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嘈杂极了,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径直压向他的心脏。他很想回转身揍那男人几拳,可是拳头都攥紧了才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劝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听说父亲被捕了他没有哭,听说保送名额取消了他也没有哭,可是听见别人骂父亲,他突然那么想哭!

余乐乐紧紧拽住许宸往远处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可是知道越远越好。那些人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那些肆意的笑声没有过错,却伤人至深。她回过头看许宸面无表情的脸,心里难受极了。她想:许宸是无辜的,他善良、勤奋、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最优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么错,要无止境地承担这些随时都会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这里,她在沙滩上站住了。她回转身,向前迈一步,伸出手抱住许宸。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许宸低头看看余乐乐,终于也伸出手环住她。他把头垂下去,靠在余乐乐的肩膀上,一瞬间消失了力气。

余乐乐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他的脸更深地埋到自己颈边。夏天的裙子领口很大,蓦地,肩上感受到濡湿的凉意。她心里一惊,身体迅速变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涩的感觉漫上来,她扭头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耳朵,再低头,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和缓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没了泪水,只有依稀的雾气起伏。他直直地看着她,低头,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后,余乐乐都会记得这个吻,在星空下、沙滩上,在海洋微咸的空气里,来势汹汹,似乎饱含着浓重的怨愤,却又脆弱地想要寻求依靠。他一向温柔,可是这一次却好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觉得缺氧,几乎站不稳,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余乐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内心忧戚而悲伤,她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许宸不会回来了。

是的,假使他愿意回来,她为了他好,也不能让他回来。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处处充满痛苦的城,是个随时都会施加伤害的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公安局长从警察到囚犯的故事,他们对此津津乐道,好像茶余饭后的消食片一样寻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这些故事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贪婪、他的血腥、他的残忍,几乎就要变成魔鬼的化身。

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率专案组办过多少大案要案,也没有人感激他对这个城市的抢劫犯、盗窃犯施行过怎样有效的打击,他从一个曾经的英雄迅速变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绩便都被遗忘了。且,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被骂进去,株连九族,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于这个城市的地底,几十年过去,还是有人会引爆,然后那些业已平静的生活便会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来了。

更或许,根本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吧?

10-1

冬天来的时候,余乐乐开始失眠。

每个夜晚都睡不着,躺在宿舍的床上,拉上窗帘,关上床头灯,依然觉得窗外灯火通明,可是真正坐起来,却发现天空里连月亮都看不到。再躺下,可以听见闹钟的“嘀嗒”声,拿掉电池,还可以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她瞪大眼,看着天花板发呆,听时间一点点从自己生命中流淌开去,听那些花朵枯萎的哀鸣,听寂寞变成一双脚,走来走去,发出空洞的脚步声。

去校医院买“安定”,那些小小的药片,白色的,装在小纸袋子里,每次20片,多一片医生都不肯给。那个四十几岁的女医生每次看见她都会叹气,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神经衰弱?”

她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段日子,余乐乐几乎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用来学英语,背单词、做阅读理解、一篇篇地练习写作文,可是她的英语成绩依然不好,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在英语面前丝毫作用都没有。她面对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的时候,总觉得大脑被抽成了真空,记忆在一点点发霉。

她不肯认输,仍旧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单词,中午也不休息,躲在自习室里练习听力。晚自习,她抱一大杯热水在自习室埋头苦读,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可是她连头都不抬。许多次,连海平几乎半强迫地拖她去吃饭,可是她就好像患了厌食症一样,每当走到餐厅门口,就会停住脚步。

连海平手里晃晃餐卡,笑着对她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她皱皱眉头,想一想,很勉强地走进餐厅大门。也不怎么挑食,看见剩了什么饭菜就随便买一点——也只是一点点。

连海平看不过去,把一块块鸡肉、里脊放到她的餐盘里,她却连碰也不碰。连海平终于生气了:“余乐乐,你再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的!”

她面无表情:“我闻到这里的气味就想吐。”

连海平有点担心:“不舒服么?”

她却看着窗外:“餐厅里的菜真难吃,三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连海平愣住了,她看着他,笑:“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会变,只有我们餐厅的菜味道不会变。”

她的面容苍白,她的神情疲惫,连海平突然觉得那么多劝慰的话都堵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隐约记起余乐乐说她的男朋友要出国,他猜,她用这样拼命三郎的架势补习英语,或许就是为了陪他一起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虽然舍不得,可是不能说。

这些年,他嘴上都说着“我对强势的女孩子没兴趣”,可是心里却知道,他看见她就会觉得快乐,和她聊天会觉得舒服,他们彼此坦诚,彼此信任。

那么,如果她离开,他要再用多久,穿越多少人来人往的海洋,才能再找到这样的一个她?

