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双蝶忙回道:“王小姐与阎良娣起了争议。”

“说清楚。”

花双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对王潼湲的事情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当即也不含糊,细致说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两人生起的口角。据传,远在北理国的蒙撒采纳聂向晚的计策,用巫觋舞乐大败阎家军,王潼湲在府中排演类似的舞蹈,被阎薇指责成“祸心包藏,与外敌私通”等等罪名。

叶沉渊沉思一刻,凝住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说道:“果然又牵扯到了这个聂向晚。”

花双蝶不解抬头:“殿下,此事和聂向晚并无关系。”

叶沉渊居然笑了笑:“你不懂。”

花双蝶的确不懂,但又不便询问。更令她惊异的是,殿下没有对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天外的月色。

花双蝶暗想,既然殿下没有唤她退下,那便是有话要说。

孤身站立许久,叶沉渊果然开了口:“贾总管劝我节哀,无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样,做一个监国辅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谢开言的死,对我造成极大的打击。现有种种迹象表明,谢开言还活着,仅是今天,我就发现了几处异常。”

花双蝶屏气静声地听着。

“所有的迹象都汇集到了聂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细致查清她的底细。”

花双蝶终于明白了殿下单独留下她听命的原因,应道:“遵旨。”

华朝全军素缟举丧,停止了边境战争。丧礼并全之后,华朝皇帝梓官发引陵墓,期间,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贾抱朴主持一切事务,只得对外宣称太子忧劳过度,正闭门清休,谢绝各方探视。朝中政议纷纷,三省官员频频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里的贾抱朴抄着袖子大骂一众侍卫:“都是一帮蠢货!百把人守在寝宫外,殿下什么时候不见的,竟然没一个说得清楚!”他越说越气,走过去踹了侍卫长一脚,喝道:“不准走漏一点风声,你们摘了府里的配饰,穿素服,随我出府走一趟!”

花双蝶还来不及动身前往北理宫廷,叶沉渊已经不见踪影。她小心侯在殿门外,等着满脸寒霜的贾抱朴走出来,问道:“总管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贾抱朴冷脸答道:“殿下重情分,时常想着太子妃为他吃的苦,听我说了舌吻兰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亲自去试验下,用来推测太子妃毒发的时间。”

花双蝶听了大惊失色。“难道殿下要进沙漠和百花谷尝试一番?”

“正是如此。”

贾抱朴细细推敲的结果并没有错,舌吻兰的毒性潜伏期不定,因人体质而异,叶沉渊想体会谢开言所受的苦,势必会走上她走过的路,用残破身躯应对舌吻兰的毒性。

他牢牢记得谢开言无声无息躺在怀里那一刻惊恐的感受。可能是他迫得太紧,竟然使她生出死逃之心。锁星楼上,她说了很多话,希望他做明君,爱护万千子民,唯独没有一句话涉及到她的心意——那些十年前苦苦追寻叶潜的心意,像是被风一吹,淡漠地散成了烟云。

一想到谢开言仍在活着,他焦灼地做不成任何事。天刚破晓,省台签发的快件即将启程离开汴陵,他索性换上常服,游魂一般登上驿馆的车,押着文吏出了城。那名小吏并不认得他,紧

紧抱住火漆公文袋,一路提防地看着他。

叶沉渊回神说道:“不用怕。”除此之外再没有言语。弃车辗转走到肃州,已是十天之后,沿途青峰连绵不断,飞鸟振翅盘桓,如同多年以前。那时的他忙于征战,在华朝内陆留下了很多足迹,甚至还经过了黄沙莽莽的荒漠。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沿着谢开言走过的路朝前瞻望。

肃州荒漠之上,层层沙脊蜿蜒到天边,像是巨人一般横卧在眼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痛苦。沙砾上滚烫,只有残阳投射下来的影子,他穿过一道道干涸的断口,心想,她一定也走过这里。十年的风沙掩盖了一切痕迹,但是沙毒的霸道毒性不会更改,等他精疲力竭走出荒漠时,他的皮肤包裹着一层热火。

接下来的地方便是云州百花谷,传闻中美丽至极的神仙洞府。桃花溪水里依然流淌着粉红的花瓣,白雾笼罩住叶沉渊全身,百花障内不能牵发绮丽情思,否则必然中毒。他小心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前面的花树下,竟然有一道藻绣雪青衫裙的身影。她对他微微笑着,就像多年前那样无忧无虑。他不禁问道:“你来带我出去?”

