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仍然和萧奕一间房,锦书端着茶杯抬眼看了看窗前软榻上的男人,男人的脸色自吃过饭后就一直这样阴沉,半晌一言未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出神。

锦书眼眸一转,放下茶杯,突然起身道,“你先出去,我要洗澡!”

男人眼神如冷澈的月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万年不变的高傲和冷漠,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锦书面色立刻凝重下来,有人在冒充自己杀人越货!若真是为纳兰一族报仇也就罢了,她甘愿替她背黑锅,可是她杀的那些人分明与陷害纳兰家的人没有任何关系!顶着她的名头满足自己的私心,她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锦书眉头微皱,看了看桌上的烛灯,自身上取出一个纸包,打开,轻轻捏起少许,打开灯罩将药粉均匀的扫在了周围。

一炷香后,锦书穿着中衣躺在床上,才高声喊道,“我好了!”

萧奕进来后仍然坐在软榻上,一刻钟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又等了片刻,锦书才起身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肩膀,“萧奕?萧奕?”

男人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锦书目光淡定,穿上外衣,将烛灯吹灭,轻轻开门走了出去,恰巧碰到晚上吃饭时那个小二,伸手拦住他笑道,“小哥,请问临安城里最大的花楼是哪个?”

小二忙答道,“最大的当属春归苑,客官出门后一直往右,径直走就看到了!”

“多谢小二!不要和别人说哦!”

小二心领会神的一笑,“客官放心!”

脚步声渐远,小二看着她急匆匆而去的背影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门关上那一刻,房内本来中计熟睡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待脚步声消失,才慢慢起身,清凉的月光下,男人面容俊美,眼若寒星,闪动着摄人的寒芒。推开窗,轻轻一跃,纵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隔壁的房间里,锦书站在窗前,看到男人身影消失,才轻牵唇角,露出一个得逞后狡黠的笑,然后抱起酒坛,大口喝了几口,推门出去。

四十三章 陈年往事

来到钟芷儿的房间,大声的敲了几声门,小丫鬟打开门不悦的道,“什么事?这么晚了打扰我们小姐!”

锦书倚着门,一副酒醉的模样,打了个酒嗝,迷蒙的双眼看了看小丫鬟,又看了看门牌,才拍了拍脑袋懊恼的道,“又走错了!抱歉,在下喝多了,打扰了!打扰了!”

小丫鬟皱了皱眉,用袖子挥了挥,捂着鼻子不耐烦的道,“还不赶紧走!”

“是!是!”

此时房内钟芷儿的声音传来,“画儿,是谁啊?什么事?”

小丫鬟回道,“小姐,是太子殿下房里的下人,喝多了,走错了房间!”

很快,钟芷儿走了出来,对着锦书歪歪斜斜的背影道,“你给我站住!”

锦书回身,一脸不耐的道,“我不是给你道过谦了吗?”

钟芷儿上前上下扫了锦书一眼,嫌弃的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女子?竟然喝成这样!果然是没有家教的下人!”

锦书眯着醉眼,嘿嘿一笑。

“奕哥哥呢?”

锦书倚着墙壁,一挥手,懒洋洋的道,“他、他还在春归苑呢!抱着美人正喝着呢!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什么!”

钟芷儿大叫了一声,立刻又捂了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放下手震惊的道,“你说什么?奕哥哥他、他”

说着摇了摇头,似受了莫大的打击,“不!我不相信!奕哥哥怎么会是那种人!你这个女人不知廉耻喝酒还敢诬陷我奕哥哥!”

锦书低着头,摆了摆手道,“我骗你干嘛,你不信去他房里看看,他若在,我认打认罚!”

钟芷儿气呼呼的向萧奕的房间跑去,敲了敲门,果然没人应声,猛的推开门进去,很快就又跑了出来,也不再理会锦书,提裙向着楼下跑去。

身后的小丫鬟也忙追了去,“小姐!小姐您慢点,等等奴婢!”

