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组织好词句,在女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她那么美,长发披肩,粉色的小抹胸裙包裹着年轻的身体,手臂白生生如脆藕,腰谷有美好的弧度,踩着细高跟的双脚款步移来,正是小说中说的“嫣然百媚”。可是,当她与我错肩迎面时,我怔住了,我刚到嘴边的话卡在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白皙的肌肤像半透明的花瓣浸在水里,呈现一种蒙蒙的蜜白,眼梢自然地飞起,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那一刻,我几乎哽咽,说不出话来。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那是一张妈妈年轻时的底片翻版。

  这个长得和妈妈如此相似的年轻女子,甜蜜地哼着歌,从我身边走过。那一刻,我瞬间理解了苏岩。原来,他一直这么爱着妈妈。当我们为一个人的错误找到借口,那个错误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原谅。

  我结束了对苏岩的跟踪。我只是在一个周末,他单独在客厅的时候,假装去倒水,装作轻描淡写地说:“爸爸,不要喝酒到那么晚,不要总那么晚回家。云姨总那么晚睡等你。”

  他有些困顿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几天后,听郝时雨说,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好几天没去夜猫了,而那个莉莉,也辞职了。

  23

  “苏茆茆,一会儿去学校门口吃米粉,新开的一家,味道很赞。”江辰又在楼梯下对我喊。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很爽脆地应着。再坐回座位,郝时雨正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她戳戳我,像个八婆一样问:“怎么样怎么样?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快说说。”“什么哪一步啊?原地踏步。”我淡淡答道。她恨恨地叹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说:“你这个死脑筋,怎么不开窍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赶紧下手,放手之前,能抓多紧,就抓多紧。他不主动,你主动啊。如果爱他,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否则到时候追悔莫及。”

  “怎么告诉他啊?难道直接跑他跟前说我喜欢你,咱俩谈恋爱吧!我可做不到。”我压低了声音,傻乎乎地问。“谁让你那样说啊!上次不是给你说了吗?女孩表白,就是要暗示到恰到好处,含蓄到进退自如,要给他留下思考和觉醒的空间。这样,就算不成,也不会没面子。俗话不是说了吗?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但是,男人有个贱处,他们一般不会拒绝主动送上门的女人,但是,他们珍惜的,却是那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爱情。主动表白的女人,只会让他们感觉太廉价、太不优雅。你说是吧?”

  “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接下来整整一节自习课,郝时雨都低着头声情并茂地给我理论联系实际,传授了作战策略。比如两人一起,谈一些和爱情有关的暧昧话题,看看对方的反应;比如,像《将爱情进行到底》里面,有个叫若彤的女孩,暗恋杨峥,把“杨峥,我喜欢你”录在一个能录音的钥匙扣里……

  “哪里有卖那种钥匙扣的?”我又傻乎乎地追问。她肺都要被我气炸:“谁说非要买那样一个钥匙扣,我是给你举例子,自己不会举一反三啊!自己想去。”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依然给她投去激赏的目光。青春里,那些和爱有关的事,是少年叩动你心扉,而那些女孩,带你上路,教你成长。

  “没有观众的舞台,我的舞蹈孤独落寞,我迎面走向镜中的自己,该是卸下浓妆的时候了。”我在新一页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然后,像往常一样,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成纸鹤,扔进饼干盒。是的,该是卸下浓妆的时候了。我在网上搜到《将爱情进行到底》,找到郝时雨所说的那段关于录音钥匙扣的片段。我反复观看了数遍,最后决定,将装着纸鹤的饼干盒送给江辰,那些在暗夜里折叠又烙平,烙平又揉碎的心事,希望他能懂。

  周末,我抱着那个饼干盒即将出门的时候,坐在客厅的洛秋忽然叫住我。爸爸和云姨都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她。

  她表情淡漠语气淡漠地说:“苏茆茆,我要和你谈谈。”“谈什么?”

  “请你离江辰远一点,不要理他。”“凭什么,为什么?你是他什么人,你不理他,别人也不能理他吗?”

