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有一会,还是徐茵眼尖,很惊讶地喊:“爷爷!”

另两个人也愣住了,余乐乐反应太慢,一只正准备拍连海平脑袋的手还擎在半空里没放下来。

连海平笑得挺憨厚,指着余乐乐介绍:“爷爷,这是我同学,余乐乐。”

余乐乐放下手,有点尴尬地微微鞠躬:“爷爷好。”

“嗯。”老人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仔细打量余乐乐一眼,转身走了。直到听到楼上响起关门声,余乐乐才长舒口气:“吓死我了。”

“爷爷还是那么威严,”徐茵耸耸肩,看着连海平:“再看看你,真不像是连司令的孙子。”

“徐茵你凭什么抱怨?我爷爷对你比对我好多了,当年那些瑞士糖——”连海平蹬着徐茵,说了一半咽住了。

徐茵大笑:“连海平你还记仇啊?那我去告诉爷爷是谁因嫉妒生恨,把他种的樱花树苗给拔了的。”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乒乒乓乓的声音再次响起。

离开连海平家后,余乐乐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爷爷一直都是那么不苟言笑的么?”

徐茵点头:“其实也真是很奇怪,他爷爷对别人家的孩子慈祥得不得了,对自家的孩子就特别凶。我小的时候他爷爷出国,带回来好大一包瑞士糖,全都给了我,一颗都没给连海平留。说是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呵,把连海平馋的。”

“那你给他了么?”余乐乐很好奇。

“给了啊,”徐茵理直气壮:“我把所有的糖纸都给他了,我就很严肃地告诉他,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

“恶毒的女人啊!”余乐乐想像一下连海平的表情,忍不住笑。

“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徐茵撇撇嘴:“其实他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就知道可以保送到军医大学了,可他自己抵死不从,说是要考地方院校。他爸爸以为他要学经济子承父业,才做通他爷爷的工作让他放弃保送。可是谁知道高考后报志愿,他居然报了师范学院中文系。这下子他们家算是天翻地覆了,据说一见面就吵架,他爷爷的砚台都砸了三个。”

徐茵越讲越忿忿难平:“高三暑假两个月,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晚上看韩剧看到那么晚,上午睡懒觉,我妈都不管我,可是连海平那个烂人居然能每天早晨都到我们家敲门,你不给他开门他就一直敲下去,还说我见死不救什么的。我爸给他爷爷做过参谋,我妈不好意思轰他出去,他就把我们家当避难所,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睡……”

余乐乐微笑着听徐茵讲那些陈年旧事,似乎一个小小的连海平就站在自己面前,性格顽皮,神情倔强。

徐茵看看余乐乐,似乎看透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叹口气道:“乐乐,我跟你说实话,连海平这人真的挺不错,虽然他不是很帅,可是模样还算对得起观众吧?你看看咱系男生的质量,论气质、论模样,真是一级不如一级。加上这人踏实可靠,家境好却不张扬,所以他在师妹当中口碑真是不错。这样的人,如果你不要,还有很多人抢着要呢。你听我句劝,人总要往前走的,再美好的东西,如果不适合你那也没用。”

余乐乐沉默了。

似乎还记得于叔叔说过:最适合你的,未必就是你最爱的。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荡漾起隐隐的痛感,不得不承认:离开许宸的时候,那些希望仍在,那些期待仍在,似乎只要自己肯等下去,他终有一天会从大洋彼岸回来。

可是,一旦自己选择了重新去爱一个人,那些昔日的希望、那些美好的期待,是不是就从此变成小人鱼的肥皂泡,永远在蔚蓝大海中消失不再?

是真的,就要彻底放弃曾经那些最美好的年华么?

心底漫过些许琐碎的痛,梗住人的喉咙,涨涨地麻木。

轻轻的,就听到徐茵叹息:“乐乐,别怪我说话直,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愿意等下去,恐怕他也不一定会坚持到底,这世界上没有‘绝对’这回事的。”

那一瞬间,余乐乐的心突然疼起来,她似乎终于直面这个事实:许宸,你终究有一天要娶一个女孩子的吧?那时候你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嫁给你的那个女孩子,从此她生活在你的生活半径之内,而我只能张望,永远都无法靠近!

