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则忙上前,轻轻一揖。

“小师傅,请留步。”

年龄与朱孝则相仿,却能将一柄重达数十斤的铁柄扫帚,挥扫自如、举重若轻的小沙弥,一张脸上有体力劳动后特有的红晕。

见有人出声唤住他,小沙弥收住扫帚,将扫帚柄靠在胸侧,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相唤?”

朱孝则敛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羡慕光芒,提袖轻掩逸到唇边的咳嗽,有礼地问:

“小师傅可晓得住在后头植满药草的禅院中的白衣人,是贵宝刹的哪一位高僧?”

白衣人?小沙弥滴溜圆的大眼转了转,然后伸手拍了拍他光光的脑袋。“呵呵,施主问的莫不是菩提禅院?那里原本住着已经不见外客的本寺药僧上首无界师叔祖。但如果是白衣人,那一定是远自西域而来的神僧优罗难大师了。”

说完,小沙弥眨了眨两只精灵的大眼,仿佛在无声地问:施主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我就要扫地去了。

福江岂会看不明白?立刻自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一小锭金元宝递上。“叨扰小师傅了。”

小沙弥左右四顾,见无人注意,动作迅捷地将金元宝抄在手中,塞进怀里,同时还不忘吐吐舌头。“呵呵,贪财了,各位施主,好走。”

言罢,他又重新执起铁柄扫帚,扫将起来。

朱孝则望着小沙弥远去的身形,心中感慨万千。同样是弱冠垂髫之年,他是孱弱无助,人是健康独立,真是讽刺。

一旋身,他继续前行,优罗难交给他的东西,越捏越紧。

紧到,他的掌心感到灼热般的疼痛。

紧的,他想将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两个小小少年,此时背道而驰,谁也料不到,十年之后,他们将会在一场关乎生死的拼斗中重逢。彼时,他,已是大明朝曦宗天佑年间的寿王爷;而他,则是京畿迅雷营骠骑通令十万禁军副总教头。

菩提禅院内,白衣散发的优罗难,轻轻将手抚上菩提树的树干。

“那会笑我罢?笑我明知你灰飞湮灭,化成亿万星辰光芒的碎屑,眨眼之间便散失在茫茫宇宙,却如何也不肯放弃找寻你的念头。我的执着,究竟是痴傻,还是深情不悔呢?”

“阿弥陀佛,情深不寿,大师何必苦苦执著?”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蓦地朗声道。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僧,穿着青裟芒鞋,出现在禅院之中。

优罗难没有回头,只是微笑。

“我若执着,当初就该随她化成亿万星芒,而不是如此徒劳地等待,生生世世。”

“大师若能放下儿女私情,定能修成正果。”老僧仍不放弃,“以大师几世的修为,实在易如反掌。”

优罗难闻言,唇边泛开一抹润雅如徐风的笑纹。

修成正果?没有了你,修成正果之于我,又有什么意义?为了真身果位,我放弃了你,为此我悔了生生世世呵。即使,只得亿万分微渺的希望,我都要找到你,见你过得幸福。那样,我便幸福了。为了这个希望,我以放弃真身原神为交换条件,以消散成无数尘埃为结局,徘徊在人世。除了你,尘世之于我,亦不过是虚空。

“唉,大师这又是何苦。”老僧太息。

“苦?无界大师,何为苦何为甜?境由心造,一切不过空里浮花梦里身。老衲甘之如饴,再苦也甜。”优罗难转过身,面对无界大师。“老衲循着这菩提树而来,虽未有斩获,也总算不枉此行。是时候离去了,有缘再会罢。”

话音且消,他的身形,已去得远了。

只余空气中,若有似无,隐约飘拂的莲花清香。

徐淡,却经久不散。

而命运的转轮,已不疾不徐地,向未知的时光深处,运行…

番外之结缡

云南,大理。

福江指挥着一干追随着他们南来的忠心家仆,洒扫庭除,布置厅堂。

看着粗细丫环、小厮杂役们忙碌地进进出出,福江的眼神渐渐迢遥,仿佛透过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忆起了久远之前的往事。

那一年,她的小姐,不过才十六岁,正是青春正盛时候,那么无忧无虑,只省得跟在几位少爷身后,上山下水,舞枪弄棍。一家子人都宠着她,由着她的性子,并不加以约束。

犹记得,她第一次被带到小姐跟前,小姐正站在大园子中的一丛花树下。美丽娇嫩的花瓣直似江南的春雨,轻柔绵密地飞坠而落,小姐就仿佛是不识人间烟火的小仙子,在花雨间嬉戏。

有一刹那,她诚惶诚恐的心里掠过强烈的自卑与妒嫉,自卑自己的出身长相是如此的低微,复又妒恨老天爷不公,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给了这个投对了胎,生在江南首富杭州陈家的小女孩。

小姐自漫天花雨里望了她一会儿,然后对带她进园子的嬷嬷说:

“这位姐姐,根骨奇佳,跟在我后头侍候着,真正浪费。而且,她年纪也没长我几岁,让她看我玩而她只能在旁枯立,也是活受罪,你就带她去前头家塾里,同一班孩子读书识字,学习些健体防身的功夫,待将来学有所成,看她喜欢做什么,另行安排罢。”

“这可万万使不得。她不过是想来当个使唤丫头,挣些银子贴补家用,哪能跟陈家家仆的孩子一起进书塾读书呢?”

