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问:“我的事怎与乌尔特出兵有关联?难道说,他们一来,我就能随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说乌尔特是为召回本族后裔而来,也便于帮她解决外围的围困,她是信的。至于这后来的一句,她决计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现已中毒,折损了功力,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是她威胁他才对,遑论他能带走她。然而转念一想,他的心计一向多,连她布置农奴闹事、在宫廷夺权的事情都能预见,这还有什么后继变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聂向晚抑制心内惊奇,继续试探道:“殿下既然沉着在胸,怕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叶沉渊冷淡道:“你唤我殿下,即是承认我储君身份,君臣需有别,我必须撵开你,不答你话。”

绕了一个时辰,眼见又回到称呼问题上,聂向晚算是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唤了声:“那,阿潜告诉我吧。”

叶沉渊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经心地说:“阿潜不方便答,你还是死心吧。”

聂向晚呆立一刻,见他笑着,微愠转身,朝院子大门走去。他在身后不咸不淡开口:“你答应过我,今日要听从我的吩咐,我不唤你走,你怎能私自离开?”

聂向晚继续朝前走,一道袖风从她身边滚过,唰地一下将院落大门掩上一扇。她见状顿了下,转身道:“我且问你,作为东道,我待你可好?”

叶沉渊微微一笑,敛了敛唇,不答话。

“你曾怪责我,不关心你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稳。我都着手一一解决,让你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衣食虽不至于精贵,但也强过殷实之家,你细心想想,我说的可有错?”

他看着她的脸色,忍笑顺从答道:“无错。”

“那便是了。”聂向晚淡淡地扬了扬眉,说道,“你接受我的馈赠,即是客人。客随主便,这个道理还是要讲的,现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拦?”说着,她已抬脚迈过玉石门槛。

身后传来胭脂婆极为困顿的声音:“公子,照着这食谱上说,爆炒兔肉需加入姜末葱花,用火焖过才能起锅。这样一来,味道重了些……”

叶沉渊淡淡说:“无妨。”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究走了回来。她抢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篮兔子。一截花枝伸过来,用力粘上框篮,惊得兔子乱滚乱爬。她在脸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开花枝。叶沉渊再次取过车前草叶,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诱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头去嗅叶子。

聂向晚看见三只雪兔齐齐站起,一动不动地瞅着他,惊异不已,手上竟然忘记了动作。

叶沉渊暗自笑了笑,哄着她坐下。

天外无风,花自翩跹,拂送暗香。静默的午后,烹茶便成了叶沉渊着意消遣的事情。他唤来胭脂婆当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导,技艺不可同日而语。

宅院门廊上布置着一道桌案,旁边配齐木炭、红炉等物,映着窗前青竹碧色,显露一派恬静之态。胭脂婆洗净手,跪在席上,化开雪泉水,放在鍑锅里煮沸。待水烫过三巡,她加上少量盐末调和味道,然后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得两盏清茶。

聂向晚看出了端倪,说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

叶沉渊应道:“是的。”

“你唤她来演示,又有什么主意?”

叶沉渊淡淡道:“你在天阶山上,曾用过这种贵族斟茶法,可见对它较为熟悉。我唤她再演示一遍,显露每一个细节,就是为了让你放心。”

聂向晚没听懂弦外之音,不答话。

叶沉渊耐心说道:“前两日,她送你两壶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紧,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脚,所以唤她当庭烹茶,给你新做一盏。”

正说着,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将半凉的清茶倾倒进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层雪巾。聂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捻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烫过,沉下花香。最后,她从炉上取下长嘴铜壶,突然抬高手臂,当壶嘴离得杯口不足三寸时,她便激射壶水,将少量奶沫送进杯中。

顷刻,一盏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聂向晚面前。

聂向晚微低头,闻了闻茶香,仍是不喝下。

叶沉渊取来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还是不愿喝?”篮子里的雪兔探出头,看着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拨弄着前爪。他见了,卷起一片竹叶,挑出几滴茶水,送进兔子口中。