可是,对于她所选择的道路,对于她所认定的未来,他只能无条件支持。

他那么喜欢她,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帮她添热水,帮她讲习题,帮她买好饭菜,陪她一起吃饭,努力说笑话,希望她可以开心。

哪怕把她送得更远,可是只要她快乐。

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做的这一切,收效甚微。

渐渐,就连班里的同学都看不过去。很多本来关系陌生的同学开始伸出援手,课间常常有意无意和余乐乐搭讪,借机劝她注意身体。几个知道她失眠的同学甚至帮她找偏方,听说每晚睡觉前磕葵花籽可以治疗失眠,就买了大包的“洽洽”瓜子送给她。老师们也开始扼腕叹息,偶尔聚在一起聊天,也暗指英语四六级制度多么不合理,浪费了学习专业的时间,还把学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两个周、三个周,或许是两个月、三个月……余乐乐越来越虚弱下去,每天走在校园里都轻飘飘的。她的笑容变得单薄而短促,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要心疼。直到有一次在校园里遇见许久不见的师妹佟丁丁,她几乎是瞪大眼惊呼:“师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扶住余乐乐,然后看见她有点飘渺的视线一点点聚焦,听见她笑着轻声说:“复习好累啊。”

佟丁丁看着余乐乐的脸,终于忍不住吼:“师姐,不就是个破英语四级么,你至于么?就算不通过又怎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

可是余乐乐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是那样微微地笑着,看着佟丁丁,甚至好像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佟丁丁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她问自己。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英语是替罪羊,如果没有它,她或许连憔悴的借口都没有。

而真正的原因,不忍说,不能说。

10-2

似乎,很久都没有和他好好地聊聊天了。

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在讲学校里的故事、同学们的趣闻,她微笑着倾听,贪婪地想要把他的声音深深地铭记。她极少回答,偶尔的“嗯”、“哦”、“知道了”、“好”、“再见”,就是电话里她声音的全部。

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他也问:“你不高兴?”

也有点着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你一直都闷闷不乐?”

他看不见,电话这边,她咬紧嘴唇,压抑住那些想倾诉的欲望,想问他“你好不好”,想告诉他“我想你”,想什么都不顾及地大声说“我爱你”……可是,不能说,不能说。

只能这样,一天天冷淡他,一天天疏远他,一天天让他觉察到那些爱变得虚无,就像一个缥缈的影子,终有一天会飘散。

要让他知道:他们的生活中曾经有交集,可是终究要分开。

这是既定的结局。

通电话的时间终于越来越短。

最短的一次,他拿起电话,犹豫着,忐忑着,问:“忙么?”

“忙。”她斩钉截铁。

“忙什么?”

“学习。”

“那,我挂了。”

“好。”

话筒里传来“嘀嘀”的蜂鸣声,他低头看手机:通话时间16秒。

她甚至没有说“等我下晚自习再给你打过去”之类的话,就这样收线了。

他听见她身边很嘈杂,有汽车在鸣笛,有人在大声说话。傻子都知道,那里绝对不会是自习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瞒着他,不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种种快乐与不快乐?

终于还是从邝亚威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和班里的一个男生越走越近,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去逛超市,他辅导她学英语,每天一起吃早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形影不离。

邝亚威在电话里的声音气急败坏:“许宸你老婆都要被人抢走了,你还坐得住?”

许宸不说话,邝亚威更生气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本来你们距离这么远就很危险,你再不主动一点,到头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苦口婆心:“许宸你别不信,咱班那么多同学在师范学院,他们没必要说假话,大家都长着眼睛呢,谁也别把谁当瞎子。我知道余乐乐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可是女孩子嘛,男朋友不在身边,觉得孤独是很正常的。你也别生气,请个假,回去看看她,该说什么说明白,该承诺就承诺,该发誓就发誓,女孩子都喜欢听这个。你对人家关心也不够,这个你得承认吧?”

许宸明白,邝亚威的话,其实句句都在理。

可是,就算自己承诺了、发誓了,自己终究在距离她那么遥远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像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呢?

她从小经历的坎坷太多,她是那种需要随时随地被告知“你可以很幸福”的女孩子。她祈求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生活中的温暖,是细枝末节,而不是指天誓日。

这些,现在,他都给不了。

他还有四年半才可以毕业,四年半里,度过了这次危机,还会有新的危机,战胜了这个男生,还会有别的男生。他们一个个都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要他没有走回到余乐乐身边,他们随时都会冲上去做替补。甚至有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替补队员悄无声息地就上了场。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他深深低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无力。他以为可以坚定到地久天长的爱情,他以为可以牢固到抵挡住姑姑种种游说的爱情,终究,还是被她放在一边了。

好像有什么小虫子,一路噬咬着他的心脏,沉重、麻木、纠结,痛苦得让人想要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那么昨天的一切,就都变成一场梦好了。

10-3

昔日的记忆太美好,美好到无论谁都没有勇气先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

许宸是这样,余乐乐也是这样。

几个月里,她已经憔悴到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一直有黑眼圈,一直很疲惫,一直笑得淡淡的,一直那么沉默。

只是偶尔,和连海平一起并肩站在沙滩上看大海的时候,她会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话,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始终都有朦胧的雾气。