她抿紧了唇,不反驳,也不肯点头。娘为了弟弟,把她们几个姐妹,嫁的嫁,卖的卖,她,不过是身不由己。

却只见小姐温朗一笑。

“戚嬷嬷,无妨。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她的例银照发,将来她有了出息,还怕她不认这笔帐?”

一句话,改变了她的命运。

是年,小姐十二岁,她十五岁。

在书塾里,她认识了她前所未闻的世界,熟读四书五经,精研内外两家武功,结交同龄的小伙伴。也深深明白,小姐不是飞扬跋扈的富家千金,而是胸怀天下的女子。她渐渐由妒嫉变为敬重。

直到,小姐十六岁。

宫里来了一纸诏书,宣小姐进宫。封妃只是一个表相,内里的深意却是以小姐来钳制江南首富陈家的势力。

小姐为了陈家上下百多人的性命,毅然应允,并自废一身不弱的武功。当小姐踏着虚弱的脚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铁骨铮铮的大少爷,竟忍不住当众红了眼圈。

为小姐着想,陈家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上下疏通,拢络收买,只是要给小姐在宫中创造一个相对宽适的环境,不致受人闲气,护她周全。

是故,当大少爷问可有人自愿进宫,照应料理小姐日常生活时,她,第一个站了出来。而后,是一队十二人的死士。为了小姐,死亦无悔。

一转眼,三十多年也已经过去。

小姐早化成尘埃,埋在冰冷无情的皇宫陵寝之中。三皇子,被贬至金陵;而十四爷,抛去牵系,终要和所爱的女子,喜结连理了。

夜晚的大理,月色如水,水色似玉。

座落在苍山洱海畔的一处古老宅院里,张灯结彩。一对新人,在布置简约喜庆的花厅行过古礼,在一众家仆的祝福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在静默了一会儿后,新郎执起搁在桌上的乌木秤杆,挑开新娘头上覆着大红色龙凤绣金喜帕,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竟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着。

揭开喜帕,新娘淡雅妆容的素靥,迎上他灼热的脸。

她眉目疏淡,唇色轻浅,清秀却并不美丽。

然看在他眼中,竟是天仙化人般的绝艳。

两人静静凝视不语,仿佛只是一眨眼,却又似永恒般漫长,由相见而相识进而相知相许,其中种种,惚如昨日。

良久,他低低直如轻喃地唤她:

“傩…”便再也不能移开视线,因她嫣然的一笑。

刹那间,庭花纷坠,草长莺飞,风月无边的江南之夜,成了天上人间。他等这一刻,等了几乎一生一世。他什么也不想,只希望能共她做神仙眷属。

她缓缓站起身来,上前,轻轻执起他的手。然后,紧紧的,十指交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侠长深邃的眼光,倏忽浓烈如酒。

桌上一对大红龙凤喜烛哔啵摇曳,光影飘忽,映得她两颊微郝,人比花娇。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是么?

红色袍袖一挥,光影俱灭,只得屋外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普照。

屋外廊下,静静站着三人,虽不曾喜形于色,然眼底闪动的,皆是欢欣颜色。

福江仰望夜空,在心中向早已故去多年的小姐祈祷,祈祷十四爷这份得来不易的悠闲恬澹和安逸幸福,能永远长久。

鬼一和魉忠,则并肩而立。

十四爷大喜之日,只是他们这一班旧部,喝了几杯喜酒。多年京城刀口舔血的生活,竟令他们一时无法适应这样轻松的日子。十二死士自动往新宅大院的各处巡视去了,他们,也自动留在新房左近,以策安全。

“…啊,好痛…”

“对不起…傩…对不起!”

徐风中,隐约传来十四爷和新婚夫人的声音。

“看限制片女主角个个表情欲仙欲起,我以为应该没太大问题,想不到第一次真的这么疼。”夫人低声控诉。

“对不起,傩,我不知道你也会疼,我以为只有我会痛。”十四爷立刻赔不是。

“咦?你也会?你不知道我也会是什么意思?”

沉默,漫长的沉默。

隔了一会儿,夫人“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会罢?不会是我猜的那样罢?”

“傩!”十四爷略恼的声音。

“呵呵,难道竟被我猜中了?”夫人的声音里掺进了一些莫明的况味。

“傩!”这次是恼羞兼具了。

“啊,你是不是脸红了?”