待她们身影远去,锦书才站直身体,眼神清冷明澈,冷笑了一声,缓缓下了楼,出了门向左飞奔而去。

临安城不知名的花坊里,丝竹悦耳,舞女婀娜,只是堂下只有寥寥几人。

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一群衣衫暴露、体态婀娜的舞姬,甩着长长的水袖,在场中魅惑的舞蹈着。正中一女子,轻纱遮面,梳着飞云鬓,发上没有任何头饰,只斜斜的插了一朵芙蓉花。淡紫色抹胸,同色绣百蝶度花长裙,赤着双脚,脚腕上的金铃随着舞动清脆作响。裸露在外的双肩滑若凝脂、胸前的丰满若隐若现,纤腰如水蛇般的扭动。

藕臂轻勾,媚眼飞转惹的台下男人如饥似渴的望着,个个如色中饿鬼花中魔王,恨不得立刻上去将美人抱在怀中。

随着乐声缓缓而止,女子被众舞姬围在中央,宽大的裙摆如花绽放,面上的轻纱也缓缓而落。

女子面如春桃,肤似白雪,美目流转在台下轻轻一扫,台下人不多,却也引起了一阵骚动。

男人们惊艳饥渴的目光下,女子款款下了高台。

老鸨一边扭着腰一边从后院走来,在走廊遇到一女子,出声便骂道,“不值钱的东西!没客人就别出来,还不回去练琴!”

刚才还在大堂的高台上作舞的娇艳女子过来搀了她的手柔声道,“怎么又生气了?”

老鸨缓了颜色,怨道,“还不是那个什么书公子!无缘无故闹的城里人心惶惶,夜里都没人敢出门了,若不是有你撑着,我这坊里估计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了!”

女子轻轻一笑,安慰道,“这只是暂时的,妈妈放宽心就是!”

老鸨浓妆艳抹的脸轻轻一笑,厚厚的粉脂也遮不住眼角深深的纹路,拍了拍女子的手道,“还是我的玉儿最贴心,先去休息吧,已经有三位在前面抬价了!”

女子娇媚一笑,“是!”

此刻大堂中高高的横梁上,锦书仍是之前下人的装扮,歪倚着梁柱,皱眉看着那女子,努力的在记忆里搜寻那个女孩的面容,那眉、那眼,虽早已失了曾经的纯净,然而却是她无疑!

况且,也只有她,才能知道书公子!

见女子已上楼,锦书轻轻一跃,若一缕青烟无声的落在二楼,身子一闪,便闪进了那女子的房间。

女子取了一件轻纱披在肩上,坐在妆台前,取下头上的玉芙蓉,选了一只金扇步摇插进乌黑的发鬓,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画,口若樱桃,美不可方物,只是,一双杏眼再无之前的娇媚,凌厉之中又带着丝丝厌恶。

“羽姐姐,真的是你?”

锦书自翠玉屏风后走出来,直直的看向前方的女子。

时间如水倒退,被流沙淹没的记忆再次清晰的呈现在眼前。在她八岁那年,爹爹和娘亲带她来过一次陵都。陵国民风尚武,因为爹爹的关系,族里的人在陵都多少都受了恩惠,见爹爹回来,纷纷过来拜访。

墨羽的爹爹是旁支庶子,膝下又只有墨羽一女,没有男丁,因此在族里颇受冷落歧视,就连那天的家宴,也是被安排在最偏远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那时刚过年关,各家里的女孩聚在一起讨论着谁的新衣最好看,谁的绢花最漂亮,只有墨羽被冷落在一旁,安静羡慕的看着。

锦书嫌那些女孩身上的脂粉气呛人,又被那些夫人缠着早已不耐烦,好容易脱身出来,想去院子里躲躲,一回头,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墨羽。

“你和我一起出去玩吗?”锦书伸出手微笑着看着角落里的女孩。

女孩微微一怔,眼里露出期望的光芒,半晌,才怯怯的伸出手,握住了锦书的手指。

锦书呵呵一笑,拉着她起身,就飞奔了出去。

大雪初晴,花园里的积雪有一尺多厚,银装素裹的梅花树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光洁璀璨。

“我们堆雪人好吗?”墨羽小声提议。

锦书立刻双手赞成!

很快,一个雪马和一个雪人就成形了。

墨羽想起过年时看的戏,歪着头笑道,“锦书,我们扮家家酒好吗?你是书公子,我是羽小姐!”