  洛秋冷笑一声:“你看不出来吗?他在利用你,疗失恋的伤,他不喜欢你。”

  被她说中,我微微发窘,却极力让自己平静,故作大方:“那又怎样?利用就利用,疗伤就疗伤,被利用,说明我还有价值,能为他疗伤,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当什么情感专家呢。”

  说完,我抱着饼干盒,抬步欲走。

  她一边若无其事地按着电视遥控器,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做他的女朋友,没什么好的,你会成为女生公敌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遭受不少白眼和恐吓了。”

  “这就是你和他分手的原因?”“算是一部分吧!最主要的是,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热情开朗,善良热心,乐于助人,都是假象,他就是个自私冷漠的家伙。”“不会吧!”“怎么不会?冷漠无情,见死不救。看见乞丐绕道走,碰到坏事装看不见,总之就是一个自私冷漠的公子哥。”“不会吧!”

  “爱信不信。”

  24

  江辰,告诉我,你不是那个冷漠自私的孩子,告诉我是她胡说八道。

  我心里的疑问,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部土崩瓦解。我们约在那家冰饮店。我到达的时候,他正在对街向我招手,一个短暂的绿灯灯时。忽然,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人群一阵尖叫,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从人群中冲出,一把拦腰抱起呆立的孩子,正在正常行驶的一辆面包车急速刹车,司机惊魂未定,从窗口探出头来怒骂:“谁家小孩不看好,横穿马路找死啊!”小孩的妈妈从人群中挤出来,接过江辰手中的孩子,一边忙不迭道谢,一边哭着训斥孩子:“让你再乱跑,吓死妈妈了。”

  红灯亮起,少年笑笑地捏捏孩子的脸,洒脱地向我跑来。我紧张地打量着他,掏出纸巾,为他擦掉手臂的尘土:“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他伸伸胳膊腿,故作轻松:“没事!小事一桩。”坐在冰饮店里,依然是两份红豆冰沙,而我面前的那份,迟迟未动。我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剑眉浓密,左颊有一颗褐色的痣,在阳光下蒙了一层金色光晕,有莫名的性感味道,脸部棱角分明,清洁,温和。他怎么会是洛秋所说的那种冷漠自私的人?

  见我在看他,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江辰,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刚才那样的事情,你都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吗?无论是老人跌倒、小孩被撞、女童被拐,你都会相救,对不对?”

  他扬扬得意地笑着,放下手中的吃食,身子后倚,自夸道:“那当然,哥就是当代活雷锋。怎么?崇拜哥们儿了?”

  我笑了,开始低头吃碗里的东西。是不是爱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就有了一种魔力,让人无条件信服,给他闭上眼睛捂上耳朵的最彻底的信任。于是,离别的时候,我将手边的饼干盒送给了他。

  收了我的饼干盒的江辰,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在楼下泰然自若地喊我去看球、去吃饭。

  好吧!不负我心的青春,才会了无缺憾。我努力了,这就足够。当那张字条出现在文具袋里时,我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摊开,只是几个简单的字:“周末,老地方见。”是龙飞凤舞的字体,没错,是他的字体。我握着那张字条,贴在胸口,感到自己起伏的心跳。我感到,五月初夏的午后,我涨红的脸,我被甜蜜包裹的心。所有的校园爱情,不都应该是从传字条开始吗?江辰,开始用这样的方式约我。

  我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荷叶边的连衣裙,头发梳起马尾,再对着镜子,拿出郝时雨送我的一根美宝莲的口红涂抹。她说,这种粉粉的颜色很适合我。

  果然是。青春胭红,花明照眼。我将这一次见面,看做很正式的约会。在学校我对郝时雨悄悄说江辰写字条约我了,放学时她已走出好远,又回头叫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装扮好下楼,爸爸也正要出门,看到我的样子,眼前一亮,笑说:“我们茆茆长成大姑娘了哦!出去玩啊!去哪里?我顺便送送你。”

  我冲爸爸粲然一笑:“不用了,我自己去。”我像花蝴蝶一样从他面前飞过,听到身后他的叮嘱:“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哦!”亲爱的少年,我来了。趁阳光正好,青春曼妙,趁花未开尽,我正年少你未老。