谢开言的背影转身,带着叶沉渊走入雾霭沉沉的桃花林,他伸手触摸她的衫角,她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叶沉渊忍受着冷热交蘀的两重气息,抹去嘴边血,一步步走出红霞装扮的树林。谷口处,密密匝匝跪着数不清的百花谷民众,最前方的花双蝶泣不成声。

贾抱朴伏地磕头,嘶声道:“请殿下保重身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太子府随行仆从亦然呼喝。

贾抱朴泣血说道:“请殿下早日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

身后所有民众沉默稽首。

连番奔波下来,叶沉渊的身形清减不少,衣袍不胜风。他披散着长发,漠然穿过跪拜的众人,沿着太阳撒落的光彩走去,心里仍旧想着,她一定也是这样走出去的。

贾抱朴起身,紧跟在后面,长长叹道:“老臣不敢阻挡殿下的任何决定,只是斗胆劝告殿下,千万不可因为太子妃的病丧,打乱了原定的计划——”

叶沉渊停下了脚步,说道:“浮堡已入青龙镇?”

“回禀殿下,正整装待发。”

“那便没有什么偏差。”

109

华朝皇帝薨殁,太子未登基,边境三线征战全部骤停,一夕之间,时局变得对北理皇廷极为有利。央州宗主袁择位于皇廷之前,沙台之后,因聂向晚定计抵挡住了封少卿的猛攻,他的坞堡便没有受到丝毫战火的侵扰。另外两处的宗主却失陷了一些势力,分别被王衍钦与左迁攻占了三座名下治理的县郡。

半月前,大国师蒙撒领神武都督之职,取得大小四次战役的胜利,喜上眉梢。他听从聂向晚的进言,调转队伍辗转走向皇廷,预备进宫受赏。回程之上,蒙撒特意绕开袁择所在的风腾古府,拖着一路迤逦的彩旗望坞堡旋走,安心倒在锦绣玉织的车架内品尝葡萄酒。

蒙撒车架之后,便是聂无忧与李若水的车辇。聂向晚留在最后一辆青车里,押送财帛物资。她撩开一角窗幔朝外观望,只见风腾古府沐浴在秋阳之下,袁择的坞堡屹立于眼前,大块砾石枕着胳臂粗的铜梁,垒得直通天阶,像是穿上了甲胄的巨人。

聂向晚正在细细打量,车窗外逸来一句清冽的声音:“袁择的城堡不易攻进去,只能从内部突破。”

聂向晚微微笑道:“谢郎与我想法一致。”

谢照策马走在一旁,没有再说什么。他听从聂向晚的计策,带领石城骑兵杀敌十万,替蒙撒建立了汗血功勋。盖氏兄弟留守沙台,他作为骑将首领,本应带兵沿央州东南侧边境撤退,押解战俘入海镇修筑城堤。待来日皇后赏给蒙撒食邑后,他和骑兵再被整编成蒙撒私募的甲兵,入驻食邑以图后事。

若能自置甲军,足以证明蒙撒十分受皇后恩宠。正是为了保住这种恩宠,蒙撒不遗余力搜罗各种奇珍异宝进献给皇后,甚至还涉及到了一些私密的玩意儿。但,无论他怎样张罗,都十分忌惮其他面容秀丽者进宫,放眼观望整个白衣巫祝队伍,均是一色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

聂向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傍晚与聂无忧商议时,聂无忧一席话点醒了她。“国师不仅深受皇后宠信,还是皇后的入幕之宾。”

聂向晚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蒙撒拈着小胡子的身影,脸色微微一怔。

聂无忧笑道:“没想到?”

“完全没想到。”

聂无忧又笑道:“皇后精力旺盛,喜欢身材伟健男子,国师好不容易上了皇后的床第,自然要费力保住位席。因此,你若要谢郎举事,可得将他藏深些,避免国师的猜忌。”

聂向晚的确想将谢照带入宫廷中,让他与皇帝相认。但为了不忤逆蒙撒的心意,造成暗通款曲的嫌疑,她当先请示蒙撒,言称谢照不受任何嘉奖,只愿化身为仆从,一生侍奉蒙撒。

蒙撒尚在迟疑:“难道谢郎要和小童一起,住进我的别院里?”