这次,十四爷沉默。

“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呵,渊见。”夫人清柔温和的低语,“倘使你功夫了得,撩拨得我全然忘记疼痛,我的第一次性经验不会这么糟。可是,我很高兴,你我俱是童身,我痛,你也未见得好过我多少。很公平!处男处女不怎么美妙的初夜,多好。若以后我同你翻旧帐,决计不会有‘你过去阅女无数,是情场老手’云云这一罪状。”

好长一段静寂无声之后,十四爷的笑声,清晰地传来。

“呵呵,傩,我早知你与众不同惊世骇俗,但不知恁地,我却很是喜欢。我等来的,毕竟不是寻常女子。”

“等?”夫人狐疑地问。

“是啊,等。”十四爷温润淡雅一如美玉的声音,迢遥起来,“二十年前,在皇觉寺中,我初遇优罗难。他说,相逢自是有缘,他同我尘缘不浅,见我身受病苦,愿意指点我一条生路。他说,天命本不可违,然终有变数。他与我约定,若我能守住童子身二十年,待到约满之期,自会有渡我之人出现。第一个十年,我仍年少,亦认真遵守那个约定,我希望可以身强体健,保护皇嫂共冉惟。然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宫闱惊变,皇嫂自请求死,被赐三尺白绫;冉惟百口莫辩,因陷被贬金陵,而我因伤在床,竟救他们不得,只觉二十年之约不过是一个西域僧人的信口胡言罢了。可是他赠我的丹药,毕竟救了我。之后,皇后几次赠我美人,希望她们可以监视或左右我,我均以身体羸弱的藉口,托辞自己不能人道,将她们闲置在府里。并不是刻意继续遵守第二个十年,只是不想碰皇后赐下的女子罢了。且,这皇家的血脉,我并不想延续下去,有冉惟,已经够了。所以,我只是等,等二十年之约到期,等优罗难口中所谓渡我之人。我从未指望,渡我之人,真正出现,因我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要为冉惟,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十四爷低回的讲述,震惊了屋内屋外。

原来,竟是这样。

“我的双手,早已染满了鲜血,我的灵魂,早已污浊不堪,我的血脉,早已充斥了邪恶杀戮。傩,我以为我终将孑然一生,却不料,等来了你。”

“不会的,渊见。除出我,你还有福江、鬼一、魉忠,还有十二骑死士,我们必不教你孤单。”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记住,我爱你,我们都爱你!”

空气中,似充满了甜蜜喜悦的幸福气息,连天上的月,都似又圆满了一分。

“傩,我亦爱你呵。”

悄悄的,福江拭去脸颊上的泪。

小姐,你若在天有灵,会欣然欢喜罢?

双手左右一展,福江拉住鬼一、魉忠,纵身退出这一进院落,将十四爷和那来历成谜、言淡行止大异常人的新婚夫人优释傩,留在属于他们的幸福之夜里。

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在风中,摇摆轻曳…

番外之后世

傩与渊见

坐在菩提树下,听着头上树梢传来的婆娑之声,感受着微风拂面的凉爽之意,看着不远处锦衣稚儿追着小鸡嬉戏,即使跌倒也不哭闹寻求大人的帮助,只是自己爬起来继续玩耍的画面,我忍不住微笑。

与继父勾心斗角,对继兄姐伏低做小,被母亲漠视轻忽时,我决料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景况。

其实,渊见说他心性凉薄,但他为了所敬所爱,何尝不是满腔热血?真正凉薄的人,是我。

“傩,你在笑什么?”头枕在我大腿上,原本在看书的渊见,蓦地出声问我。

笑什么?啊,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我垂眸,望向渊见温柔的眼。

“我只是在笑,自己竟然早早便成婚生子。在我的家乡,女子二十三四是青春正盛的如花年龄,多数仍单身,享受被异性追求的过程,鲜少有人已为人妻母。我原以为,依我的个性,大抵是要做单身贵族一辈子的。不料,来了此间,结识了优罗难,进而认识了你,才二十出头,已然做了家煮婆。”

“你怨我了么,傩?”

“怨?”我失笑,伸手轻轻抚平他眉间淡淡褶皱,“怎么会?命运是我自己选择的,有什么可怨的?倘使家父在世,见我过着这种闲散平淡悠然的日子,只会说这是人生幸福的极致,要我好好珍惜。”

渊见深长的眸里,滑过星般的明光。

“傩,你可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向我提及你的家人。”

“是么?”我侧头回想。似乎的确是呢。

“如果,你不想说,那么就不要说罢。”他微微的笑,不是试探,是真的不想我说。

睇了一眼不远处提住小鸡被老母鸡追杀,引得福江出面救少主的儿子,我忍住笑,免得小家伙拿我们这两个闲人做下一个目标。

“我的家人,俱不在这个时空中,你我同他们,隔着千百年时间的川流,以现在的技术,我回不去;以他们的科技,亦来不了。优罗难曾说过,错过上一次,终我的一生,再没有回归的机会了。”

蓦地,一道灵光似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优罗难!优罗难!

是我太笨了罢,所以从来没有刻意联想。

竟致,错过了太多太多。

优,这个姓氏,本不寻常。

优罗难已给了我暗示,是我一直,忽视了。

轻轻,将头侧转三十度,与熙暖的日光,形成一个独特的角度。

“看我的眼睛。”

渊见慢慢支起上身,注视我的眼,修长而略显凉意的指,放开手中的书册,转而如蝶触般拂过我的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