  或许我去得太早了,老地方一如往常荒凉岑寂。黄昏未至,他还未到。我坐在石板上,轻松地哼起小曲:“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远处树头蝉鸣凄切,是夏日行吟的歌者,小河流水喧响,与蝉歌和鸣。我忽然想起江辰送我的一本书里看到的内容,说蝉的幼期很长,北美有一种十七年蝉,幼虫在土中生活十七年之久,才能爬出地面羽化。十七年蛰伏,换一月高歌。这多像,长久蛰伏不被人知的爱情,此刻,我像那破土羽化的蝉,怎能不放声高歌?被黑暗倾轧过的郁塞不平,终在此刻交心相对的时候,找到出口。

  江辰,我等你。夕照暮云愈见深浓的时候,身后的草丛,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惊喜地回过头去,叫道:“江辰!”忽然愣住。不是他,是完全陌生的两个男子。他们穿着图案夸张的T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一个嘴里叼着烟,正暧昧不明地狞笑,另一个头发染成红毛的男人,轻佻地冲我吹了声口哨。那声音在这荒凉之处,令人悚然顿生。

  我身子一僵,从石板上跳下来,不自觉地往后退,嘴唇哆嗦着,慌张地朝他们身后看。江辰,你怎么还不来?你快来了吧?

  “别看了,没人来。”抽烟的男子扔掉烟头,用脚狠狠地踩灭,然后,向我逼近。

  我遇到了坏人。苏茆茆,快逃!心底一个声音急促地喊着。我抬腿就跑,却被红毛一把拉住,一道寒光一闪,一把冰凉的匕首贴住了我的脸,一只烙铁一样灼热的手卡住我的脖颈,男人粗重的鼻息迎头劈来。

  怎么办?怎么办?江辰,快来救我。“你们想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我和你们无冤无仇的,求求你,放了我。”情急之中,我企图用哀求为自己换得一点逃脱的机会。

  红毛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啊!我妹妹乐乐说你抢了她的男朋友,让我来和你谈谈。”赵乐乐,那个花痴女生的名字在我耳边一闪而过。是她,是她找人来的。

  “别跟她废话了。”我一闪身,抽出胳膊,用力抡过去,却被男人一把捉住反剪在身后。我拼命挣扎扭动,胡乱呼救:“救命!江辰!救我!妈妈!救我!爸!爸!快来!”

  男人的拳头砸过来,头顶金星炸开,一阵耳鸣,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血腥在鼻腔和嘴角蔓延开来,和不断涌出的泪水糊在一起。

  夏日的夜,一旦天黑,仿佛瞬间落下黑色帷幔,黑暗密不透风。我挣扎着,怒骂着,可是无济于事。

  忽然,不远处的小道传来一阵车链哐啷的声音,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我记得,这座烂尾楼后面,是一个小工厂的旧居民楼。

  我奋力仰起脖子,大声呼救:“救命!”一个骑单车的少年,喘着粗气停下来。身材微胖的少年,站在月亮地里,看上去块头很大,如果他能出手相救,我一定能逃脱。我心里又涌起希望。

  少年惊疑地看看眼前的一切,握着车把的手在颤抖,红毛见状,站起身,拾起扔在一边的匕首,向少年一边逼近,一边恶狠狠地威胁:“滚一边去,没你的事,多管闲事老子捅死你。”

  他逃了,在威胁下,他竟然逃了。他脚步凌乱地蹬上车子,一路疾驰。

  可恶的、自私的、冷漠的孩子!你至少,打一个报警电话吧!江辰,你怎么还不来?绝望的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横飞。裙子又刺啦一声,我仿佛听到身体也刺啦一声,裂开一个口子。男人的脸,在昏昏夜色中,涨红被涂上一层沉沉光晕,像一个绛紫的茄子。他急促地喘着气,像一辆加大马力的车子,轰隆隆地向我开来。

  疼!好疼!

  25

  梦里吹来隔世的风。在梦里,我变成小小的女童,芳香纯稚,趴睡在他宽宽的背上,他背着我,扭头和我说话,吻我的额头,我嗲声嗲气地问他:“爸爸,我们去哪里?”