他对聂向晚只称“我”,可见已经亲信她不少。

聂向晚还待游说,谢照依照北理礼仪向蒙撒施了一礼,非常干脆地提起尖剔刀,划伤了自己的面容。顿时,一条鲜红的血痕横亘在俊秀容颜上,虽没伤着骨头,但是浅显的疤痕是少不了的。

聂向晚心痛得直呼气,蒙撒连忙笑道:“谢郎决心不小,本国师就网开一面,带谢郎入宫吧。只是有一条,谢郎除战甲做仆从,必须入我白衣教来,穿上教服,不可随便走动,日夜侯在别院里,等本国师吩咐。”

聂向晚已经拉住谢照的手腕,这才让他没划下第二刀。

蒙撒见两人神色始终恭谦,言谈举止之间不住尊崇自己,料想他们也没有任何异志,日渐倚重于他们的能力。蒙撒手上没有将才,聂向晚骑白熊从天而降,替他解决所有的困难,自然使他乐得惬意。聂向晚趁机进献最后一箱珠宝,有意安排蒙撒看到他们的家底,以示没有后退之心。蒙撒摸摸修剪得当的小胡子,当之无愧地受用了珠宝,转身进献给皇后。

归程之上,谢照果然穿着白袍,绾发戴帽,策马走在青车一旁,充作聂向晚的随护。他的容貌过于俊秀,与人接待时只能微微低了头,聂向晚隔着车幔看到他的影子,忍不住轻轻一叹。

谢郎在外神色依然,淡淡道:“我不委屈,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一道山陵堵在路前,骑兵营依靠军令,必须与蒙撒队伍分道扬镳,带着战俘前往海镇。胡兵队长纵马跑回,手把手搭住谢郎的肩膀,用男儿才懂的礼节告别,咧嘴笑着说了一句:“保重。”

谢照双手作揖道:“兄长保重,谢郎每日必当为兄长祝祷,期望早日与兄长重逢。”

队伍如常行进后,聂向晚坐在车里传出一线声音,细细问道:“暗语?”

谢照同样传声回来:“是的。”

“没有谢郎镇守的骑兵营,胡兵不会逆反吧?”

“不会,军里的汉子一向重承诺,何况我还留了副将做主帅。”

聂向晚放下心来,随车悠悠荡荡驶向前方。一座座连绵青山后退,黄沙路面逐渐稀少,衔接而来的便是笔直的走马道。伊阙坐落在山前,用一种高瞻远瞩的姿势俯瞰城池,像极了云雾中的巨力神。最高的玉石街上,一栋楼塔拔地而起,八角飞檐吞吐着风声,带动清脆铜铃响彻云天。

聂向晚只能瞧见楼塔大致轮廓,耳边脆响不断,像是天外之音拂照了整座伊阙宝顶。

谢照依然不轻不淡地解释道:“皇后下令新建的万象楼,用来祭祀天神。”

聂向晚抬头观望很久,笃定道:“这种规格,绝对不是祭祀天神这么简单。”

“走近看看便知分晓。”

车马继续行进,穿过不计其数的水井庐包之后,外城大门徐徐打开,蒙撒车架带领白衣教众昂然驶入市镇。白石砖道上挤满了按肩行礼的城民,姑娘们戴着花冠,垂着流苏缨络缠绕的小辫,正七嘴八舌地堵在车前,念叨着什么。

白衣教众应是看多了此种场面,每人举旗站定,不牵发一丝骚乱。

蒙撒的华车被堵塞住,前进不得。聂向晚一向持重,看到满街的小辫及点缀其上的花叶、珍珠,也不禁探出半脸,细细打量起来。谢照转脸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蒙撒钻出垂纱门,站在车架上扬声念了几句祝词,再将手一撒,抛下点点星碎的光芒。

城民更加拥挤,近身前来,承接被神化的国师撒下的金砂,祈求得到天神眷顾。

一切妥当之后,蒙撒喝令余众退开,继续朝着巍峨的皇城进发。

聂向晚趴在车窗前,回头瞧着那满街的小辫,叹为观止。谢照突然说道:“你不会梳发?”她也应声嗯了下,过后才醒悟过来,作为谢开言的前半身,一样是不会梳发穿衣的。

耳边传来各种流水似的人声,聂向晚坐在车里静静听着,竟然没有一句提及到边境的战争,仿似华朝大将封少卿此时并没有攻打沙台一样。如果不是民众太乐于享受太平,那便是皇廷有意欺瞒了战事。聂向晚细细想着,对即将见面的皇后已经摸到了一些根底。

