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死死地看。

“我脸上有灰?”他疑惑地抹脸。

“你是安朝吗?”

“我是独行大盗。”他做凶恶状。

我怔怔地,头很痛,裂开似的痛:“我不认识你了。”

他耸耸肩:“最熟悉最陌生。有时我也怀疑这些年发生的一切,身边的人,是否真实。”

我心中一阵苦涩:“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病了?”他摸我的额头:“不热。不过这时节夜风凉,你在外边呆了多久?”

“不久。”我凝视他:“在尹清屏来了之后。”

他一愣,短暂地注视,随即淡淡地:“我问他再再读书的事。”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当人呢?”我苦笑,本来准备忘却,或者自欺欺人,可胸中窒息让我把它说出来,果然,窒息的感觉轻多了。

他转身看窗纸,声音有些嘶哑:“你听了多久。”

“你是想问,我听到了什么吧?”我深吸口气,破釜沉舟,撕破脸面:“你最怕听被听到的。”

他默然,背对我,看不出愧色,事实上他无须羞愧,男子汉,大丈夫,多了不起。

“也许你不怕。”我转身,看着他的后脑勺:“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不是吗?”

“等等!”他终于回头,见我要走,欲言又止,过一会儿,亮出招牌笑容:“青绢,男人私下说女人,都是这个调调,没几个肯说句好话,都想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只是你没这方面经验,我也没告诉你,男人都是这德行。我也这德行,其实跟女人背地里诋毁比她漂亮的女人是一个心理。你太小题大做了,尹清屏提到你,又暗寓我畏妻,我不挽回点颜面,就遭人耻笑了…还在难受?我陪你出去走走,你不是最喜欢我陪你散步吗?”

真好听,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我的理智让我鄙夷他的虚伪。

“好了,哄也哄了,也该高兴了。”他扳着我的肩膀:“别在这儿吵了,再再听到,对他的父母怎么想?”

一大串好听的,连句对不起也不说,是为面子?他的面子还是比我重。

我推开他,开门而去。

第 28 章

夜真寒,一如我心。

也许心寒不并可怕,心痛也不足为惧,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过去时光的失败,全盘否定付出的精力及时间,好象从前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人,是个傻子。即使我承认了失败,也不知道未来怎么过,进退两难。

起雾了,远处模糊不清,像极我的未来。

安朝没有追出来,也许觉得没必要,多年夫妻,谁身上的痣在哪都一清二楚,他料定我会回去,或者不回去——不回去再说吧。也许他在笑,笑我过于敏感,小题大做,也许还会想,这个女人,真是无聊,定是日子过得太好,才有心情闹情绪,三餐不饱,看她还板不板得起这张脸。

往深处想,就和潜在性情有关了,有些人,受人辱骂,一笑置之,有些人则暴跳如雷,与之拼命,皆因其自卑与否。内心强大,外界影响,不足撼其分毫。这两种人,我都不属于,受辱,我会愤然,却只会内心愤然,总觉得回骂撒泼,会使侮辱更大一分,且气愤已经令我无招架之力,一时想不起其他。这算最深的自卑吧?也最无能。

我无意伤害别人,也请别人不要伤害我,大家互不相扰,不好吗?

“别动!”

身后骤然一声大喝,我吓了一跳,停步,心仍然“蹦蹦”直跳,回头,只见安朝一脸惊色。

“你看你站在哪?!”他上前,拉着我退了几步。

我向前看,顿时一身冷汗,什么时候走到池塘边,而不自知?这要不停,岂不直接掉下去,我不会水,池塘颇深,大晚上的,无人相救,岂不性命难保?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马大哈?”他怒道:“低头想什么心思?什么心思值得这样想?前面有堵墙,你还不撞得头破血流!”

我甩开他的手:“这不是正是你希望的吗?”

“你疯狗吗?乱咬人。”他冷哼:“不知好歹。”

“可不就是狗。”我忽而觉得一切皆可笑,果然就大笑:“又能看门,又能下崽,丢根骨头就能养活,还能养得熟呢!”