连海平看不过去:“余乐乐,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是她不哭,她甚至微微笑了:“连海平,你说,一个人渐渐不和你联系了,你打电话给她,她也很冷淡,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连海平一愣:“这个,大概是吧。”

“那就好。”她笑了,她的笑容太诡异,让他不安。

“你们……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没怎么,”她的眼睛看着远处:“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什么?!”连海平吓了一大跳:“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顿:“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余乐乐,你——”他瞪着她,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

她终于肯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是她的视线那么空洞:“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我真想他啊,想和他说话,想看见他,想让他抱抱我,告诉我他爱我。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得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注视着远处海平线的位置:“你看那儿,看不见的地方就是美国。如果他去那里就会生活的很好。其实我们不是不相爱,只是我们不再合适了。生活里的变数太多,我们都在长大,越来越现实,现实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爱情。”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歌里唱得多好,我爱你,所以愿意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连海平睁大眼,不认识似地看着余乐乐,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憔悴、她的忧伤、她近乎自虐一样的读书,只是因为,她自动自发地要放弃掉她那么珍视的爱情?!

“余乐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他小心地搜索着措辞:“那个……虽然你是写小说的,可是,嗯……我觉得小说写多了可能会中毒的。”

她看着他,目光迷茫。

“其实爱一个人,就好好爱,想在一起,就往一起努力,终究是可以在一起的,”他咳嗽一声,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嘴那么笨,说得语无伦次的:“你都不肯坚持,你们怎么可能真的在一起呢?你不能真的用小说里的情节去经营现实生活,你这样牺牲,到头来可能不是成全他,而是伤害他,你想过没有?”

他无奈地挠挠头:“有了问题就要一起解决,生活不是写小说,小说里可能破镜重圆,很多年后还有功成名就的人闹寻亲记,历经坎坷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现实生活里,一旦放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傻——他喜欢的女孩子,终于放弃了她的爱,可是他竟然还要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和好?!

可是,他真的是看不得她这么难过。

余乐乐没有说话。

刺骨的寒风里,她紧紧咬住牙关,低下头,掩饰那些泪水的滑落。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次梦见他,她想念他的眼神,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一低头,亲昵温柔的吻。每个夜晚,她要靠这些回忆才能静下心来,可是也正是这些回忆让她睡不着。她明明知道这样的回忆是饮鸩止渴,可是她无法拒绝,她觉得如果自己不去回忆,她才真的会活不下去。

她应杂志社的稿约写一篇篇爱情小说,里面通篇都是凄楚神伤。编辑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说“真实感很强,很打动人”,却不曾知道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都在滴血。那些写好的文章、那些精美的样刊,她统统没有勇气看。她害怕看见那些文章里的幽怨与痛楚时,自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大海,轻轻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在这里终老,有一间海边的房子,每天听潮起潮落,看春暖花开。可是,许宸不可以回来,因为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他回来了,随时都会受到伤害。我们总要有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出牺牲,可是我们谁都不希望对方是牺牲的那一个,所以说到底,我们还是太像了。”

连海平愣住,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说:“我们就像两个曾经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因为缺少充足的安全感而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可是传说中,两个太相像的人在一起注定不会幸福。因为当两个人连缺点都相同的时候,便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弥补。”

“其实分手也不是不好,分手了,我就可以不去省城,可以留在这里,找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她的语气里带点自我强迫式的安慰,手指着不远处色彩斑斓的楼宇:“买一间那样的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晚餐后来这里散步,和我丈夫一起,或许还会有个孩子,周末回家陪我妈,一家人多么幸福……”

连海平沿着她的手臂看过去,又一愣:“那是……‘海天闲庭’?”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她微微侧着头思忖。

“我只能说你果然很有眼光,”他叹口气:“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做中学老师是买不起‘海天闲庭’那种房子的吗?”

他指着那排楼房,一本正经:“那是滨海路上最贵的楼盘,最普通的一套房子也要8000元每平米,至于楼顶的复式住宅,价钱是9999。”

“真的?”余乐乐怀疑地看着他。

“所以,姑娘,你只能嫁个有钱人了。不然,恐怕你这辈子都住不上那里的房子。”他努力开玩笑。

她终于笑了,她抬起手挡住一点穿过云层直射过来的阳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着滑过,如急速坠落的流星,稍纵即逝。

她在心里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尽管,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离开一个我爱的人,又依靠一个爱我的人获取温暖。我甚至知道我可能那么轻易就同时伤害两个人,可是请你原谅、请你们原谅,如果不这样,我怕我再也撑不下去。

我太累了。

长久以来,真的太累了。

10-4

邝亚威读书的学校在郊区,一路颠簸到许宸的学校时已近中午。他下车,看见许宸站在校门口冲他挥手。

他的气不打一处来:“许宸,你这哪像失恋,我看你只差另觅新欢了吧?”

“谁说我失恋了?”

“是么?那昨天晚上是谁在电话里问我那么白痴的问题,”邝亚威学许宸的语气:“你说出国到底好不好?硕士学位还没拿到,是不是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