车架随行进了皇城,径直驶向了蒙撒的宅邸,夹道的恭迎之声不在话下。蒙撒宅邸位于内城西北角,与皇宫仅隔了一座苑囿,假如皇后召见国师,车架不出片刻便能抵达后宫。所有出入的门禁,全部维系在那道两丈高许的城门上,看着十分威仪,聂向晚一路行来,却发觉蒙撒的彩绣灵熊旗起了很大便利——只要是守军看到旗帜,就大开门户,径直放进车架前行,而蒙撒的种种便利,不能用“恩宠”两字道尽。

日暮,聂向晚一行人栖息在蒙撒别院里,李若水最是按捺不住,骑着小红马,一阵风地冲向内廷。聂无忧站在大门前目送她远去,并不追赶。

聂向晚钻进偏房收拾了床铺,点燃熏香,请谢照先行歇息。聂无忧慢步踱到石院里,聂向晚已整饬完毕,坐在圆桌旁低头打量砖石上的阴影。万象楼台披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屹立于斯,落下的影子笼罩住了皇城墙根,如一片乌云伞盖。

聂无忧阔别北理大半年,再回来时,已经看到万象楼冲天而起,自然很难忽视它的骄横跋扈之态。他知道聂向晚在想什么,也坐了下来,说道:“皇后建万象楼,野心昭然若揭。北理禅位只需祭拜天神,鼓动民众拥簇就行,是否见到陛下的让位诏,已经无关紧要了。”

聂向晚听说过万象楼的来历。谢飞叔叔擅长修缮、功作、屯田、水利,年轻时师从南翎国大司空,学得各种本领,入了刑律堂后,才放下了那些手艺技能,尽心做得一名长老。这次来石城驻守,他与农桑猎户商讨,着手改进翻车,使它在冰雪消融的地区也能运作。他常在冰原上走动,回来后就说了说北理国都伊阙的动静。

谢飞道:“皇后指派亲信修建一座祭祀高楼,取名为‘万象’,还说‘万象皆天意,圣母亲临之’,那就是要代表上天来统领北理了。万象高两百九十尺,压过主殿屋脊,下层为方,对应四季;圆顶之上覆盖八角朝天塔,直指云巅。这种狂妄气概,早就超出了一个皇后应有的容度……”

当初的一席话说得聂向晚印象极深刻。

她再次抬头看看通天楼塔,推断道:“皇后肯定要用好蒙撒这步棋,继续神化他的法力,迫使民众拥戴他,不敢生出逆反心。”

聂无忧点头:“那是自然。”

聂向晚又问道:“北理宫廷继任过几位女皇?”

聂无忧仔细想了想:“辅国太后倒是有,女皇不曾出过一名。”

“既然理国祖制中未出过女皇先例,那么萧皇后的继位应当会受到一些阻力。”

聂无忧哂然:“我就是阻力,所以才被她参谏了一本,下放职务巡查边疆。”紧接着在寒冷空旷的炼渊之上,他炸断冰川放出了谢开言。

“现在不可贸然行事。”

“那是自然。”

聂向晚突然不语,与聂无忧双双对望了一眼。

聂无忧笑道:“放心吧,公主那边我自会提点,她现在不是小孩子,知道稳住皇后的关键。”

言及至此,聂向晚也不好再说上什么,只是抬手请了请,无声唤劝聂无忧退出院落,自行去府宅休息。聂无忧长身而起,从袖中掏出一缕银丝碎玉叶的发绳,就着站立的姿势在聂向晚发髻上比了比。

聂向晚忙退让。

聂无忧哂笑:“这么避着我干什么,难道不准哥哥对妹子亲近么?”