兔子全数喝下,无异状。

叶沉渊抬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聂向晚哂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兔子不懂事,喝到什么自然不会对我说的。”

叶沉渊再用花枝轻轻拂了拂竹篮,兔子受力而动,齐齐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与聂向晚对视。

叶沉渊淡淡道:“就差唤它们给你施个礼,以示我未存异心。喝盏茶么,又不是要你侍寝。”

聂向晚捂住发红的耳廓,愠怒道:“殿……你少说些玩笑话,或许我更能相信你。再说了,你三番四次送上来的茶,能随便喝么。”

叶沉渊拂衣而起:“罢了。”转身走向内堂。

狙杀

日暮,烟尘落下,树叶无风飘洒。

捱到晚膳后,聂向晚不待叶沉渊发话,便匆匆忙忙赶回皇宫,继续起草土地分封的诏令。

伊阙外街宅院内,万景静默,垂蔓花架四周浮起一层暮色,煊赫了清冷的廊道。

叶沉渊掀开雪袍衣襟,端坐在椅子上,说道:“怎么样了?”

此时,院外高大的榆树上才跃下三道灰衣身影,均是斗篷遮面,手脚灵便。他们躬身施礼,由着暗卫队长答话。

队长说道:“回禀殿下,乌尔特亲王所带的队伍一路冲来,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北理两营禁军在城外结阵严待,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能遇上。”

“谢照呢?”

队长回顾一下所掌握的消息,仔细想好了措辞,才答道:“据下属传报,谢照本是在城外值守,忽截到一名白衣教巫祝的行踪,喝问那人一番,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然后,他便带着一队人驰向内城,在素食斋坊外巡查。”

叶沉渊在三日前去过素食斋坊吃早膳,穿着白衣教的袍子,一路走得闲适,并未避开众人耳目。常人只当他是巫祝,敬而远之,只有逃出宫的那几名巫祝,见聂向晚待他亲善,能猜测到他的来历不简单。

尤其巫祝们还曾听到叶沉渊抓住聂向晚手腕时,扬声说过一句:“我不是你的殿下,唤我阿潜。”

叶沉渊存心要会会谢照,有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让谢照寻来,向巫祝点拨身份、在外游荡半日便是如此。他不便去挑衅谢照,那么只能等谢照自己送上门。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聂向晚都不可怪责他。

“竟然用了那么久。”叶沉渊冷淡说道,挥袖唤暗卫退下,“我当他聪慧,能早些推算出我在这里。”

暗卫并不动,迟疑说道:“殿下染疾,内力亏损,身边只有我们三人,再唤退我们,恐生变故。”

叶沉渊冷冷道:“退下!”

那三人再不多话,齐齐鞠躬,翻身跃上树,顷刻隐没了身形。

叶沉渊去内室,用药水净面,稍稍擦拭,便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酉时三刻,两列禁军扣缰疾驰,以虎狼阵势围堵住了外街,不放走任何一人。谢照兵甲未除,着黑金战铠,手持银枪,宛如游龙般掠向寂静的宅院。他的身后,仅仅跟从数匹骑兵。

叶沉渊端坐在院,双鬓泛霜华,容颜清如雪。一旁的桌案上,平整放着古剑蚀阳,锋刃冷冽,嫣红胜血。

远处,一人一马当前跃出,细看,还能看清来人脸上的浅显疤痕。

岁月在即将对峙的两人身上,各自留下了沧桑的痕迹。或许这场争斗,从很早起就拉开了帷幕。

战马冲突进院,谢照不停,眸子里的光蕴着一团清冷月华。及近,他一拔身形,似是腾渊的蛟龙一般,自半空中扬手,使出一记绝杀。银枪聚集了他的所有力量,尖锐地破开风声,径直劈向叶沉渊眉眼。

叶沉渊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按,掠走蚀阳,同时避开了身形,只余下一袭袍角在风声里飞扬。那柄银枪赶到,刺向他的胸口,他提剑斜挑,将枪尖震开。

