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知道,孤独就是这样,喜悦无人和你一起欢笑,悲伤无人送上纸巾,只有你自己。现在,我就在这样一座喧嚣的孤岛上,自言自语中,独自消化所有情绪。

  2

  苏岩并不是粗心的父亲,他从梧桐巷帮我搬东西时,看到妈妈存留的我儿时的许多画,知道我一直学画,于是为我在市少年宫报了名,暑期的每周一、三、五,我会跟着一位美院的老教师学油画。他也曾问我是否愿意学钢琴,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洛秋学钢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说把洛秋的琴搬过来,或者再给我买一台,我摇头拒绝了。我害怕面对洛秋凛冽的眼神,因为她曾经那么毋庸置疑地拥有着爸爸全部的爱。

  从少年宫上完课,我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

  这座城市的盛夏,满城满街铺陈着深绿浅绿,绿荫如盖,木槿花不遗余力地开着,与市声混成一片。破碎斑驳的斑马线上,来来回回着成群的少男少女,他们去打球、去游泳、去图书馆,去任何一个地方,总有朋友陪伴。我常常期待有人忽然拍一下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是莫央的笑脸;我也会常常想起路上偶遇的少年江辰,总会有刹那的恍惚,仿佛前面的街角,下一秒,他会忽然出现。

  而现实不是电影,即使在我意念中被安排了无数次的桥段,依然没有上演。我常常是在大街上逛荡够后,在冷饮店里,吃一份冰凉甜蜜的红豆冰沙,然后恹恹地回家,再挂出一个假装快乐的笑脸,奋力挤进客厅里一家三口的温馨里。

  中考分数公布了,如我所想,我将升入洛秋所就读的爱知中学的高中部。

  我开始期待开学,因为苏岩说,到了新的环境、新的学校,会认识新的朋友。

  八月将尽,下过几场雨,满街的风声雨气里,我的心情陡然畅快起来,因为,再上完两次油画课,就要开学了。老师说我的画进步很快。整个暑期里,我完成得最好的作品,是那幅《温暖》。金色的麦浪翻滚,如沃土深处流出的甜蜜汁液,晴空一碧如洗,蜿蜒的路上空无一人,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并排映在地上,像两个意味深长的感叹。

  情窦初开,无法忘怀。温暖如昔,深刻心底。

  恍惚间,第一节课结束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同伴们三两结伴,或清洗调色盘,或下楼买零食。我独自走出教室,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透气发呆。窗外有一棵四季桂开花了,淡黄微白的花蕾掩映在阔绿的叶片里,气味清幽袅绕,伴着幽香,一阵少年的笑声自身旁的教室传来,我听到,恍惚有人叫道:“江辰,来一段听听。”

  江辰!江辰!是他吗?我悄悄挪步过去,身旁这间教室,是吉他培训班。从半开的门窥去,几个少年正围坐在一起,拨弄着各自手中的吉他。是江辰,他穿一件米色T恤,裸露的脖颈和手臂,是被盛夏阳光晒过的栗色,他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吉他上,在众人的怂恿中,拨弄出一串并不流畅的音符。我听出,是《献给爱丽丝》。

  他弹得很认真,但并不熟练,时不时有数秒的停顿,然后,抬起头,自嘲地笑笑:“不行不行!还没练好,献丑了。”

  身边有男生调笑道:“就这水平,什么时候才能打动你的爱丽丝啊!”

  众人哄笑。江辰牵动嘴角,淡淡一笑,脸上忽然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天真。我站在门外,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我没有勇气故作自如地上前打招呼:“嘿!真巧啊!江辰,你也在这里上课?”可我也没勇气离开,我怕一转身,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时,油画班的一个同学恰巧经过,叫我:“苏茆茆,站那里干什么,上课了。”

  我一激灵,仿佛从一个短暂的午睡美梦中醒来,睖睁地应道:“哦!来了。”然后匆匆紧跟几步,进了油画班。

  将近一个小时的课程,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时而微弱时而聒噪地叫道:“那是江辰,那是江辰。”

  可是,那是江辰,又能怎样?为何这样激动?一恍惚,笔下的一团铭黄落在画纸上,氤氲一团,是黏稠的金黄色,像一颗灼热的心,躺在质感厚重的阳光里,熊熊燃烧。

  我的心,和我的脸,都燃烧起来。我恋爱了?

  终于挨到下课,我却磨蹭地收拾画笔颜料,迟迟不肯离去,偷眼朝斜对门的吉他班望去,他们也下课了,彼此呼朋结伴而行。终于,江辰也和几个同伴一起出来,他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仿佛在等人,等待无果,被同伴催促,只好无奈离去。

  我迅速抓起书包画夹,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你是否像我这样,跟踪过一个初恋的少年;像小时候的自己在巷口尾随捏糖人的老头,期待他青筋突起的手中,下一秒变出另一种甜蜜;像多疑的小妻子一般,尾随他,诚惶诚恐喜忧参半地企图接近真相;又像机警狡猾的特务,以为可以截获不为人知的情报?

