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疑惑道:“怎的平白想起这桩案子来?”

崔炯道:“那妇人的丈夫是屠户,奸夫是本地秀才,案发之后,秀才几位好友替他打了这场关系,最后竟然只判了那个妇人,让那秀才逍遥法外。”

陶墨皱眉道:“那秀才莫不是不知情?”

“区区一个妇人,焉能徒手杀死一名屠户?分明是狡辩脱罪。”崔炯冷哼道,“那些讼师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辩才无碍,便横行无忌,视公堂为游戏之地,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黑白,欺蒙无知百姓,实在可恨!”

陶墨听他讲得义愤填膺,自己却是一头雾水,“你说的是谁?”

崔炯讪讪收口,“大人在谈阳县多呆几日便知了。”他仰面将白粥喝下,随口找了个理由,不等陶墨挽留便匆匆告辞。

他走后,老陶敲门进来。

“少爷,我打听过了。本县的县丞、主簿都是空缺,暂时由典史兼职。”老陶看了眼桌上的空碗,道,“只是他为何在少爷面前跪下了。”

“我也不知。”陶墨将见到崔炯以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老陶边听边皱眉道:“恐怕他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没什么。”他摆摆手,“他倒不是紧要的,这里最紧要的是他口中的讼师。”

“讼师?”

老陶道:“不错。当年天下最有名的两位讼师,林正庸和一锤先生都在谈阳县下的垂钓乡归隐。”

陶墨眼睛一亮。

老陶摇头道:“少爷莫忘记老爷临终前的嘱咐。你若是能当个人人称颂的好官,便是对老爷在天之灵最好的报答。”

陶墨眸光微黯。

“那两位名讼师归隐之后,引得无数讼师前来拜师。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天下最大的讼师聚集地。”老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皱起眉。怪不得陶墨没有走任何人的门路,居然也分到了这样一个富庶县,原来是人人不敢碰的烫手山芋。

陶墨道:“所以,这些讼师与官府作对?”

“倒也不可一概而论。”老陶顿了顿道,“好讼师自然和好官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陶墨展眉道:“不错。如此说来,他们能在谈阳县,乃是谈阳县之福。”

老陶张了张嘴,终究没忍心打击他的满腔热情。

虽说好讼师和好官是一条线上的,但在陶墨成为真正受人尊敬和承认的好官之前,恐怕不但好讼师不会与他一道,心怀邪念的讼师更会处处打压他。

据闻张经远之所以短寿,与长期抑郁不无关系。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将陶墨介绍给新来的仆役,又让郝果子安排他们的日常事宜,老陶带陶墨出门转悠。

作为县官,必须要熟悉自己下辖的一草一木。

两人先是熟悉街道,顺着东西主道来回走了一遍。

等走完,天色已然全暗。

老陶见陶墨脸色发白,记起他刚刚病愈,暗责自己过于激进,便道:“不如我们先找一处茶楼吃完饭再回去。”

陶墨正是腹饥如擂鼓,哪有不应之理。

两人便就近找了一家门面红火的茶楼。

一进门,就听一个大嗓门的伙计站在堂中吆喝道:“要知新官何模样,三个铜板任端详!”

第3章 新官上任(三)

陶墨身体一抖,不知是冷是惊。

有人质疑道:“那官不是要年后才到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伙计道:“新官昨日就入住县衙了。他的管家今日还找牙婆买人进府呢。”

那人释然,“原来画是这样得来的。”

老陶面无表情地领着陶墨寻了个空桌坐下。

正是茶楼最热闹的时候,两人只得了个靠楼梯的位置,离那吆喝的伙计倒是挺近。

陶墨忍不住探头去看,却被老陶拉住,只得讪讪罢了。

三个铜板的生意竟然真有人光顾。

一个声音叫道:“来,让大爷我瞅瞅,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隐隐有展开画卷声。

“哈!”那个声音大笑道,“一只病鸡!”

伙计道:“听说那县官刚进县城就病了,说不定还挨不到上堂哩。”

那个声音道:“这敢情好。耳根子清静!省的每一任上来都要装模作样的折腾,他们不嫌累,我还嫌老套。”

伙计道:“卢公子说笑了。您的戏法有哪次是重了的?”

这句马屁显得拍得那人极舒服,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陶墨侧头去看。只见那人疏眉朗目,竟是个清秀书生。

那书生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顺势看来。

陶墨急忙回头。

老陶微躬的后背突然伸直。

一柄扇子敲在桌面上,那书生的笑声近在咫尺,“哟,没想到三个铜板不仅能看到画,竟然还能看到本尊。”他说着,突然揖礼道,“学生卢镇学见过县老爷。”

他声音洪亮又引人注目,当下引起一片惊疑声。

陶墨没奈何,只得站起来道:“免礼。”

四周声音渐渐静下来,目光都凝聚在二人身上。

陶墨不由尴尬,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卢镇学含笑道:“不知大人是否介意与我同桌?”