  “回家啊!”然后我醒来。月亮升起来了,我双手拢住肩头,好冷。破败的衣服像灰扑扑的羽毛贴在身上,此刻,我像一只受伤的鸵鸟,恨不得将头埋向沙土更深处。

  一个声音在心底暗处响起:苏茆茆!你被强暴了,被两个陌生的男人强暴了。是的,不是噩梦,是真的。

  我在寂静的荒郊开始放声大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夜鬼的泣诉。我渐渐冷静下来,哆嗦着,从草丛里,找出掉落的手机。这个粉色的诺基亚手机,是过生日时爸爸送我的礼物。我颤抖着,翻遍号码,却不知道打给谁。

  江辰?不,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他写字条约我,可他始终没有来。

  爸爸?对,打给爸爸。这时,电话忽然响起来,是郝时雨。我像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她愉悦的声音:“小妞,和江辰的约会怎么样?”

  我在电话这端,放声大哭。

  她的舅妈出去打牌了,要很晚才回来,舅舅住在店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蜷曲在她的床上,始终没有抬头。我记得刚才,我们去了派出所,在进门的那一刻,我逃开了。

  她端来一杯热牛奶,轻轻地碰了碰我,我触电似的一抖。怎么办?怎么办?

  “还是报警吧!”郝时雨说。报警!不!现在报警还有什么用?只是在伤口上撒盐。报警?

  接受警察的不断询问,指认地点,描述歹徒的长相,一遍一遍,把伤口和羞耻揭给人看。所有人都会知道,苏茆茆被强暴了,表面安慰同情,背后指指点点,老师、同学、爸爸、云姨、洛秋,都会知道,我被强暴了,还有,江辰。不!

  我点点头,又失神地摇摇头。她也叹口气:“也是!这种事,报警了,对你,又是一次伤害。可是,也不能白白地,就这么……就这么让人欺负了。”怎么办?怎么办?一种不祥的担忧忽然涌上心头,会不会,就这样,怀孕了?

  我幽幽地抬起头,声音细得像一根快断的绳子,问郝时雨:“那样了,是不是,会怀孕?怎么办啊?”

  郝时雨在我身边坐下来,像姐姐一样抚着我凌乱的头发,问:“你真的打算不报警了吗?要不,还是现在回家,告诉你爸爸,看看应该怎么办?”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哽咽出声:“不,不要!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爸爸知道,不要让他知道,不要。”

  她抱住我,轻轻地拍着:“好,不要,不要他们知道。不会有事,谁也不会知道。茆茆,你告诉我,你不会自杀,你会好好的。”

  我像个失声的病人,木木地点头。她看着我喝了牛奶,给我盖好被子,然后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盒药,重新倒了一杯清水给我,说:“把这个吃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她又重复道:“把这个吃了,就不会怀孕。”

  我接过药,顺从地吃了。是的,我不要有事,不会有人知道。我还会是以前那个干净纯洁的孩子。可是,真的会吗?那个月白风清的苏茆茆,那个丢失了的苏茆茆,那个破碎的苏茆茆,还能找回来吗?

  我闻到身体上陌生的罪恶的气味,又一次哭出声来。郝时雨抱着我,咬牙切齿:“你是说,是赵乐乐那个花痴脑残找人干的?没看出来,这贱货这么胆大,明天我找人弄死她。”

  我还是哭,不停地流泪,仿佛心头有根带刺的荆条不停地抽打我,燥热、疼痛、灼伤、不安。

  她从枕头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唇边点燃,然后,递到我唇边:“抽一根,心里会好受点。”

  真的吗?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在眼前袅绕而上,一个大大的烟圈,仿佛一个句号,代表了那些甜美童贞的终结。

  都结束了。

  头好烫。我仿佛掉进了火炉里,在断断续续的梦中,与面目模糊的歹徒做长久的血肉相搏。很痛,很累。

  在郝时雨家中睡了一天一夜,低烧不退,她一直在旁照顾我。终于醒来。

  她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我,说:“这件事,还是回家问问你爸爸,应该怎么办。我们都还是孩子。”

  是的,那些生之痛苦,我们必须去面对和承担。我点点头,穿上她的干净衣服,她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