从来没有过玩伴的锦书,觉得什么都新鲜,此刻不管墨羽说什么都毫无意见的同意。

墨羽又道,“嗯!你骑着马来我家提亲,我藏在雪人后面偷偷看你!”

“好!”

书公子骑车雪白的高马,来到羽小姐的家,大声的呼喊,羽小姐在吗?

墨羽从雪人后面出来,笑道,“哪有你这样的?你是不能喊我的名字的!这个雪人是我的小丫鬟,我让她假冒我,你若通过了,真正的羽小姐才会出来!”

锦书嘟着一张粉嫩的小脸道,“怎么那么麻烦?”

墨羽坚定的道,“戏文里都是这样的!”

“那好吧!”

书公子只好和雪人说了半天话,还将自己的白貂披风解下来围在了雪人身上,羽小姐在后面终于看的满意,“羞答答”的走了出来…

寂静的雪园里,时时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就这样一个午后,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直到离开陵都,两人每天都在一起,锦书扮的书公子和墨羽扮的羽小姐也从最初的相识,到后来成亲、生子。

锦书走的那天,墨羽哭成了一个泪人,锦书坐在马车里,偷偷抹了眼泪然后假装洒脱的高声道别。

回到漠西一个月后,锦书收到了墨羽的信,字迹工整秀气,依然称她书公子,落款是羽小姐。

锦书依样回了信,只是再未收到墨羽的回信。

那是锦书的第一个朋友,很久都念念不忘,后来再次回到陵都,锦书特意的去过找她,却发现墨羽一家因为落魄,在陵都呆不下去而搬到乡下去了。

自此,了无音讯!

四十四章,故人不再

此刻,镜前的女子浑身一震,猛的转过身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装扮的女子,少女脸孔光洁素颜如雪,双眼潦黑如墨,轮廓清瘦,眼神沉静的看着她。

记忆里的模样和眼前人的样貌重合,女子双唇一颤,“你是锦书?”

“是我!”

锦书眸光闪动,声音不自觉的带了几分颤抖。

女子从最初的激动慢慢恢复淡漠,起身缓缓走到锦书面前,微微一笑,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你竟然还活着!”

时间如蜿蜒的东水悄然而逝,那样匆匆,那样不留痕迹,锦书依稀记得那年女孩追在马车后面,满面泪痕的面孔!

一晃八年,她们再次重逢,却是一句,你竟然还活着!

是啊,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如今她们都还活着,已是莫大的幸事!

在煜王府安定下来以后,除了想爹娘、想梅姨、想着报仇,唯一还让她有一丝牵挂的就是她,那时她还暗暗庆幸,幸好她们家搬走了,才不会受到牵连。

前尘往事涌上来,锦书嘴角微微苦涩,点了点头,道,“嗯!我活下来了,你呢?过的好不好?”

女子极清淡的一笑,缓缓转过身,对着窗口喃喃道,“你看不到吗?我也活下来了,而且过的很好,我也很厉害是不是?”

她的声音已不是锦书记忆里的清脆甜美,带着淡淡的冷漠和几分恨意!

锦书一怔,看着她陌生的背影问道,“难道,你们也受到牵连了吗?你们不是搬走了吗?”

女子猛然转身,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恨,冷冷的道,“你以为呢?只要是姓纳兰的,谁能逃的了!”

锦书后退了一步,靠在屏风上,千言无语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说她爹爹是被冤枉的,她想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欲加之罪,她想说她正在为纳兰一族报仇,所有的话到嘴边,最后却只变成了轻轻的一句,“对不起!”

女子噗嗤一笑,语气中带着不屑,“对不起?已经不需要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慢慢也想明白了,这事和你没太大关系,那年你也只不过才十岁,何况、”女子上下扫了锦书一眼,“你现在似乎过的也不怎么样!”

锦书默然不语,女子继续道,“我只是有时候觉得很不公平!你父亲得势时,我爹爹没有沾你家一点光,还要被那些依附你家而得势的族人排挤。而你家出事,即使我们已经离开陵都两年还要因为纳兰这个姓氏遭受灭顶之灾!天道何其不公!”

锦书喉中梗涩难言,想像小时候一样去握一握她的手,却见女子凌厉的眼神扫来,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我娘被卖到娼馆,一日日是怎样过来的?她为了我忍辱偷生,强颜卖笑,我每日躲在她床下,看着她陪那些臭男人喝酒,听着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我暗暗发誓若今生还有一日再见到你,必将你碎尸万段!”

