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悄悄出屋。

老陶问:“何事?”

郝果子道:“老陶,你对少爷的心性不如我了解得彻底。”

“哦?”

“我家少爷虽然痴情,却并不专情。你若真有意为他纳男妾,只管放手去找便是。若真是看对眼了,到时候少爷与新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会慢慢疏远那位顾公子。”郝果子笑道。

老陶皱眉。

“不信的话,想想那位旖雨公子。”郝果子提醒。

老陶道:“旖雨公子要另说。”

郝果子道:“总之,这比你强行让他忘记顾射要管用得多。”

老陶沉吟道:“我知晓了,此事我会斟酌。”

郝果子并不知他要如何斟酌,他的心思很快被到来的元宵灯会所占据。灯会人杂,陶墨原本不欲去,却经不起郝果子几番纠缠,只好应承。

两人带着毡帽,穿着长袄出门,混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谈阳最大的特色是讼师多,因此谈阳灯会的特色之一便是讼师互辩。

陶墨与郝果子赏了会儿灯,便被一处拥挤人群围观的巨大灯笼所吸引。

郝果子身材瘦小,三两下便钻进人群。

陶墨只得在外等候。

过了会儿,郝果子钻出来,兴奋道:“里头正在吵架。”

“吵架?”陶墨急道,“吵什么?厉害么?”

“嘿嘿,只是斗嘴,不厉害。都是些满口子乎者也的人。”郝果子拉住他的手,“少爷跟我来。”他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钻得更快。

陶墨不如他灵活,跌跌撞撞进去,手腕都被捏出了淤青。好不容易钻到最中心,还未开口,便被场中之人的身影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咦,顾射?”郝果子皱眉。早知他也在此,他便不带着少爷来了。

陶墨与他的心境截然相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淡漠如天下无物的身影上。

“顾公子,你做个仲裁,看看究竟是王公子说得好,还是陈公子说得对。”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一脸堆笑。

被点名的王公子和陈公子同时看向顾射,眼中都是志在必得之意。

顾射缓缓道:“各有千秋。”

那中年人笑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要知这灯王只有一个,可不能分开两家。”他说着,手指一指那场中最大的灯笼。

王公子笑道:“陈公子的改嫁论令我叹为观止,这灯王理当由陈公子来拿。”

陈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王公子的多夫论更是精彩绝伦,这灯王还是由王公子获得才是。”

王公子笑容一收,“陈公子何以断章取义,我几曾说过多夫之说?”

“那我难道叙述的中心便是改嫁么?”

两人对望,渐有火气。

顾射在中年人的暗示下,终于开口道:“半斤八两,无须胜负。”

原本怒目对视的王公子和陈公子同时将怒火掉转至顾射身上,“顾公子此言何解?”

顾射道:“你们争论之言早有朝廷法令约束,细则条款,密如牛毛,各种情形,皆有公断。你们所论之题,不过泛泛而谈,无凭无据,不计因果。无论孰高孰低,都不过一腔废话,又何必分胜负?”

“你…”王公子和陈公子被说得满面通红,双双甩袖而去。

那中年人急忙将大灯笼取下,送至顾射面前,陪笑道:“今年的灯王看来又是顾公子莫属了。”

顾小甲跳出来道:“你年年都送,我家公子却是年年不收,你又何必?”

中年人笑道:“昨日不可留,今日又翻新。昨日不肯收,今日未必同。”

顾小甲正要反驳,就听顾射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便送给他吧。”

中年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好对上陶墨呆呆的眼神。“这位是顾公子的…”

顾射嘴角微扬,转身便走。

陶墨心头一动,正要追上去,就被中年人拦住,硬是将那只挂在高处的大灯笼取下来给塞给他,“恭喜这位公子。”

郝果子七手八脚地抱着灯笼,又怕把他戳坏,又怕碰掉了,轻不得重不得,很是苦恼,“这是什么?”

中年人一愣,“两位不是谈阳人?”

