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乐不说话了。

“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改变,所以就要努力适应,”李静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做个敬业的好老师可以有很多方式,不一定和学生打成一片就是对他们好,有的时候不近人情也是一种敬业。”

余乐乐抬起头,看着李静的眼睛,她的目光柔和,再没有了昔日余乐乐记忆中的那些冷酷、漠然。

也是在这一刻,余乐乐突然发现:李静老师老了。

余乐乐初中毕业7年整,李静老师已经往40岁迈进。余乐乐低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李静疲惫的眼神、眼角的鱼尾纹,还有她手指上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粉笔灰。

那些白色粉末深深嵌入她手指的纹理,变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那些沟壑干燥、皲裂,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漂亮、神采飞扬,哪怕有点过于严厉的李静老师了。

余乐乐的心里突然生出清晰的恐惧——多少年后,自己也会这样吧?把青春和容颜都献给三尺讲台,把热情和理想都用来给高考陪葬,把激愤与笃定都留在随风飘逝的过往。

而到那样的一天时,自己还会被学生喜欢么?

假使是否定的答案,那么这么多年来支撑自己从教的信念会不会绝望地坍塌?

她突然感觉到有莫名的怀疑升腾起来,挥之不去。

在犹豫与挣扎中,余乐乐进入教学生涯的第二个月。

和高一(16)班的学生们越走越近,那些明媚的笑脸、那些单纯的依赖都时刻冲击着她的内心,似乎在反复告诉她:按照你想走的道路去走,按照你希望的那样走到学生心里去。

可是,李静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萦绕着,不肯消散。

矛盾让生活更忙碌,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她便可以忘记那场灼痛了她记忆的爱情。

可是,讲课的间隙、监考的瞬间,她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靠窗座位上庄悦薇那仿若许宸一样灿烂明媚的笑容。她下意识地扭头躲闪,可是就算把目光放到教室外的操场上,都仍然可以看见那些熟悉的双杠或者篮球筐。隐约,仍然可以看见他站在那里,脸上挂着阳光帅气的笑容,汗珠闪烁。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药可救了——她害怕和庄悦薇聊天,却又盼着她坐在自己面前给自己讲关于美国的种种信息的刹那。

她想,或许回忆就是饮鸩止渴,明知有去无回,依然无法抗拒。

和庄悦薇聊天时,她总是贪婪地看着庄越薇脸上自信、爽朗的笑容,深深地看,仿佛这样就可以看见那个自己想见的人。

只是,每每听庄悦薇说话的时候,都忍不住记起那个声音说:我明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你对他最好,可还是来求你了。因为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明知道,只有你,舍得放弃。

可是许阿姨,你知道么,为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我直到今天都要依靠那种叫做“安定”的药片入睡,我看不得所有18k金纤细璀璨的指环,我再也无法听那首歌,无法听歌里唱“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为你付出的再多我也值得”……

到这时,余乐乐终于知道:或许,自己就是因为这样而喜欢庄悦薇的吧。因为她从许宸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来,因为她坐在窗口阳光下笑容很温暖,因为她让余乐乐感觉到自己和许宸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割舍不开的渊源。

17-2

除了庄悦薇,李静老师着重给余乐乐强调过的还有一个男生,叫孟小羽。

这个16岁的男孩子似乎永远不知道认认真真穿校服是什么样子:衬衣扣子永远空三两颗没系上,领带永远松松垮垮,校徽常常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头发染一点点颜色。

余乐乐接这个班的第一天,李静老师就在谈话时正告她:“这个班里最难管的就是孟小羽,如果你能说服他把头发颜色染回到黑色,把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你就算是给咱们学校立了大功了。”

当时,余乐乐目瞪口呆。

也是到后来余乐乐才相信:李静老师说的绝不是假话。

孟小羽坐在后门旁边,因为天热,班里常常开着后门。于是很多老师上课上到一半就突然发现孟小羽不见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是否是从后门溜走的,谁也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余乐乐觉得很生气,回到办公室讲给程楷听,他却大不以为然:“孟小羽的父亲在澳大利亚,他迟早要出国,估计这辈子用上语文的机会不多,你不用对他严格要求,说得过去就行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也就是来混个高中毕业证回去交差而已。”