聂向晚低声道:“公子即将为驸马,应注重礼节。”

聂无忧轻轻一叹:“理国的女儿生性随意,喜扎小辫,你该入乡随俗,所以我才送你头绳。”

聂向晚将信将疑接下,聂无忧本待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看了一眼她那疏离的神色,暗叹一口气,将手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聂向晚走进与谢照相对的偏房,躺在木榻上,一宿难以安寝。自从重新担负起谢族的责任,她也很少能睡着。窗口裁剪着一道月华,像是素淡的袍子,她径直看了很久,才在冥想里静下心来。

天明洗漱完毕,聂向晚推开木窗,将镜奁支在唯一的桌上,开始动手梳妆。勉强编了一股小辫之后,她缠起银丝发绳,却怎么也不得要领,直弄得歪歪斜斜。再一炷香后,她翻箱找到一顶小帽,戴在垂落的发丝上,就待这样走出门。

一袭白冠礼服的谢照正站在石桌之旁。聂向晚道声早,他却说道:“牙梳沾点花膏,梳发时就会便利许多。”

聂向晚只当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陪他站着,等待蒙撒传令过来,去宫城觐见皇后。

谢照道:“你坐下来,我帮你梳发。”

聂向晚忙道:“不敢烦劳谢郎。”

谢照淡淡道:“既然唤我进宫来做仆从,侍弄国师府中的宠臣也是应该的。”

聂向晚站着不动。

谢照又道:“再过一刻国师就会传令下来,想必他是很乐意看到你衣装不整的样子。”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于坐在石凳上。

谢照走进房间,将温好的水倒入丁香干花中,调入清淡发膏,用纱囊盛起。他取出保存了十年的象牙梳,在花香纱囊的润泽下,一遍遍梳理着聂向晚的长发。

聂向晚安静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谢照始终没说什么,动作一如十年前熟练。多年的光阴过去,她记不清少女时期的晨起该是什么样子。恍惚思绪中,倒是记起了花双蝶替她梳发的情形。

花双蝶似乎还唱了一首歌曲,不管过了多久,她都会记得。

“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

而且她决计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花双蝶,竟是如此快速。

110

北理宫廷内近日议论纷纷,大多围着萧皇后是否登楼告祭天神的事宜有关。萧皇后稳坐在朱明院内,由着朝臣争吵,只接见了国师蒙撒等亲信。

北理行政方式与华朝、南翎相似,文华风俗却是大不相同。萧皇后建万象楼,以方形地基对应四季,所居宫舍也带有希求天时四神眷顾的意思,分别取名为芳春、朱明、商秋、玄英,一一对着春夏秋冬四季。

北理的院落即是宫殿,官员衙署坐落在芳春院内,萧皇后占据朱明院处理政务,皇亲子嗣居住在商秋院,剩下的玄英院冷清至极,乱石堆砌,便是俗称的冷宫了。每院之间有走道夹院连接,各自安置着隶属的宫人及随从。

聂向晚来到北理十日,由蒙撒引荐入驻宫廷,萧皇后坐在垂纱红绢帘后,让她看不清神色。萧皇后对她所进献的贺礼只是点了点头,陪侍一旁的皇子妃谢颜才唤人收好,将她收到籍制内,指派她做了朱明院的户婢。

蒙撒抚掌欢笑,道:“小童守门最好,我大为放心。”

能将亲信留在宫内当值,做了御驾前行走的女官,方便他自由来去,这种安置对他来说自然是最好的。聂向晚也没任何迟疑,立刻走马上任,掌管起了朱明院的门户。

每日都有各衙署的官员前来进谏,门外石阶上跪倒一片,哭声震天,萧皇后只是安然,聂向晚站在一侧,探查到了北理内政的诸多方面。

不久前,华朝皇帝薨殁、边境三军素缟退兵的消息传来,群臣振奋不已,就在他们以为能松一口气时,萧皇后当机立断,以登楼为病弱陛下祈福作借口,打算堂而皇之地祭告天神登位。

南枢密院大夫死谏,被罢官。

纳言侍长跟上,跪在石阶前磕头咚咚响,说道:“陛下天体久违,皇后辅佐陛下已有两年,忧劳勤勉至此,臣等领五姓民众深感于心。皇后登楼祈福陛下早日康复,臣等本该附从,只是祖例在前,应由大皇子宣读文书割肉献礼,皇后站在楼下观礼,才能符合祭祀礼仪!”