你的家,我的家,都好像孙悟空给唐僧划下的那个圆,自我保护,却也画地为牢!

许宸,我只要一想起将来有一天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就心疼得无法忍受。

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们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周末,余乐乐一个人去扫墓。

父亲的墓在凤凰山公墓B区156号——凤凰是涅磐后才可以永生,是这个意思吧:栖息在这里的人,虽然不在了,却又仿佛永远都在。

因为刚刚过了清明不久,扫墓的人并不多。安静的墓园里,余乐乐带一束白色的百合,静静地坐在墓碑前的石台上,就好像小时候自己总是喜欢坐在爸爸腿上一样。

“爸,我给你带了百合,你认识么?你肯定不认识,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白色,像你做实验时候要穿的袍子嘛。我去花店看,黄色菊花有点像硫,蓝色妖姬像硫酸铜,红色康乃馨像三氧化二铁。你肯定会这么觉得吧?”她轻声抱怨似的嘟哝:“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心里只有你的实验室。”

余乐乐伸出手摸摸贴在石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微笑着,好像在默许这个答案的正确。

“你想不想我啊,爸爸?”余乐乐把脸凑近墓碑,把耳朵靠上去,空谷里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你说很想我?”余乐乐满意地看着父亲的照片:“我就知道。”

她叹口气:“这里真安静,也没人陪你说话。”

沉默了很久。

“爸,我和许宸分手了。”终于,终于,还是说出来。

“本来想带他来看你,可是都还没来得及,”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睛开始发酸:“爸,其实我特别想他,有时候我想就是去偷偷看看他的背影也好,可是我不敢。爸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看省内的新闻联播或者天气预报,看见省城就会觉得很亲切。因为他在那儿,那儿的所有消息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是爸,我只要一想到将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我看见他也只能很客气,我就特别特别绝望。”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爸,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将来有一天,我站在他面前时却只能像陌生人一样客气地打招呼……这种场景太残忍,我真的不敢往下想了……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是恋人了,怎么办啊爸爸?”

泪水终于涌出来,她抬手擦,可是越擦越多。寂静的山谷中,呜咽声变得清晰寂寥,阳光那么明媚,可是只衬出寂寞的影子,那么长。

“我最近心里很乱,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告诉你。爸,我该怎么办?”

“我自私又贪婪,我明明没法给连海平什么承诺,却总是从他那里找依靠。”

“可是,如果我们在一起了,那我和许宸就真的完了。爸,我不舍得……”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爸,你倒是告诉我啊!”

“爸,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抬头,疲惫的目光看向远处:“我真的很累,爸,真的很累。”

“爸,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她伸出两只手揽住墓碑:“听见你回答我啊,咳嗽一声也可以。”

四周那么寂静。

“可是你这样不说话算什么?”

余乐乐抬起手,轻轻碰碰墓碑:“你还是不理我,爸。”

夕阳渐渐把满山绿色松柏染成红色,墓碑上笼了金色的边缘,余乐乐用手触一下,指尖上也就染了璀璨的金色。

“电影里,女儿结婚的时候是要爸爸把女儿的手递到新郎手心里的,可是你不在,谁把我的手交到新郎手里呢?”泪水沿脸颊滑落,坠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余乐乐站起身,用手擦干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转身下山。漫长而寂静的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应和着这墓园的清静,就好像喧闹城市外的世外桃源。

真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虽然总是习惯在卧室里的桌上放一枚硬币,可是,你从来没有回来这个世界过。

是中了电影的毒吧:大一时和同宿舍的女孩子们一起看VCD,是《人鬼情未了》。看到萨姆变成幽灵回来看未婚妻美莉时,她不相信他是真的在身边,他便用手拿起一枚硬币。美莉只看见一枚硬币在空中飞舞,顿时泪如雨下。

于是,便总觉得你会回来。总是把硬币放在桌子上,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可以让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过。

爸,我很想你,每当遇到挫折,每当遭遇不幸,每当感觉孤独,我就更加想你。

可是,你在哪里?

而我,我该怎么办?

