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神情紧张:“逄奕说孟小羽找人报仇,被人捅伤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余乐乐被震住了。

头有点发晕,可是也不过几秒钟,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件事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她跑得很快,可是还是没有追上逄奕和程楷,她焦急地招停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往中心医院赶。

中心医院离学校很远,而且一路上全是红灯。终于等到中心医院前一个路口的时候,却突然遇上前方两车刮擦,导致长长的车龙排成一排,动也不能动。余乐乐急了,干脆下车往中心医院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急诊室”的绿色指示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余乐乐头发松散,几乎要一头撞进去。

也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呼喊:“余老师!”

余乐乐回头,看见是逄奕淌着汗水的脸,以及站在他身边狼狈不堪的庄悦薇,她的校服裙子上染满了血迹,脸上手上有一道道的擦痕。

余乐乐急忙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孟小羽呢?”

话音未落,庄悦薇“哇”地一声就哭了。还是逄奕保持镇定地告诉余乐乐:“孟小羽在急救,程老师去交钱了,余老师您别怕,没事的。”

一个16岁的孩子,却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告诉他的老师——“别怕”。

有温暖轻轻漫上余乐乐的心,她百感交集地看着逄奕超乎这个年龄的冷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有一阵阵紧张的敲击,觉得好像暴风雨马上就要来到,自己已经无法闪躲。

正说着话,程楷匆匆跑过来,看见余乐乐,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余乐乐很着急。

“详情我也说不清楚,刚才派出所的人也来过了,说打人者已经当场抓获。我给孟小羽家打了电话,家长应该很快就会到,”他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一转眼看见庄悦薇,脸猛地一沉:“我也给你家里打了电话,你妈妈说马上就到。”

他恨恨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报仇报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还需要你们把命豁出去?”

“庄悦薇,你们找谁报仇了?”余乐乐有点明白了:“是不是上次那伙人?”

庄悦薇点点头。余乐乐的头“嗡”地一下子涨大了。

余乐乐又急又气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让我保密,我做到了,可是我也让你们不要再和那些人纠缠,你们为什么不信守诺言?”

庄悦薇抽泣着说:“孟小羽说他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报仇。他说他从来没被人抓进派出所,太丢人了。”

余乐乐还没有说话,程楷脸色阴沉沉的开口:“余老师,你知道什么?”

余乐乐终于瞒不下去,把去派出所接庄悦薇和孟小羽的事情和盘托出。程楷勃然大怒:“余乐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乐乐沉默着低下头:怎么会不知道呢?从自己把两人从派出所带出来那刻起,自己就有监督的责任,可是他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分明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余乐乐你太幼稚了,”程楷火冒三丈:“你不过是个实习老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应该马上报告学校,至少也要告诉我,我们会和学生家长联系,一起做思想工作,了解他们的思想动向,防止他们做出更危险的举动。可是你擅作主张隐瞒情况,又没有及时阻止他们的头脑发热,才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你知道吗!”

余乐乐的脸色瞬间变白,她直直地看着程楷,这才明白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你是希望对学生好一点,彼此信任,曾经我也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不想成为学生的朋友呢,可是你知道吗,现实生活中很多情况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你是个老师啊,你身上负担着多少学生的前途甚至生命!”程楷越说越痛心疾首。

“老师,这个不能怪余老师,是我们恳求她替我们保密的。”庄悦薇战战兢兢地打断程楷的话。

“不,是我的错,”余乐乐看一眼庄悦薇,又脸色苍白地看着程楷:“你说的对,我只顾站在学生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可是我忘记了,我还是个老师。”

此时此刻,余乐乐终于明白:从自己决心做老师的那天起,昔日想象中那些光芒四射的完美教师形象就与自己绝缘了,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师身上所担负着的是学生的前途、品性甚至生命,他们可以成为学生的朋友,可是肩上还有比友情更重要的“责任”。

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拉拉钩、发个誓就可以彼此信任的小孩子了,自己是个老师,是代表学校的老师,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轻率?

“算了,你经验不丰富,也不能全怪你,”程楷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不过肯定还有暴风骤雨在后面呢,你最好有精神准备。”

余乐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当事情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

19-2

十分钟后,孟小羽的母亲赶来,她在急诊室外不停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告你们学校”,程楷一边安慰她,一边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余乐乐。余乐乐呆呆地看着痛哭失声的孟小羽母亲,心里好像有尖利的锥子,在一下下地扎。

自责、后悔、难过、着急……纠缠在一起,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正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跑到一群人面前,目光紧张地看着几个人,然后落在庄悦薇身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余乐乐抬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抱住庄悦薇,惊慌失措地问:“薇薇,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有医生给你包扎?你怎么了?”

庄悦薇眼泪汪汪地看一眼面前的女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号啕大哭:“妈妈!”

庄悦薇的妈妈?余乐乐猛地瞪大眼。

眼前的女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用手摸着女儿的脸,心疼而焦急地问:“哪里受伤了?告诉妈妈,哪里疼?”