  而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跟着他们,走过三条街,等过两次红灯,终于,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在站牌下告别。江辰落单,朝我常去的那家冰饮店走去,我迟疑着,紧随几步,又踟蹰不前,忽然,他转过头,惊喜地叫道:“苏……茆茆,苏茆茆,真是你啊?”

  “啊!嗯!是你啊!”我几乎结巴起来,竭力装出自如的样子,“好巧啊!”

  他推开冰饮店的玻璃门,我着魔一般就随他进去了,坐常坐的位子,不一会儿,他端着两碗红豆冰沙过来,说:“这家的红豆冰沙很好吃,我每次下课都过来吃一份,你也尝尝。”

  我睖睁地拿起小勺,忽然想起“缘分”来,缘分就是,我们或许坐过同一辆公交,踩着同一段楼梯走向各自的教室,在同一家冰饮店里,在不同的时间里,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吃过同一位甜点师傅调制的冰沙,看着同样的街景,然后,终于相遇了。

  “刚才在教室门口听到有人喊苏茆茆,我出去看了看,不见你啊,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是啊,我在那里学油画,你呢?学吉他?”我明知故问。江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意惘然:“学了半个暑假了,还是不能弹好一支曲子,本来是答应一个朋友,要在她生日的时候弹给她的,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我真是没有这方面的细胞。”

  一个朋友,“她”?还是“他”?我想起刚才在门口偷听到的话,原来“爱丽丝”真的确有其人,能让江辰如此不辞劳苦来学习一首吉他曲的朋友,一定很重要。在生日上,听一首他用心学来的曲子,即使是锦绣片段,也很幸福。

  “怎么会呢?我听你弹得很不错了,多练习就好。”一语既出,我后悔莫及,吐吐舌头,连忙低下头。

  他诡秘狡黠一笑,如同勘破我心中事:“你听到了啊?刚才你真的在门口啊?”

  “我……我刚好路过。”“你也真是的,也不进来报个到,害我下课还在门口瞅了半天。”原来,刚才下课后他左顾右盼,是在寻我。我的心忽然涨潮如春水,漫漶汹涌,四周的空气,瞬间如花开明艳照眼。

  “哦!对了,找到你爸了吗?”“找到了。”

  “还真是啊!”江辰若有所思,搅动着手中的冰沙,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对你还好吧?”

  “嗯,好!”他一问,我一答。话语的空当,我只顾低头吃冰沙,一盒红豆冰沙很快见底,只留一团融化后的残碎冰屑。抬起头,看到江辰正盯着我看,他笑问:“怎么样,好吃吧?”我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出店门。正是大人们的下班高峰,人潮汹涌,行色匆匆。我和他并肩站在路口,踟蹰不前,不知向左,还是向右。不道别,也不说话。许久,他空茫地看着人群说:“我不想回家,你呢?”“我也不想回家。”

  这座城市的西头,有一座荒弃的烂尾楼,灰青色钢筋水泥框架,岿然独存,工地上杂草丛生,走进去,草深齐腰,忽有大鸟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吓人一跳,平添一份惊悚诡异气息。

  我不知道江辰为何带我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随他来这里,这个我只见了第二面的少年,我怎么如此,心无戒备,不设防。

  或许,这种不辨和盲目,才是爱的迷醉之处。他拉着我的手上了几块水泥板,两人并肩而坐。当我抬头那刻,我才知道他来此地的意义。黄昏,一日之尽,一日光华的式微,在这光明和黑暗的温柔交接时刻,从喧嚣到沉静,从燥热至微凉,从繁忙到闲适。波谲云诡的余霞为幕,一排白杨在风中婆娑,如大师随手抹下的一道浓墨,浓墨之下,一条小河蜿蜒而去,听不见声响,如同寂静独自担当的人生,不起回声。

  黄昏中那种深藏不露的美,让人瞬间沉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想回家?”我问。“家中一到晚上,总是有很多人来,烦死了。”他的口气中净是厌倦。后来,我从同学口中的议论得知,江辰的父母,皆在市政府任要职,位高权重,自然,家中少不了拜访送礼逢迎之人。一个人人羡慕的官二代,对自己的家庭,却时刻想逃离。