纳言侍长哭得声嘶力竭,争谏大皇子才能登楼行礼,便是在维护李姓王孙的储君地位。如果萧皇后登楼祭告,那么帝王名号势必落在她身上,所以群臣才拼死进言。

聂向晚每日站在门前,亲眼看着一场场仆从持竹杖驱散百官的景象。只要退得慢了,官员还会挨打。一些硬骨头直挺挺跪着就是不动,新漆的竹杖毫无例外打下来,溅起斑驳血痕,有的撒在了聂向晚的靴边。

今天的言谏似乎更加激烈了些。

聂向晚微微低头,继续谦恭站着,仔细收敛各种声音。耳边一片惨淡哭声还没落下,朱明院大殿里传来淡淡的嗓音,像是用手拂去藻绣袍袖上的发丝:“你们跪了一天,乏也乏了,早些退吧。”

众官员相互对望一眼,突然从跪立的队列中向前膝行出一名监察御史,穿着斜襟朱红织衫官服,神情极悲愤。“自半年前公主外嫁,陛下就开始退朝养病,每天由娘娘院里的侍从报告一两句陛下的病情,上医院的太医却说从没见过陛下的圣面,更不谈能为陛下诊治。娘娘辅佐朝政,先是改国旗为彩绣雪熊金凤旗,再是派嫡系占据了官衙中各要务,这些举措怕都是娘娘要改朝换代的先声吧?”

萧皇后声音冷冷传来:“大胆监察,竟敢诬言犯上!”

监察御史力争,要朱明院放出国君,萧皇后在内只是不应,门楼脚转出手持竹杖的侍卫,气势汹汹地踏步过来。那监察御史一看,立刻起身,低头冲向门柱。聂向晚才抬头,就看到他一头撞在铜柱上,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一众官员惊呼,聂向晚站得最近,将要扶起御史大人,他却将她的手挥向一边,再发力撞向铜柱,立刻毙命。

朱明院外一片混乱,院内依旧飘拂着奶茶香气,不见任何动静。

纳言侍长抱住御史尸体痛哭,侍卫的竹杖还是打了下来,砸得肉身嗵嗵响。侍长一边哭一边叫骂:“老巫婆做下这等犯上欺下的事,必遭天神惩治!前三日处斩边境武卫大将,昨日杖毙两名丞相,今日又逼死了监察御史!我大理国民看得清楚,老巫婆分明是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清洗不利于自己的老臣!我今日即使被打死,也要笑着看老巫婆能猖獗到几时?”

一阵竹杖痛击之后,纳言侍长尸身直挺在地,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

另有被杖责的官员惊呼:“侍长大人果真是含笑九泉!天神要开眼了!”

院外鲜血淋漓,呼声震天,正值混乱之时,铜铃脆响从远方急速传来,再过一会,身着礼服的蒙撒跃下马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抖成了一缕风:“都是一群老糊涂,放着官位不坐,天天来院里吵着娘娘安寝。你说天神开了眼,本国师就是代天传令的使者,收到的天启怎地跟你们不一样?”

蒙撒将宽袖一扬,飞出数张金沙符纸,上面无字。等符纸悠悠落地后,浸过磷粉水迹的部分在空气中一烧,显现出几个大字:圣母临朝,永昌帝业。

这是蒙撒的拿手伎俩,朝中有见识的大臣就嗤笑过这种雕虫小技,今日也是如此。不过,聂向晚曾私下进言,加强了蒙撒的把戏。

只见符纸被风卷走,原来洁白的石砖上,凸显出几个镌刻般的大字,仍是“圣母临朝,永昌帝业”。

朱明院外的石阶前一直以来是官员跪立的争谏席,每日都有仆从清洗血迹、脏污,绝不会凭空出现这八个形似于天书的文字。官员见奇景突起,均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蒙撒哼了一声,甩袖走进朱明院。

远远地,一顶红绡软帐的抬辇急急行来。帐角金铃叮咚作响,牵引住了滞留不去的官员视线。一截皓雪般的手腕轻撩开纱帘,送出一道酥软到骨头里的声音:“大皇子可真坏,陪着小卿好好地戏水就成了,干什么急巴巴地赶来,看这批老不死的脸色?”

北理国大皇子栖身在软帐之中,重重亲了下宠姬的脸庞,衣衫不整地跳下辇车来,看都不看身后一众寄予着希望的眼光,径直走向院内大殿。

他的身形虎虎有力,说出来的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母后替父王操劳政务,十分辛苦。天神垂怜,显威带走华朝老皇帝,让母后的边境之争喘口气。朝政上刚有点起色,他们又开始吵闹,母后千万不要理会他们,儿子就将江山社稷的福祉继续转托给母后,请母后像往常一样临朝听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