叮地一响,有些微光火在庭院里落下,映着两人冰冷的眼眸,似是脆弱的招呼声。战马早先受惊,已撅蹄跑开。只过了一招,院子里的秋千便散了架,孤零零躺在垂蔓花架下。

叶沉渊望进谢照眼里,冷冷说道:“等你很久了。”

谢照亦样不假辞色:“若知是你,早些日子便不能让你这般快活。”

叶沉渊掠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有这能力么。”

谢照回道:“现在让你领教下。”

两人说得冷淡,手上功夫未曾停下,强烈的杀气震得花枝叶末飞舞,形成一道道漩涡,吞吐着风声暮色。院外的骑兵眼尖,知道这场争斗不是沙场那般简单,纷纷避开锋芒,退向了街边。有一名骑兵担心谢照有了闪失,问道:“不帮殿下么?那人的剑气看着要烈一些。”

被问者将他马头拉开,嗤道:“殿下就是怕我们吃亏,才不准我们进战团,你当殿下没有预计过这事?依我来看,殿下就是太磊落了,不愿意走快道儿发兵围歼敌人,只肯自己硬拼。”

正说着,强烈的剑气从旁劈来,惊得战马嘶鸣一声,还来不及躲,就被削断了蹄子,跪倒在街上。

骑兵骇然,一招手,示意传令远方,引禁军来围堵。

庭院受损,残破零落,花墙四散,土胚兀存。

叶沉渊雪袍凛然,站在晚风中,衣襟轻轻飞扬。他的右手,拎着红光炽热的蚀阳,沾染了一丝血迹。谢照回头看看四周已经残破,开辟出一方空旷的场地,便索性拉开铠甲,只穿着黑袍站在花枝上。

“如此而已。”叶沉渊看着谢照,冷冰冰说出四字。

谢照反唇相讥:“以你这样的资历,只配我使出一半力。”

一阵潮水般的马蹄声从远而来,夹杂着禁军兵革的摩擦声。不等他们停下,背对着的谢照就扬起手,说道:“都不准动,这是军令。”

骑兵无奈驻马,停立在外围。

叶沉渊面向众人,容颜不改分毫,嘴里的语气也是清淡的。“即便是一起来,结局也只有一个死字。”

谢照哂道:“可笑你一介蝼蚁之民,自不量力,依靠伪装的身份,才能苟存这么久。没那么通天的本领,嘴上的牛皮倒是吹得响,不怕闪了腰么?”

有骑兵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下,叶沉渊的身形已闪出。如同电光火石一般,他弃了谢照,凌空劈出一剑。等剑气消散时,笑着的骑兵已经陈尸马下,连带着身后人受累,也被抹杀了性命。再看叶沉渊,站在原来的石阶上,衣襟才轻轻落下,仿似从未离开过。

谢照沉声道:“都退下。”

骑兵肃容,徐徐驱动马匹后退,留给对峙的两人更加广阔的场地。

“满意了?”叶沉渊抬眼看谢照,冷冷地说。

谢照持枪指向地,微微叹口气:“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丧家犬,不需我用力追打,留你一分薄面。哪想你不领情,追着我讨打,既然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原来谢郎的功夫来自嘴皮。”叶沉渊掠了一丝模糊的笑在嘴角,淡然道,“果然不曾辱没粉面之称,显尽了北理的女气。”

“是么。”谢照淡淡道,将银枪搠立在地面上,扬起两指向空中一招,“再不笑,只怕就笑不出了。”

顿时,在林立的禁军马队后,呼啸起一片风声。百名弓箭手待命而来,见令下,纷纷扣弦而射,雷霆般迸发箭雨。

叶沉渊身形疾动,长剑冷劈,扬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剑气屏障,击退近身的箭矢。他的前后左右,顷刻间插满白羽,如同溪流一般,阻断了马蹄的靠近。