看余乐乐不明白,他压低声音:“孟小羽的父母离婚了,他母亲已经再婚,现在有了新家,看起来还不错。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母亲还专门和我谈过,说是决定按他父亲的希望,把他送到国外读书。他母亲当然不舍得他,但是孟小羽自己很想出去,所以还是决定送他走了,希望咱们老师多强化一下他的英语。”

余乐乐下意识点点头,可是心里却总觉得梗了细细小小的鱼刺,若有若无的难受着。

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听不得“出国”两个字——或许,仅仅这样而已。

于是,不由自主多了对孟小羽的关注。

他骑一辆色彩绚烂的山地车,飞驰在路上的时候衣裳被风鼓起,呼啦啦的动感十足;他习惯迟到,上课的时候也常常趴在座位上睡觉,再不就是起哄,让老师下不来台。他个子很高,有一次和教数学的年轻老师佟正顶着干,佟正狠狠一脚踹到孟小羽的课桌上,孟小羽立即一把掀翻了桌子,嘴里还喊:“看看咱俩谁狠!”

后来佟正因为打了孟小羽一巴掌而被记过一次,并在全校教师大会上作检查。那天佟正的表情余乐乐会记一辈子:难堪、屈辱、气愤、不服……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孟小羽却不过被李静狠狠批评了一通而已,从教务处走出来的时候,孟小羽嘴里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靶应归……”真是让人见了就忍不住产生揍他的冲动。

孟小羽几乎和所有老师为敌,他对余乐乐的态度已经算很好——至少在她的课堂上他很给面子地不吵不闹不找事,可是也绝对无法走近。余乐乐再最初的好奇后也渐渐安于这样的状况——毕竟自己只是实习老师,过不了多久就会撤退,那又何必走得太近呢?

只是余乐乐并没有想到庄悦薇会和孟小羽越走越近。

或许是以后都要在国外生活的缘故,孟小羽和庄悦薇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庄悦薇漂亮,孟小羽很帅,他们一起走的时候就好像一对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赏心悦目。余乐乐发现的时候,庄悦薇已经开始坐着孟小羽的自行车上学放学,而孟小羽也干干脆脆地宣示了自己对庄悦薇的“监护权”。他们不避讳,公开而张扬,几乎没过多久就变成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余乐乐听说程楷约了庄悦薇和孟小羽的母亲谈话,而两位母亲也许诺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可是几周过去,他们依然故我,没有丝毫改变。许诺终究成为纸上谈兵,没有任何战果。

余乐乐心里其实有点惋惜:她所偏爱的庄悦薇,为什么要和孟小羽这样的男生走得这样近?

她终于在潜意识里承认,她对于成绩不好、性格顽劣的学生,的确还是有偏见的。

这个发现让她对自己有点意想不到的失望——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可是到头来,还是有三六九等、千差万别。且这些偏见太过根深蒂固,她又没有办法去消灭。

周末,铁馨打电话给余乐乐:“明天一起去唱歌好不好?”

余乐乐想想手头还没有编好的练习卷子,下意识地想推辞。可是徐茵突然抖出很强悍的理由:“连海平考研初试通过了,下个月去省大参加面试,他好歹也是你恩师,你不去庆祝一下?”

余乐乐张口结舌:“他通过初试了?”

徐茵撇撇嘴:“你师傅没告诉你?看来他是要给你个惊喜吧。省大中文系多著名啊,211里的211啊!你师傅快要飞黄腾达了,他发达了不就等于你发达了?你就偷着乐吧。”

余乐乐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周末“好乐迪”的小小包间里,余乐乐和徐茵、杨潞宁、铁馨、连海平热热闹闹地团团坐。徐茵喜欢蔡淳佳,一首接一首地唱她的歌,从《小手拉大手》到《陪我看日出》,是典型的麦霸。杨潞宁和铁馨一个喜欢SHE,一个喜欢王筝,K歌K到热火朝天。余乐乐总是唱些安安静静的歌,连海平听着撇撇嘴:“余乐乐,你来开怀旧专辑的么?”