庄悦薇在妈妈怀里摇摇头,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咱们这就回家。”庄悦薇的母亲拉过女儿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警察拦住。

警察说:“对不起,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回去录口供。”

余乐乐一愣,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就是长春桥派出所的警察。他一转头,也恰巧看见她,对她点点头:“余老师,麻烦你和学生家长解释一下,我们要把这个学生带回去,时间应该不会很长。“

余乐乐终于和庄悦薇母亲的目光撞到一起。

中年女人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一瞬间,昔日的回忆如同河水倒流。那个人,那张脸,那声永远不会忘记的哀求响彻她的脑海——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得不见面,不得不在这样惶恐、狼狈的场合里见面。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目光好像穿越两年的时光,依然犀利尖锐。

许建萍的目光冷得可怕,好像扫一眼就能把余乐乐冻住。而余乐乐的目光空洞麻木,好像失去了焦距,只是沉浸在那些旧日的回忆里,茫然无措。

正在这个时候,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冲出来,快步跑向走廊对面的服务站,对一个医生说:“大出血,B型血不够用,要去市血液中心拿血,快派车。”

听见这句话,孟小羽的妈妈大叫一声倒下去,程楷急忙扶住她,一群人乱成一团。余乐乐却好像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服务站,问护士:“是B型么?我是B型,先抽我的。”

护士看一眼余乐乐,摇摇头:“不行,你太瘦了。”

余乐乐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抽啊,反正抽不死!”

程楷急忙跑过来拦住余乐乐:“别闹,医生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命了?”

余乐乐压根不理程楷,还是一个劲缠住护士:“先抽我的,一边抽,一边等人从血液中心拿血,不然来不及了!”

这句话打动了站在一边的医生,他看看余乐乐,对护士说:“先抽600CC吧,剩下的马上找人去取。”

话音刚落,余乐乐已经抓住护士的手:“快走啊!”

护士终于带余乐乐离开,庄悦薇有些紧张地看着程楷问:“余老师不会有事吧?”

没等程楷回答,小女孩已经掉下泪来:“余老师是好人,她要好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逄奕看不下去了,对程楷说:“我去看看吧。”

看程楷点头,逄奕拔腿往两人走远的方向追去。

许建萍低头看看正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女儿,又转头看看身后急诊室的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些鲜血,汩汩地流进血袋的时候,余乐乐感觉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走了。

她木木地坐着,好像灵魂已经飘散,浮到半空里,俯瞰着曾经的那些人与事。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庄悦薇就好像看见许宸一样——表兄妹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似的脸部轮廓,轻轻一笑,都是相似的神采。

突然听到逄奕的声音:“老师,你别难过,孟小羽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

她转过头,却看见逄奕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递到她手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逄奕误会了,他以为自己在害怕。是的,没有人知道,她与许建萍不过目光的交汇里,包含着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些秘密,好像迤逦的藤蔓一样,纵横生长,缠绕住她的心脏,桎梏了她的呼吸,逼迫她放弃,逼迫她忘记,然后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紫红色淤血的痕。

那些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和肆意的泪水相比,软管里的血液流动得很缓慢。抽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看看余乐乐的胳膊,自言自语:“怎么流这么慢?”

她伸手握住余乐乐的手,指挥她:“攥拳,松拳,再攥拳,再松拳……”

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点,然而余乐乐向来是对疼痛很敏感的人,所以每一次攥拳都觉得臂肘处针头的位置发出钝钝的疼。可是时间紧迫,她皱一下眉头,还是不停地攥拳,松拳。

600CC鲜血采集完毕时,余乐乐觉得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站起身,脚步有点发虚地往外走,逄奕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地念叨:“老师,您先歇会吧,孟小羽那边有我们呢。”

可是余乐乐不听,她觉得只有回到急诊室,站在孟小羽身边才比较放心。

然而自那年那场大病后,她的体质终究还是太差了。在马上就要到达急诊室的那个拐弯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视野从清晰到模糊,然后荡漾起一片无法挥散的绿色,又从绿色到黑色,最后撞在面前行人的身上,轰然倒下。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自己就好像一片云彩一样,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长久以来,她真的是太累了。

她好像漂浮在黑暗里,看不到光,脚下是柔软的地面,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弹性。

她伸出手,有凉凉的风灌过来,可是却不知道风是往那个方向吹。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她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平静地看着四周,心里一片空白。

她不想走,不想迈开步子,不想往任何未知的未来靠近哪怕一点半点。她想逃避,或许这也是她身体的本能选择,不要动,不要走,不要离开。

甚至连呼吸都不想要了。

可是,还是感觉到四周的黑暗在一点点散去,渐渐变成模糊的白色,光线透过眼皮照进眼睛的时候,她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感受到微红的暖意。

又闻见来苏水的气味了。

她想皱眉头,可是却连皱眉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不是第一次晕倒了,或许还是熟门熟路——从晕倒前就知道自己将要晕倒的事实,而醒来后也不会再惊讶茫然。她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醒来后迎接自己的会是多少人焦急的目光,他们眼睛里热烈的期盼会让自己忍不住想要哭泣。

她的知觉终于一点点恢复了起来。

她仍然闭着眼,不动,呼吸平缓,可是渐渐感觉到身上的被子有些沉重。左手有些凉,想必是正在输液——葡萄糖液,这也不是第一次流到她身体里了。她甚至依稀觉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温暖的、柔软的,轻轻握着。

是妈妈么?