一股骑兵仍然跃跃欲试,想冲进战局。

谢照接过递上的弓箭,拉开弦,用冷眼睇视住前方雪衣身影。他的臂膀蓄足力,弓弦已是饱满,再无可退之地,如果射出这一箭,必定是风云雷霆。

叶沉渊无暇他顾。

谢照悄然松开两指,羽箭追星赶月般扑过去,穿透其余箭矢的残尾,径直扑向叶沉渊。叶沉渊正凝力劈开一剑,听闻周遭声音已变,心知有异况,不得不转过身形躲避。

谢族羽箭的雷霆击杀发挥出威力。

那只银光箭矢贯入叶沉渊肩膀,穿透了肩胛骨,剥落出一蓬血,顷刻染红了雪袍。如此大的力道,牵发叶沉渊的身形一滞,带动他的步伐也颤动了一分。

叶沉渊反身斜挑,劈开其余的箭矢,趁弓箭手转换队列的间隙,凝起一口气,鹰隼般扑向前方。

所有人都预料不到叶沉渊的突然袭击,因为他就像是一团冰冷的雪,当头罩下,铺天盖地的都是那股冷冷的剑气。只听见一阵惨叫传来,弓箭手的队列被掀翻,箭羽纷纷脱手,战斗力直下一半。骑兵队也似炸了锅的油水,马蹄惊惶避走,震得轰隆作响。叶沉渊一旦近身欺进禁军营,全然不顾毒发残破的身躯,只管提剑长劈,杀气纵横了天地。

骑兵提缰纷纷避开,根本近身不得。

场地中央,一团凛冽的剑光如蓬勃红日笼罩四野,无论谁人逼近,轻则断手残肢,重则立时毙命。谢照在外围喝退禁军,手持银枪,抢入战局,也解开了下属被围困的局面。虽然他从来不轻敌,但也未料到叶沉渊竟是这样耐打,从单人到混战,似乎都不曾折杀过他的威风。

谢照摒弃他心,凝神对敌叶沉渊。这一次,他的出招无所保留,银枪层层舞出光华,天上地下,遏制住了蚀阳凛冽的剑气。叶沉渊终究因为毒发,气力弱于谢照一筹,游战小半个时辰后,被谢照剐伤了一枪。

除去肩伤,又有缕缕血丝濡出胸口。

叶沉渊伫立在晚风中,雪袍染落两处斑驳,衬得他眼里的寒意更冷了一分。谢照收了银枪攻势,一样说了句:“仅此而已么?”

“再来。”

随着冷淡至极的两字落地,叶沉渊的身形已经发动。无法形容出这蓄力一击的快速,只听得见风声哗然一响,夜色中扑下一只雪鹰,端的是狠厉。

谢照变换两种身形,并未躲过这记杀招,只是他早有提防,才不至于伤到筋骨,只是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两人身影交接,胶战在一起。新一轮攻击过后,谢照再披一剑,新添一道伤口。他的黑袍有如墨玉,将叶沉渊的雪衣映得极是鲜明,一来一去间,尽是黑白动静的对立。

叶沉渊察觉到气力有所亏损,游剑身外,故意露出一招破绽。倘若谢照欺身进来,必中杀招。谢照凭着长枪便利,只刺不削,将银亮枪尖舞得如同咆哮的海龙。他看到叶沉渊似乎皱了皱眉,有些虚脱的迹象,不容细想,便近身赶上一步。

叶沉渊嘴角挑出一丝笑容,他的杀招已经发动。蚀阳既然出手,断然没有回转的机会。

远远地,奔来聂向晚轻烟般的身影。她的发辫因为风声流动,向后掠去,掀落了绢帽,可见来时的急切。叶沉渊才稍稍转开眼睛,看着她的脸,竟然发现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之色。