15-1

大四飞驰着到来,考研、找工作,许多人都披星戴月,神情恍惚。余乐乐依然在复习英语四级,没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攻克那么艰难的堡垒,任远气得捶胸顿足:“余乐乐,你专业课这么好,不考研太可惜了!”

也是熟悉了,余乐乐直接回瞪他:“就我这英语成绩,凭什么考研?”

任远气不打一处来:“早让你好好学英语你不听,你要是早把四级过了,现在都保研了!你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余乐乐想想那些被幸运保研的同学,心里有一点点羡慕与一点点嫉妒,可是嘴上仍然很硬:“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什么时候失足了?”

正斗着嘴,连海平推门进来:“任老师,我得请两天住宿假。”

任远趁机长舒口气,把矛头对准连海平:“你考研么?”

“考啊,”连海平一边递假条一边看着余乐乐笑:“闲着也是闲着,不就100块钱的报名费么?咬咬牙,交了!”

任远欣慰之余又想起余乐乐,指着她对连海平说:“听说她是你徒弟?你这个师傅是怎么当的?她英语四级到现在都没过,专业课这么好还不考研,你说你这个徒弟怎么这么没有上进心?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余乐乐么?”

余乐乐笑嘻嘻地坐在一边,连海平看她一眼,苦着脸对任远说:“别提这事儿,第一次当老师就遇见这种败笔,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了。”

余乐乐咬牙切齿地瞪连海平,连海平没反应,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走过去敲余乐乐脑袋一下:“别在这磨洋工,快回去复习去!最后一次拿学位证的机会你都不珍惜,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余乐乐扁扁嘴,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什么时候英语四级能和学位证脱钩啊?”

任远哭笑不得:“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被连海平拖出门去,任远看看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连海平问余乐乐:“真不考研?”

“不考!”余乐乐头也不抬,斩钉截铁。

“其实,你专业课那么好,应该——”连海平犹豫着想做动员工作。

话没说完,就被余乐乐喊停:“好了好了,都离开办公室了,怎么任远的魂还飘在我旁边?你们两个属唐僧的啊!”

她瞪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连海平看一眼,憋不住笑。

“笑什么?咱班考研率已经达到85%了,少我一个又看不出来。我这种人,就算考了也是做分母,唯一的作用就是降低咱班的考研命中率,何必呢。”她若无其事。

连海平皱皱眉头:“余乐乐,这可不像你。”

余乐乐笑笑:“哪样才像我?勇往直前或者急流勇进?我老了,没有那么多的激情和勇气了。”

连海平叹口气,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保守,怕输,怕一败涂地,”她幽幽叹口气:“你也知道,考研英语和大学英语四六级根本就是两种风格,以我的能力,选择其中的一种攻克就很了不起了,不可能两者兼顾。”

她扬起头,看着他微微笑:“两害择其轻,我还是去祸害英语四级吧。”

他看着她,终于还是点点头:“四级其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肯定能过,相信我。”

他的脸上有自信的神采,摆一副“哥俩好”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

余乐乐冲他笑笑,抬头看窗外深秋的天空与明亮的阳光,恍惚间,似乎时光停顿,然后悄悄滑到若干年前。

那时候,她穿深蓝色校服裙,也有个男生站在她身边,微笑着告诉她:你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相信我。

他的面容明朗,他的声音和煦,他的微笑如阳光穿透绿叶,洒一路静谧的暖意。

时光荏苒,如今,那些面容不再,那些声音走远,那些微笑,除了梦里,再也留不下温暖。

或许也是临近毕业的缘故,206宿舍里每天都是紧张与忧虑的气息,杨潞宁每天絮叨着说逼急了就把学校炸了,然后和铁馨一起一边复习考研一边做了很多份简历,天女散花一样地洒。余乐乐专心致志地复习英语四级,不考研、不找工作,让人觉得很像是世外高人。

徐茵也是不考研队伍中的一员,因为她一早就打探好市电视台教育频道缺编辑的信息,大三暑假里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在电视台义务劳动近两个月,据说只要通过一个形式主义的面试就可以被录用。她的就业方向单纯执着,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陪着那些保研的人一起过着猪一样的生活,然后气定神闲般看着找工作的同学过着狗一样的生活,而考研的同学干脆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敦促余乐乐:“姑娘,你要找工作还不抓紧做简历?”