“够了!”他撕声。

“我有完没完?没完!”我冷笑不止:“你这么看不起我,何苦与我做夫妻?难道不掉价吗?委屈你了,你自己也觉得委屈吧?”

他的目光接近凶狠:“有这么说自己丈夫的吗?”

“有这么说妻子的吗?”

他顿住,嘴唇动了动,无声。

“对了,我不是你妻子,我是侍妾。”我苦笑:“这么久没人提,我都忘了,不好意思。”

他看着我,半晌,艰难地:“对不起…”

“你想听我说没关系吗?”我凝视他,这张脸对我来说,已完全陌生。

“你还想怎样,难道让我下跪?”他咬牙,握紧拳头。

我当然不会奢望,也清楚他是我丈夫,从前那么多不愉快,都过到现在,如今因这一句话,实在不该死揪不放,毕竟我爱我的孩子,爱这个家,失去这个家,我都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温暖的日子。我的丈夫很混蛋,他看不起我,不过我也看不起他,二者相抵,也算平衡。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更不会结束这段婚姻,脱离现状,不会过的比现在好,也许还会为衣食发愁,这何必,错的又不是我。

找台阶,为自己:“你没事跑到我身后做什么?”

他似乎看到我踢给他的台阶,眼睛一亮,吞吐一番:“找…你。”

“找我很丢脸吗?”我别过身:“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

他挑起一边眉:“哦,我追出来,你再冲我甩脸子,我不臊啊?”

“就宁愿贼似的?”我牵了牵嘴角。

他被这个笑容鼓励,继续厚颜无耻:“我认错,你看你也原谅了,以后就忘了吧?啊?”

“看你表现。”

“老婆嘴真利,我都没话说了。”他傻笑,碰了碰我的手,见我不反对,整个儿握住。

我余怒未消,唯一的排遣之法就是言语虐待:“自己做贼心虚,还怪别人有理有据?我是最仁慈的,宁愿自己气苦,都不骂人。”

他忽然侧目,用看怪兽的眼光笼罩我。

“难道不是吗?”我偏过头想了想:“我什么时候牙尖嘴利过?都是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居多。”

“没有没有!!”他恐慌地望向远处,惊魂未定:“绝对没有!”

“哼。”

“也不怪孩子了吧?”他试探地问。

“他又没向我道歉。”我不怪再再,再再怎么对我,我多伤心,爱也不会减少一分。

“这小子不道歉,我扒他一层皮。”他好脾气地道:“其实不全怪他,小孩嘛,还不是听大人的,大人用一分智慧,就能征服他们,他们才多大,又没分辨是非之能,是不是?长大了,他一定要后悔的,现在傻是傻了点,你也别生气,气坏了岂不让他今后越发后悔?大家难受,何苦何必。”

我白他一眼:“我的智力没问题。”

“当然。”他明显在无原则退让。

折腾半晌,睡意全无,我看着安朝的哈欠不为所动,继续信步:“说到底,你还是嫌我傻,不然东山再起这么大的事,连声也不透一下。”

“谁说我要东山再起?”他似笑非笑。

“好吧。”我住口,以免被气死。

起风了,他脱下披风问我披上。

“简辽一如既往支持你吗?”我拉紧披风,依然挡不住寒意。

他迟疑一下,点头。

“我也觉得他不会害你,谁也不会抢劫乞丐,你已无惹眼之物。他做不成皇帝,做个千岁也不错。听说这几年,他很受人排挤。”

“太平年月,非皇族血脉,做皇帝不易,若是乱世,群雄并起,可就没我什么事了。”他自嘲:“沾到我的边儿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好在我还有一口气,他们的本钱,尚有一丝希望追回。”

我叹息,凝视这张天天念叨再世为人,随遇而安的脸孔,人一张嘴,真是怎么说都行,把别人当傻瓜也行,甚至把自己也骗结实了更行。

“别怕。”他拍拍我,这个动作一般用于哄儿子。

野心不死,我的话,他不会听,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样的日子,以后会不会有呢?”