陶墨看向老陶。

老陶早已经站起来。作为下仆,自然不宜与主人同桌。

陶墨道:“那便坐吧。”

卢镇学听他说得不情愿,心中冷冷一哼,暗道:你此刻不屑与我同桌,只怕来日想请我也请不到!

陶墨道:“你要吃些什么?”

卢镇学微愕,随口道:“一壶龙井。”

陶墨点头,对那等在一旁的伙计道:“两个素菜两碗饭,一壶龙井。”

卢镇学等伙计走后,才道:“大人还未用膳?”

陶墨摇头。

“为何不去仙味楼,反倒来茗翠居?那仙味楼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茗翠居的茶虽然好,菜却不怎么样。”卢镇学道。

陶墨道:“我头一次来,不熟。”他见老陶还站着,便道,“一起坐下吧。”

老陶这才道:“谢少爷。”但始终不敢全坐,屁股只稍稍沾了板凳一小块的地方。

卢镇学道:“严冬寒风冷冽,大人为何非要在年前上任,莫不是…惦记那些炭银吧?”

陶墨道:“炭银是什么?”

卢镇学眨了眨眼睛,“大人当真不知?”

陶墨摇头。

“看来大人视钱财如粪土啊。来日定能成为一个一等一的大清官。”他语带嘲弄。

陶墨道:“我不想做清官。”

卢镇学表情一僵。来谈阳县的县官没一个想当清官的。谁不知道谈阳县是块硬骨头,但凡有点路数的都不愿意来。而朝廷也不会派真正的能吏干吏来。问为何?因为无须。谈阳县讼师多,有好有坏,却没有坏到鱼肉乡里的,不是不愿,是不能也不敢。文人一张口,能说遍天下,真惹急了,上京告御状也是敢的。所以谈阳县这地方出不了大事,政绩考评年年是优。但像陶墨这样,一上来就说不做清官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莫不是,对他一见如故,推心置腹?

卢镇学目瞪口呆,不知自己身上哪样风采惹得对方如此拜服。

陶墨接道:“我要做好官。”

卢镇学收起吃惊,笑道:“好官不是清官?”

陶墨道:“好官是清官,但清官却不一定是好官。”

卢镇学点头称是,却没有接下去的冲动。说大话的每年都有,有几个说到做到?说实话,要他真敢说,我不做清官要做贪官,说不定他还高看他一眼。这年头,敢作敢为之人委实太少了。

正好上菜,话题到此为止。

卢镇学啜了口茶,就想借故告辞。这个新县官的底他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就是个空口白话的伪君子,没什么意思。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有急有缓。

但卢镇学的腰一下子就挺起来。他看着离前额只有三尺距离的楼梯,心中不大舒服起来,但现在站起,又太刻意,只好强忍着不动。

老陶见他面色有异,不由转头向上看去。

五六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悠悠然地从上面走下来。

由于大堂又安静下来,所以正在吃饭的陶墨也忍不住去看。

这一看,目光便胶着在最后那人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雪白狐裘,浓发如墨,即使站在人后,也挡不住那一身的华贵之气。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他目光淡淡扫来,如寒星疏懒,又淡淡地移了开去,仿佛不屑一顾。

“卢兄!”走在最前的书生突然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道,“卢兄既然在此,为何不上来一叙?”

卢镇学不冷不热道:“正要上去,你们却下来了。”

那人笑道:“那可不巧。”他眼睛一转,看向陶墨,“这位是…”

卢镇学道:“这位你可不能不见,乃是新来县老爷,陶大人。”

那人“哦”了一声,便又不再关注。

陶墨受了冷落,双颊微微发烫。他不是没受过冷落,也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偏偏在那人之前…不过他或许根本不在意吧。

他看那身狐裘高傲地站在楼梯最高处,好似脚下发生的点点滴滴都与他无关,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人与卢镇学说笑一阵便走了。

老陶注意到卢镇学的脸等他们离去之后,明显阴沉下来。

“大人,若是无事,学生先告辞了。”遇到这群人,卢镇学败了兴致,连敷衍都不愿,直接起身。

“留步。”陶墨忙道。

卢镇学一怔回头。

“我有事想问。”

卢镇学假装耐心地等待。

陶墨低声道:“你可知,那个穿狐裘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卢镇学脸色微变,疑惑地看着他羞涩之态,随即恍然,眼中厌恶一闪而逝,嘴角慢慢凝起笑意来,“你问的可是顾射?”