她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的?

一定是程楷给家里打了电话吧?自己手机里存着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妈妈会不会很害怕?

她的心脏轻轻收缩一下,泛出隐约的疼。自己总是这样给家里人添麻烦,让他们担心,让他们害怕。自己总是做不到最好,这次还捅了大漏子,除了家,都想不到哪里还能是自己的容身之地,让自己躲避一些指指点点、一些飞短流长。

不可以逃避了,她终于想:这个世界再怎么逃避还是要照样运转,这个事件再怎么逃避还是要照样解决,自己从来都“倒霉”惯了,不顺心的事情那么多,不也一点点走过来了么?

更何况,这一次的事情,是自己错了,就要勇于承担责任!

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却在看见身边那个人的瞬间猛地定住了目光!

余乐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喜、怀疑、犹豫、忐忑,毫不掩饰地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许宸?!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睁得太快,太不像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坐在一边的许宸完全被吓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咳嗽一声,松开余乐乐的手,低头给她掖好被角,又抬头看看输液管的流速,掩饰着眼睛里那些实际上早已被余乐乐收入眼中的温暖情感。他站起身,余乐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他身上白色的医生袍,还有胸前小小的名牌。

上面写两行字——姓名:许宸(实习),部门:急诊室。

突如其来的重逢令她的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幸福、忧伤、满足……这些感觉交杂着让她忍不住想要哭泣。

这样想着的时候,泪水已经悄无声息滑下来,蜿蜒成湿且痒的一线,径直落到枕头上。

声音梗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想盯着他看,就这样一直看下去,看到实在不能再看或者再也看不见为止。

或许是到这一瞬间她才知道:当她这一年多来一直在逃避、闪躲的一刻终于来临时,那些爱、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仍然清晰如昨。

从来都没有忘记。

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在葡萄糖液滴滴嗒嗒的流淌里,在病房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氛围中,余乐乐透过泪水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撕裂着疼起来。

假使,就这样看一生,该多好。

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20-1

刚下夜班的许宸本来是要回家补眠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会被一个女孩子径直撞上。然后,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纸娃娃一样,脸色苍白地倒下。

并没有电视剧里那么恰到好处地伸出双手扶住她——事实上是在她倒地之后,当听到她身后男生惊恐地喊出一声“余老师”,他才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昔日那个女孩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现在,他终于知道心脏瞬间停工是什么感觉了:就是脑血管中的血液快速奔涌,心脏却已间歇性供血不足,所有的肢体语言都被凝结到一起,整个人僵住,连同目光一起,固着成难以融化的一块。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见她。回家乡实习已三周,他每天都想鼓足勇气去师范学院看看,可是到头来总是作罢。他知道自己是不敢——不敢看她幸福的笑脸,不敢看她和另一个人一起成双成对的身影,不敢看她和自己打招呼时云淡风轻的表情。

甚至害怕听她向身边的那个人介绍自己,她会怎么介绍呢,或许会说“这是许宸,我的高中同学”,再不就是说“许宸,我朋友”……可是无论她怎么说,他都猜得到自己的心脏一定在滴血。

她该是幸福的,像所有找到爱情的女孩子一样,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可是眼前的她,并不是。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慌乱地抱起她,转身往回跑。或许应该跑得很快,因为当他的意识渐渐飞回到脑海中时,他已经看到她躺在病床上,静静输液的模样。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了很多,可是表情很安详。

他一直守在他身边,护士们进进出出给相邻几个病床的病人打针、拔针,多少人盯着他探询似地看,可他都置若罔闻。他知道她们有多好奇,可是此时此刻,他也只看得见一个她。

或许是在失恋后他才知道,这场蕴蓄已久的感情,从淡淡的关怀到浓烈的依恋,他是何等珍视!

可是她呢,她应该已经淡忘了吧。

其实,有许多次,他想回家,回到她身边,告诉她他仍然在等她,等她回来,哪怕转一大圈,只要回到原地,仍然可以看见他。可是,他没有勇气。

他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只是因为她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于是所有的想象对他而言都变成彻骨的冰冷。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更没有想到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惊喜、犹豫、迟疑、克制……当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时,就好像砸在他的心上,硬生生的疼。

他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可是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好像越擦越多。

他不得不说话了:“别哭了,老同学见面,该高兴啊。”

“老同学”!

这个称呼狠狠撞进余乐乐的耳膜,她的呼吸停窒了一下,心脏被迅速挤压成硬邦邦的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