宫灯光晕散下来,竟是朦胧迷离,如同带人走进曲径深幽的大花园一般。

李若水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由得泛起涟漪。若水一名谐音弱水,理国的无忧公子可对她说了,女孩儿叫这名字,应该让人怜惜,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里,就变成了需要疏导的祸水呢?

她不懂。

那晚,李若水并未见着叶沉渊人影,却对语风玲珑的齐昭容印象很深。宴席散了,齐昭容将她夸了又夸,才带着十对宫娥款款离去。李若水怔怔地坐着,容娘替她卸妆梳洗,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主最好不要与齐昭容过于亲近。”

李若水自然信服容娘。容娘是陪着她从北理走嫁中原的女官,在理国内帏走动将近十年,有关华朝的文化、风土人情、典章制度都是由容娘传授的。理国都城伊阙到汴陵太子府是个漫长的距离,容娘在辇车内一遍遍替她梳妆,一遍遍讲解着华朝的那些诗句和故事。

容娘说过:“华朝的女孩儿喜欢读诗书,还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公主如果进了太子府,切不可玩玩闹闹,引得府里人笑话。趁着这个车程,容娘斗胆进言,请公主多学习下诗书。”

李若水听得昏昏入睡,容娘将她的秀发编成四股发辫,戴上珠玉簪饰,顺手塞给她一本书。她百无聊赖翻开,净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着《桃夭》对她说,华朝的女儿长得还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万分之一,不过,进了夫家门,对女儿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李若水点点头,记住了她要“宜室宜家”。

经过数日辛苦,一行百人队伍终于临近太子府。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洞开,夹道侍从宫娥恭迎,容娘持着她的手,于辇车内细细叮嘱诸多事宜。她从流苏秀帘缝隙处偷偷张望,才知晓殿下为了她的到来,安置了偌大的排场。容娘在耳边高兴地说:“看来殿下很看重我们公主呢,竟然派了内宫之主前来迎驾。”

当时她与齐昭容见了礼,由容娘扶持,迈步进入巍峨正殿,第一次见到了玉阶上的叶沉渊。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长裾广袖,上面用朱、白、苍、黄、玄五色丝线走绣着精致的章纹,通身未加衮冕组绶,仅以紫玉冠束发,绅带束衣。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袖垂落,等着她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浮起了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不可与齐昭容太过亲近”,李若水带着这个言训在太子府闲居十日。除去每日有人过问她的生活所需,合黎殿内一切如常。齐昭容探望过两次,对她嘘寒问暖,但,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

轩窗外的灵鸟唧唧喁喁鸣叫,李若水扑在窗阁上,托腮望着小黄鸟。“你看到他了吗?和我想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他长得好丑,像父王那样,下巴长了胡子,每次扎得我喊痛。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哥哥们也比不上……”

她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爬了下来,看看容娘没在四周,从侧门悄悄溜出。一只毛色极纯极亮的鸽子拍翅飞过,她仰面望着,突然生起一个念头。

既然殿下不来见她,那么,她抓了他的鸽子,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吧?

李若水想得出神,无声笑了片刻,提起裙裾,尾随鸽子而去。偷跑出殿不久,容娘着急赶来,向她报告一个喜讯:殿下的确拟诏宣告了皇廷,选今日酉时完婚。

李若水睁大了眼睛,道:“真的吗?”苦等十日终于定下音讯,惊得右手所持羽扇不知不觉掉落。容娘急匆匆将她拉回宫内,安排宫娥梳洗。所有人像是流水一般运转起来,左侧的捧着红绫托盘,上面放着金凤翟冠、褕翟、鞠衣、钿钗礼衣,细细望过去,都是她叫不出的名目。接下来的过程也很繁琐,沐浴、熏香、梳发、敷粉、涂脂……让她坐在锦墩上昏昏欲睡。

容娘替她描眉,道:“华朝恪守礼法,不比我们理国随性,公主嫁给了殿下,日后性子需要收敛些,不能像个小孩,看着一团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