他说话的时候余乐乐正在唱《第二道彩虹》,歌词忧伤得要死:你和我站在彩虹的两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徐茵看余乐乐一脸入戏的表情,忍无可忍,手起手落按了“CUT”,余乐乐大声抗议:“徐茵你太不道德了!”

徐茵看看连海平,一脸坏笑:“连海平,我给你点了《一生有你》。”

连海平瞪徐茵一眼:“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

他从余乐乐手里接过话筒开始唱歌,他的声音干净而清澈,蓦地就让余乐乐想起许宸。

灯光昏暗的包厢里,余乐乐下意识地按一下身边的包,在包底的角落里,一个红色小锦囊始终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

分手那天,她把指环从中指上取下,看着指上那圈浅白色的痕迹,心里有无法遏制的疼。她扬起手想把它扔掉,可是还是狠不下心,做不到。最终她把指环放进最初的那个小锦囊中,然后压到自己随身的包底,似乎算是折中的主意:我们分手了,可是你还在。

自欺欺人——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音乐渐渐进入高潮,她抬起头,看见大屏幕上的歌词: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曾经都是这样许诺的吧,可是后来呢?生命中那些我们无法承受之重,轰然垮塌时,理想的许诺哪有现实的生存来得重要?

连海平专注地唱歌,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好像是在看词。可是余乐乐不知道,他不过只是没有勇气看余乐乐此时的表情。哪怕徐茵起哄,哪怕杨璐宁一直在用一支圆珠笔戳他,可他还是不回头。

是不敢。不敢看见余乐乐一脸落寞的眼神,更不敢面对一个无法承担的事实:你这样落寞、这样孤独,可是你都不肯走到我身边,让我帮你分担一些落寞、一些孤独。

一曲结束,杨潞宁和铁馨尖叫着起哄“假唱!假唱”,然后笑成一团。余乐乐也笑,看连海平按住杨潞宁和铁馨的脖子作势要掐死两人,而徐茵高高兴兴接过话筒,又开始唱蔡淳佳。

她唱得深情款款,另一边几个人闹得如火如荼。余乐乐看着屏幕,兴致盎然地研究歌词:很想牵着你的手,涂绘想要的天空,生命迂回而空洞,有你陪就能看懂。只是繁华的世界,偶有难越的沙丘,你困在黑白之中,眼里只会有彩虹。梦儿啊随着他,我们可能明白吗?松开手,是最美好的拥有……

突然觉得心脏绞结着痛起来。

连海平一回头看到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往她手边放一瓶矿泉水,没说话。

徐茵唱完后又轮到铁馨,她唱了《我们都是好孩子》又唱《明天就要嫁给他了》,神情转换得利落又自然,大喜大悲跌宕起伏游刃有余。余乐乐本来觉得好笑,却在看见歌词的刹那又崩溃了,歌里唱: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想紧紧抱你一下可以吗,在你怀里的不会再是我,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回头了,别人永远都是我的屋顶了,这一切不都是你说要给我的,等的人是你我却要嫁给别人了。有一天想起我你会放心吗,爱情不是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铺天盖地的悲伤咆哮着将她淹没,她觉得今天来唱歌根本就是个错误:情歌那么多,或许早该知道每首歌都是一道疤,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压根没有痊愈。

她站起身,压住眼底那些马上就要涌出来的液体,快步往洗手间走,连海平随即跟上,直到目送她走进去,他才收住脚步,倚在走廊的墙边等。

走廊里还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歌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连海平瞪一眼天花板,心想最好余乐乐听不见,又无奈地叹口气。

18-1

余乐乐没想到,自己本来是想躲进洗手间哭一场,却在看见庄悦薇的一瞬间把所有想哭的情绪都吓没了。

洗手台前,庄悦薇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喜上眉梢:“老师!”

余乐乐笑着点点头:“来唱歌?”

庄悦薇也不避讳:“和孟小羽一起,我们在2105。”

余乐乐愣一愣:“我在你隔壁。”

“真的?”庄悦薇很兴奋:“到我们这边来吧!”