  “你呢?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他们对你不好吗?”他又扭头问我。“也不是。谁知道,也许只是因为孤独吧?不是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到哪里都逃不开。”“呵呵!小哲学家。好吧哲学家,听我弹吉他吧!”他打开吉他包拿出吉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一串音符自指间流出。弹奏几句,恍似忘记谱子,于是翻出谱子来看。在大多数学校追求升学率,视体音美为副课的应试教育时代,即使他上过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的音乐课,依然无法迅速辨识那些密密麻麻的豆芽一般的五线谱。

  他皱皱眉,自嘲地笑笑:“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而对学过数年钢琴的我,这自然不是难事。我告诉他,哪里是弱起小节,哪里有休止,甚至每一个音符的唱名。他惊奇地看着我,旋即低下头拨弄,随着我的唱谱和打拍,《献给爱丽丝》在他的手下,虽然微显不畅,却渐入佳境。

  习习祥风,寂寂如梦。少年何事?爱如初生。

  几遍下来,曲子已流畅许多。年少耐心差,如我幼时练琴,总是弹过巴赫练习曲三两遍之后,便寻着由头,上厕所、喝水、吃零食,诸此种种。

  他终于不耐烦,停下来,半含戏谑半是惊叹:“没想到啊,你这么厉害,学过什么乐器啊?”

  乐器,钢琴?那是我童年的噩梦,同样,也是我的少年噩梦,我不愿提及,于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哦!学过一点钢琴。”“多才多艺啊!没看出,灰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你才灰姑娘呢!”我略带娇嗔地推了他一把。他也不怒,重又胡乱拨弄着琴弦,夸张地唱道:“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复醒。……”

  我低下头,绯红的羞怯笑意与最后一丝暝色相融,隐匿在黄昏之尽的初生夜色中。

  3

  我如此迫切地盼望暑期的最后一次油画课的到来,我想把画的那幅《温暖》给他看,想听他在夕阳下蹩脚地弹吉他,想听他戏谑地叫我灰姑娘。我想。

  我穿上了一件新买的粉色连衣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暗自臭美的时候,洛秋也噼里啪啦地从楼上下来,看到我占据了穿衣镜前的位置,立刻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让一下,臭美什么啊!”她力道很轻但又不容置疑地将我推到一边,旋即又扭头对沙发上的云姨说:“妈!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她大概穿着那条叫“栗”还是叫“李”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简单的右肩印花的白色T恤,清爽的衣服包裹着年轻的身体,臀是臀,腰是腰,胸是胸,高束的马尾披散下来,如暗夜里墙头纷披的藤萝,沾着月光闪着幽光,如此之美。她说得对,我臭美什么啊?

  云姨没有回答她的话,轻愠道:“洛秋,不许对妹妹那样说话。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洛秋被云姨轻斥,微露不快,但很快调出另一张面孔,对我莞尔一笑,说:“对不起啊茆茆,我刚才太着急了。妈,茆茆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呢,是吧茆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瞬间变幻各种表情,我一怔,不知如何应对,便胡乱支吾着,提起书包和画夹,和云姨告别:“云姨,我去上课了。”

  “路上小心点哦!”身后依然是云姨温情而疏离的叮嘱。室外依旧热浪蒸腾,盛夏的蝉鸣一浪一浪袭来,我依然脚步轻快舒畅无比,被甜蜜包裹的少女,能将燥热拥挤的街道,看做四月的落英缤纷。

  走进少年宫的大门,上楼梯,三五少年正相拥而上。侧身而过的瞬间,江辰冲我粲然一笑,像明亮而略带禁忌的光影,瞬间笼罩了我,我腼腆一笑,算做回应,随即匆匆进了教室。

  或许任何艺术在经历最初的技艺培训和强度练习时,会趋于枯燥乏味,我从来不相信达·芬奇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是因为童年画了太多鸡蛋的缘故。

  终于下课,同伴们起身收拾工具,我也将近来所画的画打叠收起,准备拿给江辰看。我喜欢他用略带惊奇的口气叫道:“呵!多才多艺啊!”

  出门去,却见吉他班已空无一人,他并没有等我。是啊!我们并未有约。

  心中无比失望落寞,于是恹恹地背着画板朝楼下走去,隐约仍有期待,以为他会从某处拐角忽然跳出来,吓我一跳。

  我走出少年宫的大门。阳光忽然躲在云朵背后,地面的白炽烈艳幻为一地阴影。我怔在原地,看着前方两个颀长的熟悉身影,少年英挺,少女窈窕,洛秋如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停落在他身边。江辰一边和身边的其他同伴道别,一边甜蜜而尴尬地回应他们善意的戏谑:“江辰,你的爱丽丝啊!”他并不反驳,只是转头回望着洛秋,眼含肯定和疼惜,爱意一览无遗,神情中又有一番少年身边有漂亮女孩陪伴时,特有的骄矜和自得。