“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他诧异。

“你们都在身边,不用千里之外,遥遥相念。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将来死在哪,也不用费心思索。”我轻声:“你觉得这样不好,你不满足,你恨,你要过从前的生活,比从前更好。你要报仇,他们害你,你害他们,冤冤相报,这不怕,只要赢。”

“不对?如果有对错,世道也不会成这样。只有实力是公平的。”他苦笑:“你知道我每天想的什么,午夜梦回,又想的什么?我的心还是不够狠,比我狠的人,六年前赢了我,风水轮流转,我相信风水轮流转,也该让我赢了!”

“小心。”我不想和他争,按住他胸口:“你要小心。”

“等着吧,我们会有好日子的。”他壮志凌云,坚定地道。

第 29 章

怕什么来什么,我日夜祈祷,京城一片繁荣稳定,别让安朝这阴谋者有可趁之机,没想到皇帝病危的消息还是被他用各种手段获悉了。

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掌握了可靠消息,只是懒于告诉我,说什么我知道了也没用,还得白费口舌,他忙死了,头疼,让我带好儿子,别给他添乱。

我问:“确定这次不是故计重演?”

“谁会玩两次呢。”安朝兴奋中透着深深的伤感:“他真的不行了。”

我还想说话,却被他一通乱轰,撵出书房。真无辜。

辰儿的生日由我一手操办,安朝没空,所以吃席时也没来,辰儿仿佛习惯了父亲的缺席,事实上这位父亲,在他心里也是缺席的吧?只有我知道安朝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从未表达出他的爱,对男人来说,爱这个东西,是绝不能让人看见的,仿佛杯子里的酒,洒出来,是种失礼的行为,又像女人的身子,被人看到,总不是好事。

辰儿毫无波澜地坐着,无喜亦无嗔,这些年,他已渐渐变成一块磨过的玉,没有棱角,却冰冷坚硬。

“今天爹有事,我和再再给你过这个生日。”我端起酒杯:“辰儿,生辰快乐。”

他淡淡地:“多谢母亲。”与我碰杯,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除了当着安朝,他对我基本不作称呼,这声母亲,叫得我心情大好:“转眼六年,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母亲真高兴,来,再敬你一杯。”

辰儿看我一眼,淡笑着举杯。

“我也要敬哥哥。”再再拿着酒杯,先去碰了碰哥哥的杯子,然后一鼓脑地喝干。

我吓一跳:“哪有这么喝的?待会儿要醉的。早知道不给你杯子了,难不难受?”

再再梗了梗小小的脖子:“痛快!”

我掩嘴笑,对辰儿道:“都是和他爹学的。”

“妈妈,要吃这个。”再再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甜羹上,我舀了一碗给他,这小子没吃几口,又指着糖醋排骨:“要这个要这个!”

我夹了一筷子给他:“老实点,你看哥哥,多懂事。昨天不是会用筷子了吗,自己夹。”再再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两根长长的细棍上,周围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辰儿。”我默然一会儿:“说到底,是我们误了你,已经成年,却连出这个王府也是不能,更别说建功立业了。”

“母亲何出此言?”他放下酒杯,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诧异:“你这样想?”

辰儿微笑,眼中却无笑意:“不知父亲如何想?”

“呃…”我沉吟:“你父亲自然是不敢多想,他常说得过且过,你也不是不知道。”

“母亲就不怀疑吗?”辰儿把玩手中白瓷杯,他喜骑射,晒得颇黑,越发显得杯子白得耀眼。

我笑了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敬母亲一杯。”他为我斟满酒。

这是第三杯了,通常我喝完三杯就会有些头晕,暗想不能再贪杯,六年前,在安朝跟前烂醉出丑,不管丑成什么样都没事儿,在晚辈面前可要保持良好形象啊。

“母亲这些年,过得好吗?”辰儿看着我。

我笑道:“何出此言?”