锦书觉得微微抬起的手异常沉重,脑中嗡嗡作响,半晌,才无力的道,“于是,你也走上了这条路吗?”

女子转过头来,眼中带着寒气,冷冷一笑,“我有的选择吗?”

锦书低着头,淡淡的道,“那你现在又为谁做事?”

女子一怔,漫不经心的一笑,“锦书还是那样聪明!是的,后来我娘被赎身了,即使她根本不喜欢那个男人,但为了我,她还是跟他走了。我那时懵懂不知,还窃喜娘亲终于脱离苦海了。到了他家,我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出了虎穴进了狼窝而已!那男人养了七八十个孩子,教她们武功,教她们媚术,教她们互相背叛互相残杀!最后留下的,就成了他赚钱的工具!我就是那些人中留下的其中一个!”

“那你娘亲呢?”

“她死了!”女子失魂一笑,“她为了让我不再受那男人的控制,自杀了!她好傻,真的好傻!她哪里知道,即使她死了,我也早已陷入泥潭,永世无法脱身了!”

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暗影,大堂里姑娘们的娇声笑语断断续续的传进来,却成了对荒唐的现实最无言的讽刺。

过了许久,锦书抬头,定定的看着女子,淡淡的道,“你说你不再恨我,可是你打着纳兰遗孤的名头这样张扬的杀人,分明是想让官府知道纳兰家余孽未除,想让他们对我赶尽杀绝!”

女子别过头去,望着漆黑的窗外冷声道,“我们家已经这样惨了,难道,作为始作俑者的你们,还想安然无恙的活着吗?”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家就不是无辜的!”锦书眼神变的冷冽,“我爹爹娘亲被人诬陷,死在乱箭之下,他们又何其无辜!你若真心疼你娘亲,真想为他们报仇就应该查查当年是谁陷害了纳兰一族!”

女子两手按住桌案,背对着锦书嘶声道,“那是你们家的事!我只知道我们家的悲惨都是因为你们!”

“好!”锦书怒声道,“就算我们家的仇和你没关系!你恨我,你报复我都可以!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那个男人逼死了你娘亲,你不恨他反而还要为他做事,你这是认贼作父,助纣为虐!你杀的那些人,他们又何其无辜?你和杀了我们的亲人的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

女子按着桌案的手微微颤抖,肩膀耸动,似在极力的忍耐。

半晌,锦书缓声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能力,完全可以不再依附他人!你若想脱离他,我也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过了许久,女子才缓缓摇了摇头,眼中一片决然,“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走吧!以后,书公子也再不会出现在世上!”

锦书面色微微发白,心中无限苍凉,她们果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仇恨和时间早已在她们中间划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永难跨越。

转身,锦书跃上窗子,再无留恋!

“锦书!”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唤,锦书回身,就见女子美目中波光点点,红唇微动,似是挣扎,似是不舍,犹豫了片刻道,“我承认用书公子是为了报复!但,如今见了你才知道,我其实是想知道你还活没活着!”

锦书心中一动,带着希冀问道,“那现在呢,你要不要和我走?”

女子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情没办完。我是想告诉你,在我用书公子这个名号期间,曾经有人将我抓了去,似乎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纳兰将军的遗孤!后来发现我不是便将我放了!但从他们的言语间,我发现他们并没有恶意,而且对你极度的在意,也许是你的亲人!”

锦书眸光一沉,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有事去岭南,过后会回陵都,你若想开了,就去陵都煜王府找我!”

“嗯!”

锦书的身影早已消失,纳兰墨羽依然望着窗子出神,许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老鸨粗哑的嗓门,“玉儿啊,你休息好了没有,我和张公子都已经谈好了,等下人就过来!”

门被推开,老鸨一愣,看着屏风后晕倒的小丫鬟,看着打开的窗子和已经空空的房间,顿时惊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玉儿不见了!”

四十五章 惹毛太子

夜已深,锦书回到客栈,推开门,顿时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房间里黑着,没点灯,只在窗前有个模糊的黑影。

月光斜斜,一片冷玉般的清辉下,男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反手将门关上,锦书向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