“顾射?”陶墨轻轻念出来,脑海中便浮现那人的样子。

卢镇学道:“他是一锤先生的关门弟子。大人想与他结交。”

陶墨的眼睛明显亮起,映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道:“你有办法?”

卢镇学心里不爽,“我乃林师门下,与他们相交不深,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陶墨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

卢镇学更不爽,甩袖就走。

此时,茶楼老板才拎着伙计,手里捧着陶墨的画像前来赔罪,解释此画只是寄卖,三七分成云云。

陶墨本就不太在意,见他将画送还,便答应不再追究。

老陶突道:“这位卢公子是何来历?”

老板道:“卢家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一位尚书,一位太傅。听说现在也有两位老爷在京城当官,很是了不得。卢公子是有名的才子,偶尔也当讼师。他的老师便是鼎鼎大名的林正庸。”

他的一番话,听得老陶频频皱眉。

陶墨问道:“那,那位顾射公子呢?”

老板道:“顾公子是一锤先生的高徒,不过他从不进官门。听说一锤先生宠他得很,师兄弟们对他也很是照顾。”

陶墨听消息寥寥,有些不欢。

老陶看老板眼露探究,连忙结账,拉着陶墨回县衙,免得再生事端。

第4章 新官上任(四)

两人回到县衙,陶墨心事重重,径自回房不提。却说老陶三更半夜将所有仆役叫起,清点另一遍人数,果然少了一名小厮。他知道定是作画之人,便亲自将此人签订的契约取出,收在怀中。

至翌日,老陶一早敲陶墨的房门,却见他竟然已经起床,不由纳闷道:“少爷何故早起?”

陶墨道:“出门访友。”

“莫不是那位卢公子?”他们初来乍到,勉强只有这位卢镇学还有一茶的交情。

陶墨道:“不是,我想去拜访一锤先生。”

老陶一惊,随即喜道:“少爷竟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陶墨怔忡道:“你怎的也想…”

“一锤先生与林正庸先生乃是当地深具名望之人,我们初来谈阳县,理应拜见。”他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官场上时常有那种出身背景雄厚之人到了地方上当官栽跟头的,可见当地人脉的重要。昨晚在茗翠居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在本地讼师的势力是多么的庞大,不但笑傲公堂,连百姓都津津乐道,深为拜服。这样的人,他们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既是如此,我们便准备两份礼物启程吧。”陶墨催促道。

老陶道:“且等等。少爷想要置办怎么样的礼物?”

一句怎么样可难倒了陶墨。

他想了想道:“往日我爹在生意场上的朋友俱是你打点的,从未出错,如今照旧就是。”

老陶道:“少爷谬赞。当年老爷每次遣我送礼都是事先打听好对方喜好,才投其所好。但现下我对一锤先生和林正庸先生却是一无所知。”他见陶墨表情松动,又道,“送礼一事可大可小。小则视之无物,束之高阁。大则,冒犯忌讳,翻脸成仇。”

陶墨听得惊心动魄,“那我该如何查探?”

“他们乃是当地名人,当地人自然知道。”老陶道,“不过寻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知道,也未必知道周详。我看少爷最好还是请一位当地的师爷,有本地师爷在旁出谋划策,少爷自然能够如鱼得水。”

陶墨道:“好倒是好,只是不知道剩下钱还够不够用?”

老陶道:“少爷放心,有多少钱,该花哪里,我心中有数,断不会让家中无米下炊就是。”

陶墨点点头,“那便去请吧。”

“少爷可曾听过三顾茅庐的故事。”

“听过。”陶墨一点就通,“你想让我去请谁?”

“金师爷。”

陶墨一愣,“他不是不愿当吗?”

老陶道:“我打听过,这位金师爷在当地十分有名。前后跟过三位师爷,经验十分丰富。”

陶墨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不肯留下来帮我?”

老陶道:“传闻金师爷曾经也是一名讼师,但是口舌之争上输给了林正庸先生,这才转入官门。但书生的傲气,讼师的刁钻却从不曾放下。少爷若是想请他出山,还需费心才好。”

陶墨叹道:“竟是这样复杂?”

“论琐碎,县衙之事,百姓之事,无一不比它琐碎千倍万倍。少爷若真想当个好官,必须学会事事亲力亲为,事事知其根底。这才不辜负朝廷的信任,百姓的爱戴。”

陶墨苦笑道:“辜负?只怕朝廷的信任和百姓的爱戴这两样我一样都还没有,又如何辜负?”

“既然没有,便做到有为止。”老陶知道已经说动他,立刻命郝果子准备轿子。

县官是有自己的官轿的,只是没有轿夫。老陶只好在新买的仆役中挑了几个年轻力壮,身量差不多的人出来充当。

但抬轿有抬轿的学问。

生手熟手一台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