郝果子道:“再住上几年就是了。”

中年人笑道:“这是灯王,每年都只有一个,只给互辩大赛的胜利者。其实顾公子虽然年年不取,却年年都来,至今为止,我还未曾见过有人从他手中拿走灯王的。”

郝果子嘀咕道:“自己不要,又不给别人,真是霸道。”

中年人道:“顾公子虽然不上公堂,但他师承一锤先生,说起来,也算是名讼师,看不得其他人拿走灯王,情有可原。”

陶墨突然问道:“这灯王的规矩是谁想出来的?”

中年人自豪道:“我。”

郝果子道:“你是谁?”

中年人挺胸道:“我便是玉兔灯笼坊的老板。”

“…”

郝果子颔首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除了顾射之外,没什么熟悉的面孔来参加这什么灯王大赛了。”赢了无趣,输了丢人。

中年人:“…”

郝果子原本想将灯笼丢掉,但陶墨执意不肯。在他心中,这灯笼乃是顾射馈赠,珍藏还怕不及,怎会丢弃?他见郝果子抱着灯笼姿势随意,怕灯笼有损,干脆换自己来拿。

偌大灯笼抱在怀里走在街上煞是惹人注目,沿途路路纷纷回望。

陶墨毫不察觉,边走边问:“你可瞧见顾射往哪里走了?”

郝果子随手一指,“好像那边去了。”

陶墨快走几步,至拐弯处,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他收势不及,几乎撞在对方身上,却被对方扶腰滑过。

“抱歉。”对方声音清雅如流泉。

陶墨移开灯笼,眼睛顿时一亮。

只见眼前之人俊雅出尘如雪月,气质风华不输顾射半分。

“适才冒昧,请兄台见谅。请问,去县衙如何走?”

郝果子从陶墨身后窜出来,“你要去县衙?做什么?告状么?”

“不,去找人。”青年从容道。

郝果子狐疑地看着他,“谁?”

青年微笑道:“老陶。”

第24章 祸不单行(六)

陶墨上下打量他,“阁下是?”

“在下木春。”木春抱了抱拳,斯文中又有几分潇洒之气,“是老陶的旧识。”

郝果子皱眉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们当初离开家乡,不曾告诉任何人。

木春笑道:“两位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找朋友叙叙旧而已。”

郝果子干咳一声,嘀咕道:“我也没说你有恶意,此地无银。”

“既然如此,你且随我来。”尽管陶墨更想去追顾射,但此时此刻也不得暂时放下此念,领着木春回县衙。其实,他对木春与老陶的关系也十分好奇。不知怎的,看到这位木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陶曾经提过的老东家。莫不是,真是老东家的人。

木春对他频频注视的目光皆报以微笑,不曾流露半分的不悦。

进了县衙,郝果子多长了个心眼,让木春在外稍候,自己和陶墨一同先和老陶通个气。万一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也好商量如何打发。

老陶听到有人找他,脸色先是一变,听到对方名唤木春又是一怔。

郝果子察言观色,失声道:“难道是老陶和老相好的私生子找上门?”

老陶猛然侧头瞪住他。

郝果子缩头。

“你适才说什么?”

“没,我什么都没说。”郝果子头一次看到老陶这样严厉的神情,哪里还敢承认。

老陶道:“你说他的岁数可当我的儿子?”

郝果子被他急转的话题问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点头道:“的确。他看上去比少爷大不了多少岁。”

“木春?”老陶皱眉,“难道他是…”

“正是在下。”木春笑吟吟地从外面走进来。

郝果子叉腰道:“你这人怎么不经通传就随意乱闯呢?”

木春拱手道:“抱歉。”但眼睛却一直望着老陶。

老陶此刻已平静下来,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原来是木先生光临。”

木春微笑道:“好说好说。久仰老陶昔日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陶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的天下已经是你们的了。”

木春道:“您过谦了。您当年的壮举至今仍在流传,我辈听闻,都是敬佩不已。”

老陶面色微变,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想将那张儒雅的笑脸看出一个洞来。

郝果子拉着陶墨,小声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名不虚传?什么壮举?难道老陶以前还是个大名人不成?”其实老陶进府的时日并不长,只是他为人干练,陶老爷又对他信任有加,所以才短短几年就成为陶府的大总管,陶老爷临终托孤之人。

陶墨沉吟道:“也许,他是老陶老东家的人。”

“老东家?”郝果子一惊,随即担忧道,“那他不会把老陶要回去吧?”