  她是他人群中的,那个朋友,而我呢,一个黄昏里的秘密树洞,暗地里的一个灵魂找补。或许,什么都不是吧?只见过两面的熟人而已。

  江辰个子很高,低着头和洛秋说话,姿态温和,语气低缓,深情专注,和我眼中不羁落拓的幽默少年判若两人。我一下子被刺痛了,这就是爱情吧?真正的爱是端然严肃的,快乐也是患得患失,甜蜜也是谨慎怯畏的,爱情,必须以真诚做外衣,以庄重为内里。原来,那些轻佻亲密,谈笑风生,只是暧昧。

  我挪步,他一抬眼,看到了我,正要笑笑地打招呼,我却装作不识,扭头离开。

  我步履滞重,寂然地走在路上,走,一直走,经过一个个闪烁的红绿灯,一个个人潮涌动的路口。天色向晚,那些潜藏的孤独又向我袭来。

  所幸,就要开学了。

  4

  “爱知中学”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里熠熠闪光,两排梧桐如整饬的列队。西风走过,铺一地碎金,踩上去,有眩晕之感。

  “梁洛秋!”

  “到!”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与我一桌之隔的少女了站起来。洛秋,梁洛秋,这个与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与她相处数月之久,竟不知道她姓“梁”。是随母姓?不可能,我听爸爸曾对云姨直呼姓名,云姨姓“方”。

  我心里微微惊动,一阵茫然。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洛秋身上,她骄傲地挺挺胸脯,即使千篇一律的校服,在她身上,也能穿出不同的味道。忽然,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将脸转过来,惶惑地望向我,我仿佛看到她内心的一条河流,波澜不定,慌张不安。我看到她竭力隐藏的一丝心虚和畏怯。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杜薇蓝!”

  “到!”点名依然有序地进行。“郝时雨!”

  “到!”呵!好有趣的名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郝时雨”。与我同桌的女生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侧脸,细长凤眼,浓密睫毛,栗色肌肤,高挺鼻梁。梁洛秋的美,是娇而不妖,就像水塘中的胭红莲花,清洁自持,而这个叫郝时雨的女生,又娇又妖,是墙头纷披热闹的蔷薇。我觉得如果用画来形容,洛秋是一幅淡雅通透的水粉,郝时雨就是一幅色彩浓烈鲜明的油画。

  我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从她身上荡漾开来,她右耳上的一串耳洞,和起立时松懈落拓的姿态,泄露着某种信息。

  很快,在上厕所时再遇到她,印证了我隐约的判断。我进去的时候,郝时雨正和几个女生恣意笑闹,吞云吐雾,手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红点一闪一闪,一阵呛人的烟雾,和厕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眩晕作呕。偶然有乖顺温良的女生对她们侧目反感,立刻招来郝时雨一番白眼和虚张声势的恐吓:“看什么看?”

  我匆匆整理完毕,正要往外走,被她惊喜万状地叫住:“嘿!茆茆,同桌!”

  我停下脚步,她上前,亲热地一把揽住我,烟味和香水味混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几乎令我窒息。她薄薄的唇瓣一张一合:“茆茆,好同桌,上节课的笔记,等会儿自习课的时候,借我抄一下。”

  “哦哦!好,好。”我像被鬼子挟持的怯弱百姓,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然后落荒而逃。

  自然,自习课,她抄了我的笔记。在抄笔记的同时,她低声絮叨,自报家门,毫不设防。她说,舅舅家开服装店,以后买衣服可以找她,打对折;她说,念书真他妈烦,看到书就头疼;她说,茆茆,你的眼睛真漂亮。

  她说“真他妈”的时候,有一种嚣张凛冽的美,却是我不敢靠近的纬度。后来,我知道,她浑身散发的那种异质,叫做风尘。

  有些人,你见他第一面,就相信会此生相携永不分离,却无奈始终疏淡离散;有些人,你见他第一眼就几乎认定,是永不交叉的平行线。谁知,平行线,也会有交会的一天。

  后来,我和这个叫郝时雨的问题女孩,成为朋友。而彼时,我的心情,正被梁洛秋的姓氏和出身扰乱。

  洛秋一整天平静地上课下课,我也平静地上课下课。放学,各怀心事的少女一前一后走着。她的脚步缓慢滞重,行至人流稀薄处,忽然转过身,杏目圆睁,恶狠狠地喊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回家啊!”“你不会走别的路啊?”“回家就走这条路啊!”“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想什么?”

  “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姓梁!为什么?因为我的父亲姓梁,因为我不是苏岩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他的继女,我有一个可恶的抛妻弃女的姓梁的亲生父亲,我有一个吃喝嫖赌现在在监狱里的亲生父亲,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洛秋漂亮的脸上,忽然滑落两行泪,她说完,便朝前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