她喊的是“阿照”这个名字。

叶沉渊眼一冷,心底也一冷,手上便有了落差,蚀阳卸去残力,只劈到了谢照的银枪。银枪却去势不减,扎进了他的肩膀,将原来贯入的箭矢,生生推了出来。

谢照对敌之时,未曾想到叶沉渊突然撤了力,虽然不想对叶沉渊秉持君子之风,然而重创他之后,也就没有再出手。

聂向晚掠过谢照身边,径直扑向叶沉渊,出手如风点上他肩膀,替他止了血。叶沉渊退开一步,冷冷道:“走开。”

聂向晚果然走开,来到谢照身前,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叶沉渊眼底的冷意更盛,若不是气力还未蓄起,依他性子,势必会劈出一剑,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拉得聂向晚回头。

聂向晚此时却不看他,将背朝向他,挡住了他的攻路,顺便也护住了谢照的身形。

解围

暮色风声似乎停止了流动,无言看着对立的三人。宽阔的外街上,死一般的静。

肩胛破碎、毒血翻涌,所牵发的疼痛也是惊人的。叶沉渊暗自忍受伤痛,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雪袍前襟仍有濡濡血丝流出,他看也不看,只对聂向晚的背影说:“过来。”

聂向晚不需回头,只要听见他的冰凉嗓音,就可推想他心中的怒气。她抓紧机会给谢照包扎,自然不会走回他的身边。

半个时辰前,胭脂婆慌慌张张寻来,禀明了宅院里的争斗。聂向晚当时心急,正待跃出身形,胭脂婆又一把拖住她的袖子,哭诉道:“公子受了重伤……你,你不能不理……他的肩膀被那,那什么二殿下给射穿了,你想法子治治……”

正是胭脂婆的一番话,唤醒了聂向晚的神智。她连忙奔回居所,取了一切应用之物,再运力掠出身子,连谢飞叔叔的呵斥都听不到。

这一场争斗,谢照看似占上风,实则也受了内伤。他借聂向晚包扎之机,不着痕迹地缓和气息。但他能推想,叶沉渊伤得更重,因为在下手之时,他已使出所有功力。

叶沉渊又冷冰冰唤了句:“过来。”便紧抿住嘴,阻断了即将从嘴角流出的血水。

他说话向来不重复,两次已是达到极致,聂向晚焉有不明白之理。只是当前,她的神智很清楚地告诉她,必须护住谢照,安抚住他,才是解围妙法。她在手上加快了动作,用敷好伤药的巾帕缠住谢照伤口,嘴里低声说道:“阿照,原野上的乌尔特族即刻要攻城了,盖将军正在带兵布防,东营禁军少不得你的调度,裹好伤后,你尽快赶去。”

谢照一听军情紧急,男儿气概顿生,一把握住搠立的银枪,转身就待上马驰回外城。可他走了两步,突然记起此地还有个极为痛恨的敌人,又转身持枪指向他,冷冷道:“今日先放你一马,以你现在的功力,也跑不了多远,下次,再好好让你尝尝痛打的滋味。”

聂向晚脸色一白,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街道上,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风声。就在谢照话音落地时,叶沉渊挟着一团至寒至烈的剑气,如同大地狂雷一般,全然切向谢照身上。

谢照不躲,挺枪刺向风暴中心的叶沉渊,眸子里的冷光撞向叶沉渊,也是一般的透彻心骨。

场地中,只有聂向晚耳聪目明,知道这一击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当天雷碰撞上地火,必定是以摧枯拉朽之力,剿灭近身的一切。当即,她便使出全力,如一尾灵活的鱼,硬生生穿插进两人的攻击里。一阵气流激荡起她的发辫,她站稳了脚步,运力一拂双袖,搭上两人的兵刃,左如行云右似流水,用柔劲推开两边的杀招。

叶沉渊看得分明,抡剑削向另一侧,谢照枪上压力骤减,立刻撤了攻势。谢照才刚刚站好身形,未想到叶沉渊腾空又起,使出一招苍鹫扑食,迅疾冲向他大开的胸怀。聂向晚闻声而动,扑向谢照胸前,双掌轻推将他震开,自身受了叶沉渊的这一击。