两人说话声音虽轻,但离得太近,让木春和老陶想当没听见都不行。

老陶看着木春,缓缓道:“我们入屋再谈。”

木春含笑颔首道:“正有此意。”

两人说罢,也不理仍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他们的陶墨和木春,兀自朝老陶的房间走去。

郝果子想要跟上去,却被陶墨一把抓住。

郝果子张大眼睛,“少爷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想。”

“那走吧。”郝果子刚动了下,又被拉了回去。

陶墨认真道:“非礼勿听。”

“…”

老陶和木春一谈,便是一宿。

陶墨早上起来,便看到郝果子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我昨天听到老陶屋里有动静。”

“动静?”

“天翻地覆的动静。”郝果子说得深沉。

陶墨吃惊道:“打架?”

“谁知道呢。”郝果子摇头。

陶墨跨过门槛就要往老陶房间的方向跑,却被郝果子一把抓住。“你…”

郝果子一本正经道:“非礼勿听啊…少爷。”

“…”

妥协的结果是两人一同鬼鬼祟祟地蹲在老陶房间门口。

里面十分寂静。

郝果子道:“会不会是打累了,睡觉了?”

陶墨道:“县衙这么多房间,何必挤在一处?”

郝果子道:“说不定他们想挤。”

四周猛然静下来。

郝果子和陶墨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难道说,老陶和木春是…这种关系?

陶墨心里顿时生出无比的艳羡。

房外谈得愉快,房内气氛却并未他们想得如此…和谐。

木春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陶道:“卢长老还是决定窝在这里不出门?”

老陶忿忿转头,“你让我这样如何出门?”一张老脸上全是青紫淤痕。

“也好过你专门往我肚子上招呼的拳脚。”木春捂着肚子,笑得龇牙咧嘴。

“你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你这样让我怎么对少爷交代!”老陶不停照镜子。

木春道:“没想到卢长老竟然真的对他忠心耿耿。”

老陶动作一顿,“当初我被追杀,是陶老爷救了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错之有?”

“我并未说有错,只是,没想到卢长老也有心甘情愿臣服于别人的那一天而已。”

老陶静默,好半天才道:“当初是我错了。”

木春看他。

“明尊是对的。”短短五个字,却将他半生所作所为付诸流水。

木春微微动容。他知道,如老陶这样的人,杀之容易,要他认输却是千难万难。

“至少,我自认为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过,”老陶话锋一转,“他与雪衣侯的种种事,请恕我不敢苟同。”

木春笑道:“我以为雪衣侯和明尊的事也不需要你的认同。”

老陶叹气道:“没想到老的是如此,小的又是如此。”

木春道:“我今日来意,想必卢长老很清楚。”

老陶道:“我暂时不能跟你走。”

“哦。”木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少爷还需要我。”他顿了顿,“至少要等我确定少爷羽翼已丰,不再需要我长随左右之时。”

木春笑了,“卢长老。你怎么会以为…今时今日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老陶不怒反笑,“纵然我当年满盘皆输,但还留了不少棋子在棋盘上。狗急尚且跳墙,何况人乎?”

木春道:“对于陶府,我也有所耳闻。报仇对于魔教,不过举手之劳。”木春道,“只要卢长老肯答应回魔教,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老陶道:“要报仇,我一个人就可以。”

木春道:“你想让陶墨亲手报仇?”

老陶摇头道:“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报仇与否,应该有少爷自己做主。我唯一想做的,只是帮助他成为食肉之人,而非被啖食之肉!”

木春道:“兔子不食肉。”

老陶道:“他无需食肉,他只需要一颗狮子之心。”

狮心兔?

木春想了想陶墨的模样,不禁笑着摇头。

老陶道:“这是我唯一所愿,只要愿望达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春道:“你以为明尊会杀你?”

“只要愿望达成,是与不是,已不再重要。”

木春沉吟良久,道:“不如我们打个赌。”