余乐乐忙四级忙得殚精竭虑、焦头烂额,看见徐茵一副神猪转世的悠然笑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凉快哪蹲着去,别搁这儿烦我,英语好就了不起啊?”

徐茵摇摇头笑:“你烦我我也要说你,知不知道邓爷爷说过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到时候就算你英语四级过了,可是找工作的事情被耽搁了,怎么办?你就是没有前瞻性,等你变成待业青年,我看你找谁哭去。”

“前瞻性?我要是真有前瞻性,10年前就好好学英语了,”余乐乐用鼻孔哼一声:“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可以不学数学了,怎么英语还这么阴魂不散?”

她一脸悲愤:“你说,等咱们将来工作了,就这些英语,能用上多少?”

徐茵扳扳手指头,煞有介事地数:“Yes、No、OK、Hello、Excuseme……这些都是常用的吧?”

余乐乐哭笑不得:“那我就背好这几个单词算了。”

徐茵笑着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别说些没用的了,抓紧复习啊,乖乖的,把手机给我。”

“干吗?”余乐乐很警惕地看着徐茵。

“别跟看贼似地看我,我又没有翻人家短信的无聊习惯。”徐茵撇撇嘴,自顾自拿过余乐乐的手机,按了一阵子,递还给余乐乐。

余乐乐低头,看见手机屏幕上被新换上的问候语:四级改变命运。

听见徐茵在一边唠唠叨叨:“四级过了,就能拿到学位证,顺理成章当你的中学老师去;四级不过,就没有学位证,就算找到工作最后也会泡汤。事关你的教师梦想啊——不是改变命运是什么?”

余乐乐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觉得一肚子苦水都没处倒。

正说着话,铁馨和杨潞宁推开门走进来,看见余乐乐和徐茵,开始唉声叹气。

“怎样?复习得不顺利?”余乐乐问。

“复习得倒是顺利,可是如果考不上,还是要找工作啊,”铁馨是直肠子,想到哪里说道哪里:“今天去人才招聘会看了看,那叫一个人山人海,要本地户口、要研究生学历、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你说还有没有咱的活路了?”

“想开点,你们总比我好多了,我四级还没过呢,前途一片渺茫。”余乐乐苦笑。

杨潞宁从余乐乐身边走过,顺手敲余乐乐脑袋一下:“专心复习四级吧,工作的事甭操心,有连海平做靠山,你还怕找不到工作?”

“连海平?”余乐乐心里一沉,关他什么事?

杨潞宁换好睡衣,转头看见余乐乐木木的表情,随口说:“余乐乐你就从了算了,连海平对你也算情深意重,再说他们家那家境,帮你找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这么好的资源你都不要,真傻还是假傻啊。”

铁馨也笑:“欲擒故纵吧?差不多就行了啊,这么多年看把人家连海平煎熬的,人比黄花瘦。”

余乐乐脸一沉:“我找工作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谁。”

杨潞宁一看余乐乐生气了,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心里又觉得疙疙瘩瘩不舒服,只想起一句老话,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联想一下自己找工作的艰难和三不五时就要见识一下的白眼和冷遇,越想越觉得别扭,咬咬牙,也就赌气不说话。

铁馨背对着大家在叠衣服,没看见其他人脸上诡异的表情,还是一边忙活一边说:“乐乐,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地往你头上砸,你怎么还往外推?这个社会多现实啊,这么优质的馅饼你都不要,也不看看有多少人等着拣呢。”

这个社会多现实——这句话,隐约如哀鸣的丧钟,炸响在余乐乐的记忆深处。曾经,也有个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也是因为这句话,自己放弃了一场初恋,难道还要因为这些,而决定自己下一次爱情的出路?

余乐乐的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无法形容的滋味:带一点点恨,带一点点不甘心。

“难道在别人眼里,连海平本人还敌不过他身上的附加值?”余乐乐冷笑。

徐茵愣一下,抬头看她。

铁馨也感觉到什么,回头看一眼余乐乐,看见她脸上冷冷的笑,手里的动作下意识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