他端详我:“面有凄色。”

“小孩子懂什么。”我随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饮完才发现忘了三杯不过。

“咚”一声,再再倒在桌上,打着小呼噜。

“看他下次学不学爹。”我让丫鬟把再再抱走。

“你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辰儿淡淡地:“父亲总把随遇而安挂嘴边,可据我看,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他。”

我忙看向四周,低声:“不要乱说。”

“父亲即使不动,将来,我也会动。”他仰脖,一杯酒喝干。

我惊道:“辰儿!”

“喝多了。”他的漫不经心很像安朝,大事化无的功夫也是像极。

我放下心,其实哪能放心,悬在半空而已:“你们太不容易满足,要了这个,看着那个,那个到手,又不知道看向什么了。一辈子就握着到手的东西看来看去。”

辰儿的神情已是标准的成年人,成年人的无奈与沧桑:“不做这个,又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摇头,不摇还好,整个头忽然像没有重心,球一般滚来滚去的:“这酒太陈,头晕得很。”

“天色已晚,母亲歇息吧。”

“不。”我按了按额头,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辰儿,你十六了。”

“我是十六。”辰儿显然对这句废话不明所以。

我一笑:“有没有特别想过的日子?”

他沉默一会儿,侧过头,缓缓道:“我想的,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看你求什么。”我神秘一笑:“我说的这个,就是可以实现的,而且很容易,只要你点一下头。”

他转过身,注视我。

第一次做媒,我还沉浸在成全人的喜悦中:“成个家,不是很容易吗?苏徊的女儿,今年一十五岁,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人又娴雅安静,我特意拿你们的八字算了算,真是天生一对,再合适不过了!”

他骤然脸红,面有怒色:“你…你说的什么!?”

“实实在在的好事呀!”我酒气上涌,当下觉得自己太伟大了:“别害羞,男子汉大丈夫,当婚则婚嘛。怎么样?你觉得好,我就和你父亲说,他也为你的事操心,老催着我办了呢。”

“你…真是庸俗。”辰儿起身。

“别走哇。”我拉住他的袖子:“成不成,给句话啊,你羞答答的,我可要认为你默认了。”

他怒吼:“我不默认!”

“哦,哦,别急,这个不满意,咱们再换一个。”我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小姐的资料:“你看这个,她父亲是——”

“够了!”辰儿甩开我的手:“母亲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双脚站立不稳,被他一甩,摇摇晃晃,眼看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只觉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我不由笑道:“辰儿,我今天…真高兴,你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虽然你还是不喜欢我…我是为你好呀,成婚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辰儿苦笑:“好,好。我先扶你回去。”

“我…”我想说我没醉,可一阵头晕,来势凶猛,身子轻飘飘的,眼皮也无法睁开,渐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明亮的天色,应该是中午了吧?

安朝坐得远远的,独自下棋,我叫他:“哎。”他不动,我又叫:“哎哎!”他还是八风不动,我气急,拾起鞋丢到他脚边:“良王殿下!”

“什么事?”他转过身,无懈可击地自然。

我头痛,就没心情和他玩转圈圈:“你聋啦?”

“首先,我不叫‘哎’,其次,我不叫‘哎哎’,最后,我的听觉很好,你的那声良王,我听到了。”

我黑着脸,这人又欠揍了,可是我又不能揍他,这会落下河东狮的名声,影响自身不说,还会让别人的同情转移到他身上,不划算的事我是不做的。

“真是又做大灰狼,又当小白兔啊。”他看着我无辜的神情,自己也变得很无辜。

“我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我回来时你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他转过身,继续他的棋局。

我有些汗颜:“不会是辰儿背我回来的吧?”

“也许。”他慢条斯理地:“如果是这样,可苦了辰儿了,背上这么一团肉,怎么着都要修养三天吧。”

“你以为你就不是一团肉?”我恶狠狠地:“那小肚子,跟我怀再再时差不多,还是快生的时候!”

他很苦恼他的小肚子,每每都要捏着它抱怨,说一些英雄末路的话,我一语击中痛处,果然,他如被蝎蛰地跳起来:“你有没有口德?”

“让你说我,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吗?”我暗笑,其实他没多大变化,反而比以前黑瘦,除了微微显眼的小肚子,腰带系紧一些,也就看不出来了。帅还是帅的,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