叶沉渊攻势已发动,本就是凭着快速重创对手,见聂向晚返身阻挡,挽落不及剑气,仍送出了半招击杀。他凌空撤剑,受气流反扑,被蚀阳剑柄撞到了胸口。

聂向晚硬生生地站着,心里默念,就当我还报十年前的罪孽吧,那时我也伤了他……就在这一瞬间,剑气尾端扑向她的肩膀,刺得她痛苦地皱起了眉。

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剧痛,因为在半招攻势中,已被叶沉渊化解了不少力量。

聂向晚抹去嘴边的血迹,哑声道:“满意了?”

叶沉渊反手扬起蚀阳,将剑尖朝外,右手向握成拳的左手虎口一拍,震飞蚀阳,送得长剑嗡嗡直响,径直扑向一侧的树干上。他再不说话,垂落双袖,静寂朝着破损的庭院走去。

无人敢拦。

谢照看着聂向晚的脸,极是心痛,他拉过她的身子,伸掌渡气过去,替她调息。

聂向晚说道:“外城还少不得你的调度……”

谢照冷声道:“别说话!”

她叹息:“军情为大,你快走吧。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方才,你与他斗得难分难舍时,他还能送出密令,交代暗卫传话过去,要求乌尔特族攻城。你听,原野上响起了乌尔特族的歌声,那是他们在招呼亲人归去……”

谢照运力侧耳一听,情知聂向晚所说不假。

他与盖行远将围聚到伊阙的流民围在外围,阻挡来势汹汹的乌尔特族,并非是不顾民众死活,而是民众所搭建的帐篷过多,很大程度上阻止了骑兵的行进。在战线内侧,驻扎了禁军营,结成鱼丽之阵,木栅栏与弩车等器械也随之摆放在一旁。

暗卫听从叶沉渊死令,隐身在城头大树上,用弹子术语向乌尔特族亲王传达主君的要求:即刻攻城,直至他出现。

乌尔特族亲王一招手,指挥部众唱出本族的歌谣,顿时,原野上低低沉沉传来回响,像是聚集在一起的云,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流民伸颈盼望。生疏了近三十年的语言,突然飘荡在原野上空,那些哀伤的词儿,怎能不让流民瞻顾。听得懂的人,似是受了招呼一般,应和着曲调,不知不觉向着草坡走去。一旦有人离开帐篷,必定会有追随者。于是,更多的男人拉着自己的孩子,唱着别人听不懂的调子,心无旁骛地走向乌尔特族骑兵阵。

他们或许是流民,或许是三宗残留下来的农奴,此刻对于他们来说,户籍身份已经不重要了。能够与族人再次相认,回到那片梦寐以求的土地上去,这些响起的歌谣,就像是天籁之音,一步步地牵着他们离去。

然而,所遗留下来的流民,便失去了一半的依护,直接暴露在乌尔特族马阵前。只要乌尔特族发动攻势,第一个受屠戮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民众。民众想朝回退,禁军营明令禁止,因为阵势一旦摆开,禁军营守护的便是身后的伊阙城。

而且,谢照又被叶沉渊引开,辖下的整座东营禁军只能死守不动,为乌尔特族的进攻无形提供了便利。可以预见的是,谢照如果被斩杀,这场战争更加对敌方有利。

忧伤的歌谣响彻原野,人潮回应,逐渐散去。乌尔特族吹响白象号角,骑兵齐齐拔刀,朝天一指,呼喝一声:“阔契!”

那是进攻的呐喊,足以撼动暮色。

城内的聂向晚听到动静,又催促道:“快走。”

谢照伸袖擦去她额上的汗水,低声道:“信我,我会打败他们。”

聂向晚抬头看看他极具神采的眸子,点头道:“我信你,但要保重。若你还当我是谢一,必定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照叹气:“又拿族长的威风压我,我——”

聂向晚推他:“快走快走。”

他不动,她也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