“你们都唱什么歌,”余乐乐笑:“不是英文歌吧?这个我可唱不来。”

“他唱中文歌,”庄悦薇笑得很开心:“可是许多我不会唱。”

又哀求:“老师你来我们这边玩。”

余乐乐想了想,答应。

一起出门,迎面撞上连海平,余乐乐怔一下,隐约明白他跟出来的用意,只能用眼神表达一下感激,然后介绍:“我学生,庄悦薇。”

还没等介绍连海平,庄悦薇一脸兴奋的表情:“你是老师的男朋友?”

余乐乐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倒是连海平处变不惊,看着庄悦薇笑:“我是男的不假,也是她朋友。”

看着庄悦薇满脸的激动与好奇,余乐乐笑着对连海平说:“我去他们那边坐一会,稍晚点回去找你们。”

连海平耸耸肩,看着庄悦薇:“如果你不怕魔音贯耳,就去听你老师唱歌好了。”

庄悦薇对成语一窍不通,纳闷地问:“魔罐?那是什么?变魔术的么?”

连海平瞪着庄悦薇看,余乐乐哈哈大笑。

余乐乐进屋时吓了孟小羽一大跳,他的两条腿搭在茶几上,看见余乐乐时险些把一罐啤酒踢倒了:“你——”

“你该说‘老师好’,”余乐乐拍孟小羽的脑袋一下:“小孩子还喝酒?”

“老师,我16岁了好不好,法律上说这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孟小羽显摆。

“哦,我差点忘了,你妈是律师,”余乐乐在旁边坐下,顺手接过话筒,指挥孟小羽:“点歌的,伺候。”

孟小羽认命地坐到电脑前,扭头问:“唱什么?”

“什么喜庆唱什么,”余乐乐偏要跟自己赌气:“热闹的、欢快的、发泄情绪的。”

孟小羽一边点歌一边一幅幸灾乐祸的表情:“失恋了吧?”

余乐乐抓起一颗开心果扔过去,正中孟小羽头顶:“做人要厚道!”

一边庄悦薇高兴地爆料:“我看到老师的男朋友了,在隔壁。”

她伸出胳膊比划:“这么高,很帅。”

孟小羽不相信地看看余乐乐:“真的假的?”

正说话,音乐起,余乐乐一看歌名,哭笑不得:《嘻唰唰》!

看出余乐乐的表情很怪,孟小羽赶紧解释:“这个喜庆!”

余乐乐一咬牙:“行!你陪我一起唱!”

孟小羽撇撇嘴,万般不情愿地拽过话筒:“你不会五音不全吧?”

余乐乐不理他,意气风发地吼: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一边心里想:这都是什么破词儿?

可是又赞叹:果然有些歌就是为了发泄用的啊!

孟小羽被余乐乐的气势震慑住了,偷偷给庄悦薇打手势:“她和男朋友吵架了?”

庄悦薇挤眉弄眼:“不知道。”

孟小羽摇摇头,叹口气,拿起话筒也开始吼,庄悦薇在一边拿着各种道具手舞足蹈地当啦啦队,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余乐乐觉得心底的郁闷也在一点点化解。

轮到庄悦薇唱歌的时候,孟小羽大着嗓门问:“老师你还不回隔壁啊?”

余乐乐狠狠拍孟小羽一下:“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孟小羽嬉皮笑脸:“KTV里哪需要电灯泡啊!”

“错,”余乐乐看着孟小羽笑:“我不是电灯泡,我是蜡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的就是蜡烛——我这样的蜡烛!”

她很坚决:“我偏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孟小羽绝望地拍拍头:“我早该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

余乐乐得意地伸出手到孟小羽面前晃:“才发现?这就是标准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孟小羽无语了。

余乐乐笑了,她觉得和孟小羽一起犯贫很快乐——孟小羽是她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他们有一点点调皮、有一点点痞气,可是却自然、随兴。与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似乎可以加速剥掉自己身上那个沉重而忧伤的壳,从而变得轻盈起来。

似乎从KTV里的偶遇之后,孟小羽和余乐乐之间形成了某种很有趣的默契——余乐乐下班的时候常看见孟小羽半坐在自行车上等庄悦薇,看见余乐乐走出来就两指并拢到额边挥一下;上课时他依然不听课,不过不再半路脱逃,而是很安静地呼呼大睡;偶尔也很给面子地交作业,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大部分是照抄别人的。

就连程楷都说:“要求不要太高,这样已经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